第6章 在天回镇(4)
“‘我们中国也有捐资设局,施医施药的善人,但有所图焉。人则送之匾额,以矜其善;菩萨则保佑他官上加官,财上加财,身生贵子,子生贵孙,世世代代,坐八人轿,隔桌打人,而洋鬼子却不图这些。你问他为何行善?他只说应该。再问他为何应该?也只能说耶稣吩咐要爱人。耶稣是什么?说是上帝之子。上帝,天也。那么,耶稣是天子了;天子者,皇帝也,耶稣难道是皇帝吗?古人说过,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普天之下,哪有两个皇帝之理?是真胡说八道,而太不近人情了!况且,看病也与中国医生不同,不立脉案,不开药方,惟见其刀刀叉叉,尚有稀奇古怪之家伙,看之不清,认之不得;药也奇怪,不是五颜六色之水,即是方圆不等的片也,丸也,虽然有效,然而究其何药所制:甘草吗?大黄吗?牛黄吗?马宝吗?则一问摇头而三不知。从这种种看来,洋鬼子真不能与人并论!但他不辞劳苦,挨骂受气,自己出钱,远道来此,究何所图?思之思之,哦!得之矣!传教医病,不过是个虚名!其实必是来盗宝的!
“‘中国一定有些什么宝贝,我们自己不知道,番邦晓得了,才派出这般识宝的,到处来探访。又怕中国人知道了不依,因才施些假仁假义,既可以掩耳目,又可以买人心。此言并非诬枉他们,实在是有凭据的。大家岂没有听见过吗?扬州地方,有一根大禹王镇水的神铁,放在一个古庙中,本没有人认得,有一年被一个洋鬼子偷去了,那年,扬州便遭大水,几乎连地都陷了。又某处有一颗镇地火的神珠,嵌在一尊石佛额上,也是被洋鬼子偷了,并且是连佛头齐颈砍去,那地方果就喷出地火,烧死多少人畜。还有,只要留心,你们就看得见有些洋鬼子,一到城外,总要拿一具奇怪镜子,这里照一照,那里照一照,那就是在探寻宝物了。你们又看得见,他们常拿一枝小木杖,在一本簿子上画,那就在画记号了。所以中国近年来不是天干,就是水涝,年成总不似以前好,其大原因,就在洋鬼子之为厉。所以欲救中国,欲卫圣教,洋鬼子便非摒诸国外不可,而教堂是其巢穴,此教堂之宜打者一也。
“‘其次,他那医病的药,据奉教的,以及身受过他医好的病人说,大都是用小儿身上的东西配合而成。有人亲眼看见他那做药房间里,摆满了人耳朵、人眼睛、人心、人肝,人的五脏六腑,全用玻璃缸装着,药水浸着,要用时,取出来,以那奇怪火炉熬炼成膏。还有整个的胎儿,有几个月的,有足了月的,全是活生生从孕妇腹中剖出,此何异乎白莲教之所为呢?
“‘所以自洋鬼子来,而孕妇有被害的了,小儿有常常遗失的了!单就小儿而言,岂非有人亲眼看见,但凡被人抛弃在街上,在茅房的私生子,无论死的活的,只要他一晓得,未有不立刻收去;还有些穷人家养不活的孩子,或有残废为父母所不要的孩子,他也甘愿收去,甚至出钱买去。小儿有何益处?他们不惜花钱劳神,而欲得之,其故何也?何况只见其收进去,而不见其送出来,墙高屋邃,外人不得而见,其不用之配药,将安置之?
“‘例如癸巳端阳节日,大家都于东校场中撒李子为乐之际,忽有人从四圣祠街教堂外奔来,号于众人:洋鬼子方肆杀小儿!其人亲闻小儿着刃,呼号饶命。此言一播,众皆发指,立罢掷李之戏,而集于教堂门阈,万口同声,哀其将小儿释出,而洋鬼子不听也,并将大门关得死紧。有义士焉,舍身越墙而入,启门纳众,而洋鬼子则已跑了,小儿亦被藏了。但药水所浸的耳朵眼睛、五脏六腑、大小胎儿,以及做药家伙,却尚来不及收拾;怪火炉上,方正发着绿焰之火,一银铛中所烹制者,赫然人耳一对。故观者为义愤所激,遂有毁其全屋之举。此信而有征之事,非谰言也。圣人说过,不以养人者害人。洋鬼子偏杀人以治人,纵是灵药,亦伤天害理之至。何况中国人就洋鬼子求治者极少,他那盈箱满箧之药,岂非运回番邦,以医其邦人?‘蛮夷不可同中国’,况以中国之人,配为药物,以治蛮夷之病,其罪浮于白莲教,岂止万万!而教堂正其为恶之所,此教堂之宜打者二也。
“‘夫教民,本天子之良民也。只因为饥寒所迫,遂为洋鬼子小恩小惠,引诱以去。好的,存心君国,暂时自污,机运一至,便能自拔来归,还可借以窥见夷情。而多数则自甘暴弃,连祖先都不要了,倚仗洋势,横行市廛,至于近年,教民二字,竟成了护身之符,官吏不能治,王法不能加,作奸犯科,无所不用其极。这些都叫做莠民,应该置之严刑而不赦者。而教堂正其凭依之所,此教堂之宜打者三也。有此三者,但凡打毁教堂,杀尽洋人,天必佑之,人必颂之,邦人君子,岂可忽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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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大嫂眉宇之间,仍然有些不了然的样子。一面解开胸襟,去喂金娃子的奶,一面仰头把罗歪嘴瞅着说:“说得真对!我虽然不完全听得懂,道理总明白了。教民就是依仗着洋鬼子的势力,我们只要把洋鬼子整治了,还怕他啥子教民不教民。唉!说起来真丑!那样坏的人,我们偏偏要害怕他……”
罗歪嘴无意之间,一眼落在她那解开外衣襟而露出的一件汗衣上,粉红布的,还是新嫁娘时候穿的喜衣,虽是已洗褪了一些色,但仍娇艳地衬着那一只浑圆饱满的奶子,和半边雪白粉细的胸脯。他忙把眼光移到几根生意葱茏,正在牵蔓的豆角藤上去。
“……大老表,你是久跑江湖见多识广的人,总比我们那个行得多!……我们那个,一天到晚,除了算盘账簿外,只晓得吃饭睡觉。说起来,真气人!你要想问问他的话,十句里头,包管你十句他都不懂。我们大哥,还不是在铺子上当伙计的,为啥子他又懂呢?……”
罗歪嘴仍站在那里,不经意地伸手将豆角叶子摘了一片,在指头上揉着。
“……不说男子汉,就连婆娘的见识,他都没有。韩家二奶奶不是女的吗?你看,人家哪样不晓得?你同她摆起龙门阵来,真真头头是道,咋样来,咋样去,讲得多好!三天三夜,你都不想离开她一步!……”
一片豆角叶子被罗歪嘴揉烂了,又摘第二片。心头仍旧在想着:“这婆娘!……这婆娘!……”
“……人家韩二奶奶并没有读过书认得字的呀。我们那个,假巴意思,还认了一肚皮的字,却啥子都不懂!……”
罗歪嘴不由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微微的太阳影子,正射在她的脸上。今天是赶场日子,所以她搽了水粉,涂了胭脂,虽把本来的颜色掩住了,却也烘出一种人工的艳彩来。这些都还寻常,只要是少妇,只要不是在太阳地里做事的少妇,略加打扮,都有这种艳彩的,他很懂得。而最令他诧异的,只有那一对平日就觉不同的眼睛,白处极白,黑处极黑,活泼玲珑,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气。此刻正光芒乍乍地把自己盯着,好像要把自己的什么都打算射穿似的。
他心里仍旧寻思着:“这婆娘!……这是个不安本分的怪婆娘!……”口里却接着说道:“傻子是老实人,我觉得老实人好些。”
蔡大嫂一步不让地道:“老实人好些?果然好些!会受气,会吃闷饭,会睡闷觉!我嫁给他两年多,你去问他,跟我摆过十句话的龙门阵没有?他并不是不想摆,并不是讨厌我不爱摆,实在是没有摆的。就比方说洋鬼子嘛,我总爱晓得我们为啥子害怕他,你,大老表,还说出了些道理,我听了,心里到底了然点;你去问他,我总不止问过他一二十回,他哪一回不是这一句:我晓得吗?……啊!说到这里,大老表,我还要问问你。要说我们百姓当真怕洋鬼子,却也未必罢!你看,百姓敢打教堂,敢烧他的房子,敢抢他的东西,敢发洋财,咋个一说到洋鬼子,总觉得不敢惹他似的,这到底是啥道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