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胖警察冷笑道:“有事也得去。走!”说着,上前就揪住了我的脖领子。
我急了,问那警察:“你这是干什么啊?”
胖警察骂道:“你们截住了我,也他妈的得去作个见证啊。”
旁边就有人哄笑:“去吧去吧。好人做到底吧。”
我后悔了。我猜测刚才这场义举使我们陷入了一场麻烦。我无奈地对老刘说:“好人做到底,咱们就跟着去一趟吧。”
我们就上了车。到了医院,把那俩人抬到了急诊室,我和老刘就想出来。那个胖警察喊住我们:“你们两个还得跟我去一趟派出所。”
老刘急忙说:“我们还有事情的。”
胖警察吼道:“别废话,跟我走!”
我们跟着胖警察到了派出所。一个刀条脸的警察大概是个领导,迎出来,问胖警察:“怎么回来这么晚啊?”
胖警察骂道:“这两个小子非拦住我,让我拉人。西街打坏了两个人,刚刚送到了医院。这两个都是在场的嫌疑,得好好问问了。”
我喊道:“你这叫什么话?我们是……”
刀条脸嘿嘿笑了:“是什么?鸡巴蛋啊。你们是好心好意救人?鬼才信呢。过来吧,我得好好问问你们了。这些日子街面上乱乱的,就是你们这些外地流窜作案的太多了。把你们的证件都掏出来,快点儿。”
还没容我说话,就过来几个人把我们兜里的东西掏尽了,堆放在桌上。刀条脸慢条斯理地一样一样翻看着。我的肺简直都要气炸了,我恨恨地盯着刀条脸说:“你看清了没有?”
刀条脸翻着我们的记者证,不相信地看着我们:“你们是记者?”
我点点头。
刀条脸打量着照片,又看看我们:“不大像嘛。这年头什么都有假的,报上说假记者多了。你们先留下,等我们查实了你们的身份再说。”
我生气地说:“我们要见你们的领导。”
刀条脸把脸一横:“我就是这里的领导,现在就接见你们两个。在没弄清你们两个的真实身份之前,你们得待在这里。走吧。”
身后就有两个警察狠狠地把我和老刘推进了一间屋子。感觉到我的后腰被人用一件金属器件狠狠捅了一下,顿感生疼。然后门就咣地关死了,黑暗立刻淹没了我们。
我们俩被整整关了三天,才被放出来。刀条脸不见了,大概是躲起来了。一个胖警察淡淡地向我们道了两句歉。当我问这个警察为什么关我们的时候,胖警察友好地笑笑说:“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啊。对了,这是你们的东西,你们清点一下,别少了什么。”他指指桌上的一堆东西。
我一下子就火了:“那我们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
胖警察眯起眼睛看着我:“你自己说呢?行了,快走吧。”他客客气气地送我们出来,还远远地朝我们摆摆手。
我悲哀极了,难道这就是我的家乡吗?
人们都活得没有血性了。只要不把命丢掉,什么都可以拿走的。人们不再谈论英雄,英雄在这个时代的词典里,好像是一个被删掉了的条目。那些见义勇为的英雄们,以致像刘文学那样生死不顾的少年英雄,也已经被人们忘记了。
人们啊,真是“活明白了”?
野民岭,你的血性去哪里了?
2.我四爷和五爷的后来
二曾祖带着我的四爷和五爷逃出林山县后,投奔了一个在保定府西大街开皮货店铺的远房本家。这个本家收留了他们。二曾祖在店里站柜台。又过了几年,二曾祖送四爷和五爷投考保定军官学校,四爷考取了,五爷没考上。这一年冬天,二曾祖死了,死得很突然,那天下大雪,店铺关门早,他跟店里的几个伙计去酒馆喝酒,大概喝多了些,出了酒馆跌了一跤,被人扶起来,便没了气。掌柜的给我二曾祖办了丧事,据说二曾祖埋在了保定府西郊。1981年,我去保定市出差,曾经去寻找过二曾祖的坟。但是,保定西郊早已办起了一家很大的化纤厂,机器声轰轰隆隆,车流人流如水,我那二曾祖的尸骨已无处可寻。
二曾祖死后,五爷便顶替二曾祖在店里站柜台,后来又常常随掌柜的到南方做皮货生意。有一年,他又随掌柜的去了南方,那一次,掌柜的回来了,五爷却没有回来,他留在了南方。
四爷在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后,在吴佩孚的军队里干过一段时间,后来参加了冯玉祥的北京政变,后来又随冯玉祥到了南京,在国民党国防厅做事。抗战开始,他留在了南京,在汪精卫伪政府里任职。1983年,我到南京查阅了这一时期的敌伪档案,得知四爷在汪精卫的伪政府任国防部高级参议。1945年,抗战胜利,四爷以汉奸罪被判无期徒刑,关在南京第三监狱。1947年,四爷因尿毒症死在南京的监狱里。享年四十六岁。
四爷只娶过一房,生有一子一女。其子李梦之,毕业于清华大学,新中国成立前夕去了美国。
其女李梦然,也是清华大学毕业生。新中国成立后,在水电部工作。1953年,因四爷的问题,被以反革命汉奸罪判刑二十年,1973年释放,回野民岭落户,被野民岭南岭公社安排在村里的小学校教算术课。1979年落实政策,梦然姑姑由水电部平反后分配到河北省张家口市一个发电厂,后与一个退休的中学教师结婚,一年后又离婚。1983年,她患白血病在张家口住院,值逢我去张家口采访,便去看她。那天,厂里去探视她的人很多,她有说有笑,一点儿也不像快死的样子。她留我谈了很久,谈了她这一生的遭遇。我望着她那皱纹纵横的脸,感到一阵悲酸,我握住她枯树枝似的手,突然冒出一句:“姑姑,您恨我四爷吗?”
“为啥要恨?”她惊讶地问我。
我叹了口气:“是四爷带累了您。”
她笑了笑:“父亲对我挺好,非常疼爱我和哥哥。母亲死后,他没有再娶,或许是怕我们感情上接受不了。他为人非常忠厚,讲义气,朋友很多。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走上了一条当汉奸的道路。我至今记得,日本人投降那年,他很高兴。也许他另有苦衷吧。”梦然姑姑说到这里,目光里闪动着一丝淡淡的哀怨。
梦然姑姑又顽强地活了两年多,是1985年底去世的。我接到了她厂里打来的电报,但因工作太忙,没能去参加她的追悼会。后来,我在《河北日报》看到了一篇回忆她的文章,文章写了梦然姑姑在最后的日子里,坚持出院为厂里搞了最后一个设计。临终前,她嘱咐把她存折上的两千元钱捐给了厂里的托儿所。文章写得很动感情,读完之后我落了泪。我说不清梦然姑姑在生命最后时刻拼命工作,是为了追补空耗的青春,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如果是别的什么,那只能是为了我四爷。
一种代人受过的献身?
梦之叔叔回国了几次。前年他回国在A省投资搞了一个合资企业,省报很是为他的爱国行为吹了一阵子。我最后一次见他,也就是那次他在A省投资之后。我去采访过他,他也来过我住的宾馆里喝过酒。那天他兴致很高,谈笑风生。后来又埋怨梦然姑姑不去美国,否则不会死那么早,也不会受那么大的罪。再后来,他又问我对时局的看法,我还没讲几句,他便大骂。
我很是惊愕,顿时酒醒了一半,怔怔地看着他问:“你喝多了?”
他冷笑着:“我是酒醉心里明。”
我一时无言,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酸痛。
他越发放肆,说我四爷死得太冤。又说我四爷太讲义气,是被朋友扯在南京的,是被人陷害的。
我听不下去了,立即站起身:“别说了,我四爷当汉奸是翻不了案的!”
他一怔,立时缄住口,看看我,起身告辞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找过我。过了些日子,他投资兴办的那个企业开工剪彩,A省领导和梦之都讲了话,他讲了些支援国家四化建设是他应尽的赤子之心之类的话。这场面电视台播放了,我看了,不禁摇头苦笑,心绪复杂地把电视关了。
五爷走了一条与四爷完全不同的路。五爷参加了共产党。五爷是在南方还是在北方参加的共产党,现在已经无可考证。
五爷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党员。
关于五爷的情况,我了解很少。他离开野民岭那年,尚年幼,野民岭关于他的传说也极少。关于他怎样参加共产党的,年代久远,也很少有人知道。按照我对保定西大街那家皮货商后代的采访推测,五爷大约是在1922年至1925年之间最后一次去南方办生意时,在南方参加了共产党,从而留在了南方。五爷是在“七·一五”反革命事变中被杀的,他当时担任武汉总工会干事。前些年,我走访了中顾委几位老同志,他们是“七·一五”事变的幸存者。一位老同志追忆说,五爷当时是几个干事中最活跃的一个。他个子不高,会武术,事变那天被打死在楼梯上。另一位同志则回忆说,我五爷不是干事,是宣传部副部长,事变中负伤,被捉住,第二天被敌人装入麻袋,投入江中。总之是死了。
我查阅了“七·一五”事变中牺牲的部分共产党员名单,五爷确在其中,但没有说他是被枪杀的还是被投入江中的。看来这实在是一件弄不清楚的事情了。
我常想,如果那年四爷没有考上保定军官学校,而是随五爷一同到南方,那四爷的历史是否会重新改写呢?
命运?
本章人物补遗之一:康大鹏的故事
我下面讲一个康大鹏和串子们争斗的故事。
旧时林山县城内过年,有一“串子”闹年的景观。据说是康熙年间从河南传过来的一种乞讨行为方式。
串子,即是乞丐。林山县称之串子,指以结为帮伙的乞讨谋生者。串子多为贫寒出身,或天灾或人祸,背井离乡,茫茫天地,四野为家。如此南南北北汇集在一起,即成串子。城内人对串子并无对孤单乞讨者那样同情,心底多有畏惧,更多厌恶,却不敢冒犯。
串子不同于匪,匪多是出自荒年,多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串子则大都涌现丰年,多是光天化日,成群结队,沿街串巷,呼啸而过,逐门乞讨。串子面无菜色,却都是一身褴褛,多是一个年长者领首,尾着一男一女两个“唱家”,唱家的后面是两个身背褡裢的壮汉,专伺收拾乞讨所得。再后边是串子队伍了。常常是一进腊月,串子就开始走村串乡了。到了某户门前,领首的就亮亮地嗓子喊一句:“给府上拜早年来了。”喊罢,就侧身闪开,两个唱家便大步向前,高高扬起手中的竹板,呱嗒呱嗒打上一阵,就扯起嗓子高声唱起来,如:
(男)大年没到我先到,
(女)我送财神进门来,
(男)财神送到贵府上,
(女)府上明年发大财。
(男)五谷丰登人兴旺,
(女)鸡鸭牛羊都没灾……
唱家唱罢,若主人还不出来,串子队伍就轰喊起来:“拜年喽,拜年喽……”
一般都是不等唱家唱罢,主人就早早迎出来,一脸微笑耐心听串子唱完,喝一声彩,再拱手请串子们到家中坐坐。领首的就一抱拳:“拜年了,不打扰了。”说罢,两个壮汉就大步上前,敞开褡裢的口袋。主人忙回身取来早已经准备好的冻豆腐、粉条、肉之类的东西或几个钱送上,嘴里还要说道:“拿不出手的,拿不出手的。”
领首的串子笑道:“谢了。”然后就转身奔下一户了。
若是主人拿出的东西太少,两个唱家就要再唱上一段,唱词就不那么好听了。如:
(男)我从正东到正西.
(女)今日遇到铁公鸡……
主人就要再送一些东西才能送走这帮串子。若不送,就会从串子队伍中跑出几条壮汉,脱去衣服,裸露出一身脏兮兮的黑肉,手中举着一块石头,或一柄刀,在头上砸一下,或刺一刀,立时见血,然后就躺在门前乱哭乱号,串子们就会拥进门去,乱砸一通,让你家无完具。至此,串子的无赖、讹诈的面目就不需一点儿遮盖了。主人还不能告官,官府有不成文的规矩,不问串子的事情,任其闹翻天百姓只能认下串子这一刀肉钱的。传说,每任县长都要从串子那里得到许多好处。
这一年冬天,林山县来了一个塞外的汉子,名叫康大鹏,康大鹏先是在街头摆摊卖艺,把那刀枪棍棒使得虎虎生风,引得行人驻足观看,康大鹏就乘势卖些刀创药。有人拿回去试过,果然好用。于是,康大鹏的生意就好,就一连摆了几天。这一天,康大鹏刚刚卖出去几包,就见围观者一阵骚动,接着挤进几个壮汉,为首的一个一脸横肉,头发剃得净光,且刮得锃亮。他斜披着一件脏兮兮的破锦袄,一只胳膊和半个胸脯裸露着,手提着一把月牙刀,两眼凶凶地盯着康大鹏,干干地一笑:“这位老哥,恭喜发财了。”
人群中就一阵低语:“串子要收钱了。”
这一年,林山县奇冷,刚进腊月,已经滴水成冰。康大鹏看着那裸胸的汉子,心头不觉一凛,抱拳道:“谢谢了。康某初来乍到,还望多多帮衬。”
壮汉嘿嘿冷笑:“看不出你还是个外路人,不知此地的规矩了。”说着,就拿刀在光头上晃着,眼睛却盯着康大鹏的钱袋。那刀磨得雪亮,寒光闪闪。
康大鹏就退了一步,惊住脸。
壮汉骂道:“操你娘,你真个不识相啊!”然后哎呀大叫一声,刀就在头顶划了一下,就划了一道寸长的口子,鲜血登时涌下来,直淌了壮汉满脸。身后的壮汉们就一声喝,拥上前来。有两个快手,扑过来抓康大鹏的钱袋。康大鹏闪过,就抓起一根棍子,乱打起来。登时就有几个汉子被放倒。那个执刀的壮汉大怒,舞刀扑过来,康大鹏火往上涌,骂道:“如此恶人,真没有了王法。”瞅个破绽,一棍崩飞了壮汉的刀,再一脚,正踢在壮汉的下体,壮汉叫了一声,脸就白了,捂着下身软在了地上。后边的一个汉子,见不是便宜,就叫喊起来:“杀人了,杀人了!”然后一溜烟跑走了。
康大鹏怔在那里,看几个汉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跑到半路,有汉子回过头来,指着康大鹏骂道:“算你狠,你莫要走。”骂完,悻悻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