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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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84年,A省地矿局派地球物理综合地面普查队,进驻野民岭,沿山拉起二百千米的测线,随即派飞机航磁探测,仍未发现异常。此次普查并航磁报告抄送林山县政府存档一份,我曾查阅,摘录如下:

野民岭地区露地层主要为前震旦系(基底)和震旦—寒武系(盖层),前震旦系野民岭西岭。南岭为深变质岩系,下部主要是浅变质岩陆源碎硝岩夹火山岩,上部为厚层碳酸盐岩,本区构造复杂,东西向构造为主要骨架,所提供各类异常呈带状展布,为地下水引起……没有发现异常。

野民岭没有金——对于野民岭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悲惨的事实。

悠悠岁月,野民岭人做了多少年的黄金梦,至此应该破灭。

我的姥爷古鸿光当然不会知道八十年后的这个结论。

1908年正月十二的早晨,即古鸿光鲜血淋漓地占据了韩家寨之后,送给了张五魁一千两金子作为报酬,送走了张五魁。古鸿光站在韩家寨的村口,远远地看着张五魁一干人马去了,古鸿光的目光里一定有着很热烈的光彩。我相信,贪婪已吞噬了他的理智。

古鸿光迫不及待地带人去了韩家寨的后沟,开始了疯狂的挖掘。而在这挖掘的同时,古姓与韩姓的仇恨也被深深种下了。前人种下的仇恨,自然要由后人来收割。古来如此。

1938年台儿庄战役后,李宗仁手下的一个团长与孙连仲手下的一个营长在庆功会上相遇,两人频频碰杯,亲热极了。酒席未散,那团长竟被那营长拔枪打死。经查,那营长喝醉了,李宗仁不相信,责令军法处再审,却怎么也审不出那营长有其他动机,那营长与那位倒霉的团长还是老乡,都是野民岭人。只好以酒醉失控误伤人命结论,降了那营长一级了事。

据说李宗仁由此下令,凡酒宴与会者不得带枪入座。实际上,那营长是野民岭韩家寨人,是韩宗吾的本家侄子。那团长是古家庄人,且是古鸿光的同宗。个中仇恨,李宗仁怎能知晓。新中国成立后,韩家寨与古家庄仍无来往。“文化大革命”中,韩家寨曾多次聚众到古家庄械斗,双方各有死伤。至今,古家庄人去林山县城,宁可多绕八里山路从王家庄走,也不愿抄近路走韩家寨。这种让后人忧伤的仇恨,不知道何时才能淡化。

那天夜里,韩文长连滚带爬逃出韩家寨,浑身是血跑进了李家寨,砸开我曾祖父李远达的院门,不等家人通报,便跌跌撞撞闯进我曾祖父的屋子里,扑通跪倒,放声大哭。

曾祖父惊了脸,草草穿好衣服,搀起韩文长扶他坐下,听他哭着说了韩家寨的灾难,曾祖父一时惊呆了,大呼:“亲家!槐花!”余下,竟一个字也喊不出了,只是哑哑地落泪。

槐花即是我的大姑奶奶,嫁给了韩宗吾的大儿子韩文远。传说我大姑奶奶长得绝色,嫁过去生下一子一女,均都出落得可爱,可怜一同毫无理由地做了古家的刀下冤鬼。

是时五更,窗外大夜如墨。悲风啸啸,似有千百鬼魂扑打着窗子。

曾祖父一共娶过三房,大祖奶奶给曾祖父生下两女一男。大女儿槐花嫁到韩家寨,落得如此下场。悲惨。

二女儿枣花嫁给南岭姚家集的姚成岳。姚成岳的父亲是个买卖人,在林山县城开过包子铺、客栈什么的,颇有些钱财。我怀疑曾祖父是看中了姚家的买卖,否则不会把女儿嫁到姚家集这样一个没有田产也没有势力的商业人家。姚家的包子极有名,据说传了几代,传到姚成岳这一代仍然兴盛。

但到光绪二十六年惹了祸。那年,西太后出京途经A省,道台传话,各地有名小吃到省城献艺,以博老佛爷一笑。姚成岳父子也被风风火火传了去,在省城客栈制作姚家包子。姚成岳精工细作,不料蒸出的包子根本不是味道,姚家父子吓黄了脸,姚老爷子亲自动手,另起炉灶,格外精心,谁知结果依然糟糕。道台大怒,此等劣技,也敢欺世盗名,冒充风味。那道台大人还算开明,没割下姚家父子的脑袋,只把他们父子轰出省城了事。姚家父子回到林山县又羞又愧,姚老爷子由此一病不起,姚成岳便把包子铺盘给了同族的姚大奎,姚成岳便回到姚家集务农。

后人说,姚家包子只认林山县水土,换了地场,便走了风味。这话颇有道理。姚大奎经营了十几年,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姚大奎便把包子铺关张。后来姚成岳的儿子姚士俊在林山县做了伪职,姚士俊把姚大奎儿子姚天庭喊到林山县,继续经营“姚家包子”。

新中国成立初期,姚家包子风光了几年,公私合营后,改名“林山包子”,“文革”中改名“工农包子”。“文革”后,又更正为“姚家包子”。近几年,林山县城“姚家包子”共有十余家,但没有一个姓姚的。由此看来,中国家族的东西是极容易失传的。即使几代之后,仍然苦苦支撑,或者发扬光大,恐怕都已经不是原汁原味了。

我大爷曾经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传说他一生下来就会笑。他三岁就被送到一个私塾先生那里学《三字经》,五岁就会背唐诗三百首,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可惜,后来大爷瞎了。谁也不知道大爷为什么会瞎了。传说他有一天中午到山上去玩,回来之后,就喊眼睛疼,睡过一夜之后,就成了瞎子。

曾祖父到处求医问药,也无济于事。后来也就死心了。大爷虽然瞎了,但是走山路却如正常人一般,满山飞跑,从未失足过。人们就传说他开了神目。但是开了神目的大爷,后来竟变得疯傻,长到十多岁,疯傻得更厉害。光着腚眼满山跑,不知羞耻。

后来曾祖父给他娶过一房媳妇,是王家庄的一个独目姑娘,可是傻爷根本就不懂搂着媳妇睡觉,还往死揍媳妇,那媳妇夜夜如厉鬼长号。结果那媳妇被他打跑了。傻爷便没再娶,依旧疯疯癫癫野跑,有时十天半月不归家。林山县的各村寨差不多都认识他。有时他在外边闯了祸,打了人家的孩子,偷吃了人家东西,人家找到李家寨,曾祖父便向人家道歉或拿出银子赔人家。曾祖父从不对我傻爷使用武力,因为大祖奶奶疼我傻爷。

傻爷后来成了野民岭有神秘色彩的人物。1903年,林山县大旱,野民岭各村寨乡绅约定聚众到林山县城的龙王庙求雨。求雨那天早上,当各村寨乡绅率众抵达龙王庙前,傻爷竟盘腿坐在庙门前,对人们哈哈大笑:“都回去,都回去,十天后下大雨。”说完便起身走了,一路野笑。人们进了庙,发现供桌前腥臭无比,是傻爷撒的屎尿,人们气得要揍傻爷,已寻不见他。十天后,野民岭果然落了一场瓢泼大雨。人们被傻爷的先知能力惊呆了。从此,常有人来找傻爷问卜,傻爷只是嘿嘿笑,或说些谁也听不明白的傻话来回答。于是人们便说大爷不是傻,而是神灵附体。人们更加迷信他,崇拜他,传说他是山里的狐仙转世。

我曾听父亲说,1933年,我那在望龙山当了土匪头子的爷爷李啸天从林山县办了“生意”带人回山,其中我父亲也在内,走到望龙山下,一个白胡子老汉挡住去路,爷爷催马过来,老汉并不躲闪,原来是个瞎子。爷爷手下人大怒,就要挥鞭打过去,爷爷却猛喊:“住手!”爷爷打量了一下瞎子,便惊呆了,发声喊:“大哥!”果然是傻爷,几十年未见,他几乎让爷爷认不出了。傻爷哈哈一笑,转身就走,爷爷策马紧追,竟追不上,不一会儿,傻爷便不见了,似化进了山中。父亲绘声绘色对我讲,说是他亲眼所见,不由得我不信。用今天遍地气功大师的现象来解释,或许我傻爷真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奇人。

传说曾祖父同我大祖奶奶感情笃深,如果不是她生育质量不好,曾祖父也许就不再娶了。我的傻爷成了瞎子的第二年,曾祖父便又娶了二祖奶奶(即我祖奶奶),很努力地依次生下我爷爷和二爷、三爷、四爷、五爷。生下五爷时,我祖奶奶中风死了。又过了几年,曾祖父从县城里娶了三祖奶奶回来。三祖奶奶姓周,是林山县城的大户人家的千金。但三祖奶娶过来不久,就患了肺痨,没有生养,病病歪歪了四年,其间,曾祖父多次花重金把林山县的名医姜秋林大夫请到李家寨给三祖奶奶治病,姜秋林很是用心地医治了几次,开过许多汤药丸药,但无济于事。我三祖奶奶还是死了。我想,曾祖父如果不在1908年那场暴乱毙命,曾祖父一定还会娶的。

曾祖父一共弟兄两个。二曾祖也曾娶过三房,但没有生养下一个儿女,这自然是他老人家出了毛病。于是他泄了气,没再娶,把我四爷过继了。李家寨有两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是我同宗远房的爷爷,据他们说,我二曾祖脾气相当暴躁,喜欢喝酒,而且喜欢喝醉,喝醉了便找人寻衅斗殴,且不讲道理。所以,二曾祖应该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地痞。我断定二曾祖的内心世界是非常痛苦的,一个不能生育的男子的心理应该是残缺的。

曾祖父哭了一会儿,就收住泪,喊下人安顿韩文长去歇息,然后派人连夜到古家庄打探消息,曾祖父要弄清古鸿光兄弟血洗韩家寨的缘由,然后又让二曾祖去望龙山,请望龙山的山大王刘海儿来李家寨商量这件事。这时,天光渐亮,悲愤至极的曾祖父没有一点睡意,就走到院子里,扯起一杆长矛演练。那长矛被他舞得上下翻飞,枪头寒光乱闪。

吃过早饭的时候,派到古家庄的人回来了,打探到了古家庄血洗韩家寨的目的。曾祖父惊得呆了。韩家寨会有金子?

吃中午饭的时候,二曾祖陪着刘海儿匆匆赶到李家寨。曾祖父在村口迎住。传说刘海儿个子很高,仪表堂堂,很威武的一条汉子。

刘海儿见到我曾祖父,拱手道:“远达兄多日不见。”

曾祖父拱手笑道:“海儿贤弟,有买卖可做了。”说罢,两人挽了手,往村里走,极亲热的样子。

刘海儿是河南人,厨师出身。那一年流浪到林山县,在街上摆地摊,卖些十三香之类的调料。那天我曾祖父到林山县城赶庙会,正遇到一帮地痞同刘海儿纠缠。曾祖父与那些地痞相识,便替刘海儿解了围。刘海儿一身拳脚使得好,曾祖父认定他是条好汉,便邀他来李家寨小住。刘海儿住了几日,二人谈得投机,便拜了兄弟。曾祖父赠了刘海儿许多银两,让刘海儿在林山县城里开了一家饭店。

刘海儿手艺很好,据说能在十二个灶上同时炒菜;他还能做一个绝活:菊花油炸鸡,十分叫座。于是他的买卖很是红火了几年。后因被告杀了县衙的捕快,吃了人命官司,官府缉拿他,他便又逃到野民岭,曾祖父便介绍他到望龙山落草。

那时,望龙山的土匪头子是康大鹏。传说康大鹏是察北人,早年卖艺到林山,因跟串子们在街上争斗,显出一身武艺,被县衙看中,留下做了捕快,后来又做了捕头。后来康大鹏因设滚钉板,屠杀串子,犯了命案,被下了死牢,后越狱逃进望龙山落草。传说康大鹏凶恶狰狞,绑来的票若到时间不赎走,便被他掏出心肝肺下酒吃掉。我曾祖父与康大鹏曾是饮血盟誓的生死兄弟,望龙山聚义的第二把交椅从来是空的,那便是我曾祖父的位置。

望龙山的绿林武装,是我曾祖父和康大鹏一手创建的。原来望龙山的山大王姓吴,被我曾祖父请到李家寨喝酒,死在了李家寨。传说我曾祖父那天在酒里下了砒霜,康大鹏由此做了望龙山一把手。曾祖父便成了望龙山的第二号首领。至于我那阴毒的曾祖父为什么不肯上山落草,真刀真枪地去干,是不是舍不得他的家产呢?内心活动,已无据可查。

刘海儿上山后,康大鹏只让刘海儿做了一个小头领,没有给刘海儿参与望龙山政务的权力。同一年,康大鹏下山劫官车,被官府捉住,在林山县斩了脑袋。传说康大鹏是让我曾祖父出卖的,因为康大鹏与我曾祖父已有了矛盾,而且不和曾祖父商量就封了他的一个妻舅坐了第三把交椅,曾祖父在望龙山空置的那第二把交椅,也悄悄地被康大鹏撤掉了。怀恨在心的曾祖父不动声色,勾结官府,设了圈套,弄掉了康大鹏。

也有传说并不是我曾祖父设计弄掉康大鹏的,理由之一即我曾祖父跟官府素无来往,怎会勾打连环。但康大鹏与我曾祖父感情疏远却是事实。刘海儿上山,曾祖父本意要他做三号或四号首领的,但康大鹏不给曾祖父面子,只让刘海儿在下边管理三四个小喽啰,相当于现在车间里的班组长。我推测,曾祖父肯定与望龙山这场政变有关,他至少参与了把康大鹏送上断头台的阴谋。

传说康大鹏死得非常壮烈。那天他被从县衙的死牢里押出来,没有上木笼囚车,是拖着重重的铁镣走到林山县西门口的,因为刑场就设在那里。重重的铁镣带起一路尘土飞扬,康大鹏一路喝了街两旁的酒家饭铺的几十碗水酒。他哈哈大笑,面无惧色。因他血债太多,本来被判决凌迟,即一刀刀剐死,那将会是无限痛苦。

还传说我曾祖父花了银子到县衙运动,方判了个斩立决。刑时,刽子手的大刀竟砍崩了两杆,康大鹏的首级竟是取不下。再有传说康大鹏暗暗运动了丹田硬气,刽子手惊得手软,监斩官慌得令人抬来山民伐木的大锯,锯康大鹏的脖腔。四个刽子手扯动那大锯,发出骨头断裂的涩响,康大鹏惨笑数声,那头方被锯下。他的首级在城门口挂了三天示众,眼睛凶凶地睁着,十分骇人,似乎仍在恨天恨地。后来曾祖父托人买下那首级,缝在腔子上,埋在了望龙山后边的乱葬岗里。由此可见,曾祖父还算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