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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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980年,妈妈的一个远房堂兄来省城看病,在我家住下。妈妈叫我陪老汉喝酒。老汉喝到半醉,伸头让我看,他后脖上有一道大疤。老汉笑道:“你姥爷砍的,亲手砍的。算我命大,没死,天黑才爬出来。我是唯一死里逃生的。”

那伤疤年深日久,暗红。

我忙笑笑,代替姥爷向他道歉。

他嘿嘿一笑:“你姥爷真是一条汉子,一口气砍了五十多个,最后一个砍的是我,真行!可惜他那把刀钝了。”他的神色十分骄傲,透出一种崇拜,极真诚,并有一种姥爷没能砍死他的遗憾。

我惶惑了。

去年我又回林山县采访,想找他聊聊当时刑场的细节,不料,他已经死了。我碰到了他儿子。他儿子是林山县的商业局长,挺能聊,谈到他父亲,他苦笑着说:“按说我爸也是三十年代的党员,可他竟没立场。他始终认为村里这几十年中的第一个硬汉是你姥爷,你说可笑不可笑。”

那场屠杀之后,姥爷在古家庄重新组建了乡团,二舅把曹家集、斜坡村、刘家岭、李家寨、太子崖等十几个村的乡团重新建起来,统归姥爷指挥。

可以想象,那时姥爷是相当威风的。

那一日,余大头和曹太生从马耳山上跑下来,向姥爷投降。一见到我姥爷,俩人都跪下了,表示从今以后听命于姥爷。

倘若按照我姥爷的脾气,当下就宰了他俩,但那天姥爷采纳了二舅的建议,大度地饶了余大头和曹太生,并请他们喝“同心酒”,这俩人感激不尽,喝罢酒,各自回村领导自己村的乡团。姥爷命令他们去打张五魁,余大头和曹太生便卖力地去剿太子崖。

张五魁被剿得无处躲藏,便向余大头、曹太生投了降。

张五魁的表弟郭克武、郭克城兄弟二人竟不降,带着几个人突围跑了,竟再无消息。后来,林山县便传说郭克武兄弟二人被土匪砍了头。一直到了1940年,人们得知了保州市抗战中一位国民党副军长叫郭克武,才知道这个跟日本人拼死血战的郭克武,就是当年张五魁的表弟郭克武。前几年,我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有关郭克武的一篇回忆录,文章说他从野民岭逃走之后,一路跑到口外,重新拉起了竿子。在一次打家劫舍的行动中,郭克城丧命。后来郭克武被国民党的一支部队追剿,就被招安了,招安后屡屡立功,后升任国民党56军副军长,在1940年的保州市抗战中殉国,死后被追认上将军衔。

张五魁被余大头和曹太生的手下押来见我姥爷。

张五魁给我姥爷跪下了。

姥爷嘿嘿冷笑了几声,让人把张五魁推出去砍掉。

张五魁连忙磕头求饶。

姥爷还是让人把张五魁拉出去砍掉。

张五魁看到求生无望,便不再求饶,从地上爬起来大骂姥爷,刽子手过来掌他的嘴巴,张五魁被打得满嘴淌血,还是破口大骂不止。

姥爷并不动怒,只是冷笑。

张五魁被砍在了野民岭东坡的崖头上。

砍了张五魁,姥爷便派人去捉余大头和曹太生。姥爷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的。姥爷当然记死了当年曹为仁和余大头攻打古家庄的仇恨。然而余大头和曹太生却不见了。姥爷派人去找,才知道余大头和曹太生已经跑出林山县了。这两个人当然心如明镜,他们若不跑,张五魁的下场自然也就是他们的下场了。

姥爷恨得直跺脚。

余大头跑了之后,姥爷让余大头的本家兄弟余庆西当了斜坡村的民团队长。

根据林山县县志记载,余大头后来跑到保州市,经人介绍参加了青风会。后来余大头竟做了青风会的帮主,余大头接手后,使这个组织发展到了山西、内蒙古等地。青风会专门受雇于人,杀人越货。1940年,国民党某师副师长郑国英死在了青风会手里。在中华民族万众一心抗战的年代,青风会还这样谋杀抗战将领,的确是一个反动组织。新中国成立后,青风会被消灭。余大头改名换姓先后逃到广州、长沙、石家庄,后在保定被抓获,1952年被镇压。此是后话。

我姥爷砍张五魁那天晚上,夜稠黑稠黑的。

三舅回来了。他站在野民岭西崖的坡下,那血腥气仍然没有散尽,扑得他头疼欲裂。站了一刻,三舅扑通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然后抬起脚走了。他去了太子崖村,他召集各村幸免于屠杀的农会干部秘密开会。大个子赵铁锨一见面便抱住我三舅,孩子一样咧开嘴哭起来:“志河兄弟,你爹他砍了我们三百口子人啊!”

三舅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一张脸在油灯下变得十分狰狞。他拉赵铁锨坐下:“铁锨哥,我爹欠了血债,他一定要还。别哭,泪蛋子报不了仇。”

赵铁锨收住泪:“志河兄弟,你要给乡亲们做主!”

赵铁锨家族是太子崖村的大姓。赵姓那年共一百多口人。那次惨案,赵姓被我姥爷消灭了二十多口人。又过了十年,日本人扛着太阳旗进了太子崖村,太子崖村将近一半人被围在村西坡下,日本人用机关枪把他们全部杀掉了,其中包括赵姓男女老幼一百零三口人。赵姓只留下了赵富一条根。赵富是赵铁锨的二儿子,那年十五岁,正巧那天去曹家集串亲未归,侥幸逃生。赵富就此参加了林山县抗日游击队,后来编入了八路军正规部队,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三舅那天夜里把会开到了蒙蒙亮。散会后,又派人去曹家集、斜坡村、刘家岭等村子里去联络农会和农民赤卫队的干部。

那天夜里,山里刮起了大风,大风吼叫着,漫山遍岭地疯跑,像哭,十分恐怖。

5.赤色暴动

根据中共林山县党史记载,我三舅是林山县第一任共产党县委书记。

中共林山县第一任县委书记要在林山县野民岭搞赤色暴动。暴动中心就定在野民岭西岭的古家庄、斜坡村、曹家集、刘家岭等几个村子。三舅在各村重新组织起秘密农会,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

不料,约定好了暴动的日子的前两天,斜坡村秘密农会漏了气。

斜坡村秘密农会的头儿范大牛叛变了。

范大牛嗜赌,那一天赌输了,欠了斜坡村乡团小队长余占仓的钱,他还不上。余占仓是余庆西的同宗兄弟,气粗得很,把大牛捉进了乡团队部吊打。大牛没骨头,把秘密农会要暴动的事儿说了。

余庆西正搂着余大头留下的姨太太睡觉,听了余占仓的报告,吓坏了,一脚踹开姨太太,打起火把,连夜骑马赶到古家庄送信。

二舅那天晚上住在古家庄,正陪着姥爷喝酒,听了余庆西的报告,姥爷不相信,二舅让余大头回去把范大牛带来,他要亲自审审。

余庆西连夜又赶回斜坡村提范大牛。

这事正被打更的古昌听到了。古昌也是秘密农会的,三舅派他留在姥爷家里做眼线。他悄悄溜出去,告诉了藏在村东山洞里的四舅,让四舅快到太子崖村给三舅报信。

三舅得到四舅送来的消息,大吃一惊,当即决定提前暴动,十万火急地派人去通知斜坡村、曹家集、李家寨、刘家岭等村的秘密农会。三舅给四舅牵来一匹马,要他立刻进林山县城,通知三舅队伍里的共产党员梁有田营长,提前兵变。

四舅拼命打马往城里跑。

真是千钧一发。若按照时间差计算,没等四舅跑到县城,余庆西已经骑快马将范大牛带到了古家庄。

范大牛把三舅要闹暴动的事对姥爷讲了,并讲三舅现在太子崖村秘密活动。姥爷听完了,眯起眼睛,一枪把范大牛打死在屋里,然后告诉余庆西立刻回去搜捕秘密农会的头头儿,格杀勿论。余庆西还没出门,二舅已经上马走了,他回林山县城调兵。但二舅晚了,四舅已经赶到了县城,把三舅给梁有田的信送到了。二舅赶到县城,城里已经乱成一锅粥,梁有田枪毙了我二舅的几个心腹军官,举兵哗变了。

梁有田新中国成立后在南方某省当过省委副书记,我陪四舅到他家去过。梁有田是独臂。那支胳膊扔在了百团大战里。他提起那天夜里的事,仍然后怕。他说当时如果我四舅晚到一步,军队里的党组织就会全部暴露,二舅回去就要解决他。因为范大牛已经供出了他。

“要不是你四舅啊,我也许早不在人世了。”梁有田哈哈大笑。

梁有田1982年死于脑溢血,一会儿的事,也没留下什么遗言。听四舅说,梁有田死后,他的老伴儿和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把家里翻了个底掉,硬说梁有田有一大笔钱藏在什么地方了。没翻着,他们又到省委组织部闹了一通,查问梁有田是否糊里糊涂地交了党费。组织部的同志训了他们一通,风波才告结束。

“他真留下一笔钱?”我问四舅。

“他积了点儿钱,都送人了。”四舅笑笑。

送谁了?四舅没说。我也不好再问。但我听四舅说过梁有田有个前妻在江西山区,现在还活着。

我隐约感到梁有田晚年的个人生活不是很幸福。

那天夜里,野民岭真是乱极了。

野民岭各村的秘密农会提前暴动了。

余庆西还没回到斜坡村,就被斜坡村的秘密农会道伏击了。余庆西被打死。

古家庄的乡团抵挡了一阵,但很快就被打散,农会赤卫队冲进姥爷的大院,捉住了我姥爷。

野民岭各村的土豪劣绅,大都被活擒了。他们连夜被押到了古家庄。

豪绅们都被五花大绑关在姥爷的大院里,人们大概碍于三舅的情面,只绑了我姥爷的双手。

三舅和从县城赶来的梁有田营长说了会儿话,便走进院子,打量着这些俘虏。

姥爷面无惧色,盯着我三舅破口大骂:“古志河,你这个不孝的狗东西!”

三舅冷冷地看了姥爷一眼,吩咐把他押进地窖。

三舅在姥爷的屋里召开了紧急会,各村农会的干部都来了,这些人一边喝着姥爷屋里的酒,一边听着三舅讲话。三舅讲:“县委决定,今天夜里捉住的土豪劣绅,明天全部处死,刑场就设在野民岭西崖的坡下。”

“你爹怎么办?”赵铁锨怯怯地问了一句。

“杀!”三舅眼一瞪,说罢,仰脖灌下一碗酒。

三舅抹了抹嘴又告诉大家:“县委决定,明天成立林山县苏维埃。”

“啥叫苏维埃?”赵铁锨抻着脖子问。

“就是咱们自己的衙门。”三舅应声说。

农会干部忍不住要欢呼起来。

现在想来,当年三舅对苏维埃一词的解释真是通俗易懂,直指人心。

散了会,三舅躺下想睡会儿,想了想,又起来,亲手烧了杯茶,让古昌给关在地窖里的姥爷送去。

姥爷踢翻了茶杯,大骂:“古志河,老子要吃你的肉!”

那天夜里,姥爷指望二舅带兵来救他。他相信二舅一定会来救他。

可二舅已自身难保,他刚刚进了县城,就险些被哗变的部队乱枪打死。他带了几十名士兵向省城仓皇逃去了。据说,二舅跑到半路,跳下马,朝野民岭方向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大哭道:“爹,您老多多保重,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然后打马向省城狂奔去了。

那一夜,姥爷没合眼,一直到后来听不到枪声了,才仰天长叹:“天亡我也!”然后,一句话也不再说。

沉重的夜色在我姥爷悲凉无望中渐渐褪尽。

一夜未眠的野民岭迎来了一个亮丽的日出。

听母亲讲,砍我姥爷那天,天气好极了。太阳明晃晃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干净得像一块刚刚洗过的蓝缎子。

刑场仍设在野民岭西崖的坡下。这是有着血债要用血来偿的象征意义的。

曹家集、斜坡村、刘家岭、太子崖及周围十里八乡的山民们,都一大早跑来观看。穷人杀富人,这是百年不遇的大热闹,坡上坡下拥满了人。

姥爷搭过台子的地方,又重新搭起了台子。

台子前边站着几排各村农会赤卫队挑选出的精壮汉子,有的端着枪,有的握着长矛,有的扛着大刀片。长矛和大刀在阳光下闪动着寒光,气氛一片肃杀。

以我姥爷为首的四十多个土豪劣绅被五花大绑捆在台子上示众,背上都插着绝命牌。

这些人都低着头,只有我姥爷仰着脸。他排在第一个,两只眼傲慢地望着天。

爽朗的天空上,太阳把万道金光雨一般泼下来。

姥姥被远远地拦在场外,赤卫队员不许她走过来。

姥姥放声大哭,那哭声极响,三舅妈在一旁陪着她掉泪。妈妈则害怕地躲在姥姥身后。

姥爷听到了姥姥的哭声,不耐烦地骂:“哭个■!你养出的逆子!”

三舅和梁有田等几个人,走上台子。三舅开始喊话。

三舅宣布林山县苏维埃革命政府成立。他担任苏维埃主席。

两个赤卫队员抬出一块木匾,上边用红漆写着“林山县苏维埃政府”。台子两侧的赤卫队员开始燃放鞭炮。一时惊天动地,硝烟弥漫。人们被鞭炮声刺激起热烈的情绪,欢呼起来。

林山县制作花炮颇有些名气,制造工艺,生产批量,不亚于浏阳花炮制造业。我前些年到林山县调查,靠制作鞭炮发家的富裕户不下二百家。

等鞭炮声歇止下来,三舅开始宣讲苏维埃成立的意义。那年间没有麦克风,三舅的气力用得很足。现在仍然活着的到会者说,他们站在很远的山梁上,也真真切切地听清了三舅讲话。三舅举起拳头喊的口号是:“革命到底,建立共产主义!”

台下有人大声发问:“共产主义是怎么回事,给我们讲讲。”

三舅一时语塞,但他没有停顿,以他聪明敏捷的反应大声回答:“这很明白,共产主义就是随便吃,随便拿!”

台下激动地呼喊起来:“共产主义万岁!”

四周的山崖似乎都被山民们喊得摇动了。

随便吃而且随便拿?三舅给山民们勾画了一幅幸福美丽的生活蓝图。

六十多年之后,我采访的一些当时开过会的老人大都笑着对我说:“你三舅的确对共产主义做了很荒唐的描绘。”但我想,三舅这种对共产主义的荒唐描绘,的的确确激动了当时在场的所有山民,刺激起他们麻木了多少代的神经。

三舅涨红着脸,指着台上那群插着绝命牌的示众者喊道:“这些反革命,你不要他的命,他们就要你的命,你们说怎么办?”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台下的人们疯狂地呼喊起来。

姥爷威武不屈地站着,他身旁的乡绅们有的已经吓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