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落后者遭殃
在我年轻时,人们说我是赌徒。随着我手中操作的资金的规模不断扩大,我成了人们口中的投机者。现在大家叫我银行家。事实上,我一直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投机的话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引人关注。外币危机,股市的泡沫和暴跌,金融衍生品的惨败,技术创新——在这些现代的金融和经济新闻背后,大多潜伏着投机者。美国每天有数百万个人投资者参与股票交易。在20世纪90年代,美国经济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投机基金流入股市的结果。这些资金使得新公司的上市和老公司的合并成为可能,同时刺激公司加大投资,让投资者也敢花掉他们从股市中获得的部分收益。就这样,一个繁荣的泡沫在我们眼前越吹越大,而它的稳定性自然是引起人们焦虑和担忧的原因之一。
投机是个争议很大的话题。很多政治家(其中有些身在亚洲)警告说,全球经济正在被投机者挟持为人质。在他们看来,投机者是受贪婪和恐惧驱使的寄生虫,制造了金融危机并从中牟利:他们是利己主义者,是欲望的奴隶,狂喜和消沉交替的情绪表明他们缺乏理智。这些政治家认为,必须把这头野兽关进笼子,国家的财富方能安全。然而,以西方经济学家为主,另一些人则持完全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投机从根本上讲是种良性力量,是资本主义制度正常运转所不可或缺的。按照这种观点,投机者起着管道的作用,能让新的信息最终反映到价格上,不管那是最新通胀数字引起的结果,还是一场飓风对咖啡产量的影响。如果没有投机者,市场就会到处是瓶颈,经济危机会更加频繁。此外,像互联网等新技术,初期非常依赖于股市投机者的活动。这些经济学家认为,抑制投机会让资本主义失去活力。
“投机者”该如何定义
尽管已经引起了无休止的讨论,但投机仍然是个难以捉摸的概念。一直到18世纪后期,它才具有了经济含义,即便如此,它仍然是个不准确的术语。1774年5月1日,霍勒斯·沃尔浦尔(Horace Walpole)给身为下院议员和银行家的乔治·科尔布鲁克爵士(Sir George Colebrooke)写了一封信,说他是“投机的殉难者”——因为囤积纺织品染色用的明矾失败,科尔布鲁克破产了。两年后,在《国富论》(The Wealth of Nations)一书中,亚当·斯密(Adam Smith)提到了“有时通过所谓的投机交易实现的”暴富。然而,斯密所说的“投机商人”并不是金融炒家,而是企业家:
只不过,他的业务经营不是规律的、确定的或者人所熟知的。他今年是个谷物商人,明年可能就变成了茶叶商人。不管什么贸易,只要他预见到其中的回报很可能高于其他贸易时,他就会进入,而当回报下降到其他贸易的水平时,他就会退出。
对斯密来说,定义投机者的特征是随时准备追逐短期的获利机会:他的投资是流动的,而传统商人的投资或多或少是固定的。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继承了这一区分:他把“经营企业”描述为“预测资产在整个生命周期内的预期收益的活动”,相比之下,投机则被他说成是“预测市场心理的活动”。
投机在传统上被定义为“从市场价格的变动中获利的企图”。因此,为了预期的资本收益而放弃经常性收入,这被认为是投机。投机是主动的,而投资通常是被动的。按照奥地利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的观点,“投机者与投资者之间的差别可以定义为是否存在 ‘交易’的意图,即是否打算从证券价格的波动中获利。”投机与投资之间的分界线太细了,以至于有人说投资失败就是投机,投机成功就是投资。幽默的华尔街人弗雷德·施韦德(Fred Schwed)宣称,想澄清投资与投机的差别,“这就像跟苦恼的青少年解释爱和激情是不同的两样东西。他意识到它们不一样,但它们的差别似乎不够明显,不足以消除他心中的困惑。”施韦德认为,可以根据首要目的来区分投资与投机:投资的首要目的是保护资金,而投机的首要目的是增加财富。如他所说:“投机是要让一点点钱变成一大笔钱,可能会失败。投资是防止一大笔钱变成一点点钱,应该会成功。”
在区分投机与赌博时,人们也碰到了类似的定义问题。糟糕的投资也许是投机,而拙劣的投机往往被描述为赌博。因为在讨论一项商业提案时说出了“赌博”一词,美国金融家伯纳德·巴鲁克(Bernard Baruch)曾被皮尔庞特·摩根(Pierpont Morgan)赶出了办公室。后来巴鲁克回忆说,“没有任何风险,不带丝毫赌博性质,这样的投资根本不存在。”投机和赌博的心理特点几乎无法区分:两者都有上瘾的危险,都涉及对巨额财富的渴求,往往都伴随妄想行为,而且成败都取决于对情绪的控制。
渐渐地,投机对不同的人来说有了不同的含义,但它仍然保留了一些最初的哲学含义,也就是在没有可靠事实依据的情况下思考或推理。按照17世纪的定义,投机者是“沉迷于玄妙的观察或研究的人”。金融投机者跟炼金术士仍有相似之处,因为他在不断地构想玄奥的理论,想把证券变成黄金,尽管通常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投资者偶尔也会翻查占星图表,以提高他们的投资表现。时至今日,纽约仍然还有一个占星家基金会,其管理者许诺了“唾手可得的超高回报”。
在面对不确定性时,人们会求助于这样的方法。金融的不确定性被称为“风险”。经济学家区分赌博和投机的依据是:赌博涉及为了娱乐而故意制造新的风险,投机则涉及假定资本主义过程必然带有风险。换句话说,当赌徒在一匹马上下注时,他是在制造风险,而当投机者买入股票时,他仅仅是卷入了原有风险的转移。投机通常被认为比投资风险更大。证券分析师本杰明·格雷厄姆(Benjamin Graham)宣称,投资需要一个“安全边际”,这样即使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不利情况,本金的价值也能得以保全。投资者应该花时间进行调查,对潜在的回报做出评估,然后再投资。跟这样的投资相比,盲目或一时冲动的投资带有更大的投机性。格雷厄姆还补充说,借钱炒股永远都是投机行为。资本家面临着程度不同的风险,一个极端是审慎投资,另一个极端是不顾后果的赌博,投机则介于两者之间。
现代经济理论认为,市场是有效的。也就是说,股价会反映内在价值,而投机者只是一心想优化自身财富的理性经济主体。按照这种理论,投机的历史是单调乏味的。在有效市场的世界中没有动物情绪,没有群体直觉,没有贪婪或恐惧,没有跟风的投机者,也没有“非理性的”投机泡沫。然而在我看来,从古至今,投机者的活动要比经济学家描述过的任何东西都更丰富,其动机更加多样,结果也更加不同寻常。我自己的看法更接近于查尔斯·麦基(Charles Mackay)。他是狄更斯的朋友,也是《非同寻常的大众幻想与群众性癫狂》(Extraordinary Popular Delusions and the Madness of Crowds)一书的作者,他第一个成功地记述了郁金香狂热、密西西比和南海等泡沫事件。对麦基来说,投机狂热表明社会有偶尔屈服于幻觉和集体疯狂的倾向:“常言说得好,人总是扎堆思考,然后一起变得疯狂,但是要想恢复理智,却得一个一个地慢慢来。”
麦基对投机狂热的历史叙述仍然是绝无仅有的。尽管我觉得应该重新审视这个主题了,但我并没打算全面记述投机的历史——这样一项任务很可能需要一本啰唆的大部头,我恐怕永远也写不完最后那一页。相反,我重点关注的投机都发生在当时的经济强国,从17世纪的荷兰到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其间偶尔会谈及现今的投机。我认为,理解投机不能离开特定的社会背景,投机史不能是对经济事件的简单描述,在某种程度上,它必须也是社会史。政客对待投机的态度和行为尤其重要,因为管控市场的法律是由政府制定和实施的。有很多时候我们会发现,政客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刺激投机狂热。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本书保留了麦基的一些热情,以便读者能慢慢地认同他的评述:“投机的主题能够激发连小说家都渴望的兴趣……看到一群健全人挣脱理智的束缚,狂热地追逐一个金色的幻想,始终拒绝相信它不是真实的,直到它像一团鬼火一样,把他们带入泥淖——这样的情景会显得枯燥无味或者毫无启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