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有这样一种感觉:白天她跟我、跟娜佳、跟您在一起,似乎是在梦里;到夜里她说起话来就有了精神,就像战前一样,”他说,“我觉得她好像病了,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我不知道,”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芙娜说,“我们都在受苦。都一样,又各有不同。”
他们的谈话被敲门声打断。维克托站起身来。但柳德米拉在厨房里高声说:
“我去开。”
家里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却发现,柳德米拉从萨拉托夫回来以后,每天都有好几次去翻信箱,看有没有信来。
每当有人来敲门,她都要急急忙忙去开门。
现在,又听到她急匆匆的、几乎是在跑的脚步声,维克托和岳母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听到柳德米拉很生气的声音:
“没有,今天什么也没有,你们别总来,两天前我已经给你们半公斤面包了。”
三十五
维克托罗夫中尉被召到团部,去见歼击机飞行团预备队的指挥官,萨卡布卢卡少校。值日参谋维里卡诺夫告诉他,团长乘飞机到驻在卡里宁区的空军集团军司令部去了,傍晚才能回来。维克托罗夫问为什么叫他来,维里卡诺夫挤挤眼睛,说,可能跟在食堂里酗酒、打架有关。维克托罗夫朝防雨布加棉被做成的帷幔里面望了望,听到有打字机在响。办公室主任沃尔康斯基看到维克托罗夫,就猜到他要问什么,便说:
“没有,中尉同志,没有信。”
文职女打字员列诺奇卡回头看了看中尉,又瞟了瞟面前的小镜子,这是已经牺牲的飞行员杰米道夫从一架击落的德国飞机上缴获了送给她的。她扶了扶军便帽,推了推压在正在打的表单上的小尺子,继续打起字来。
这位长脸的中尉竟也向办公室主任问这个问题,惹起她同样的苦恼。
维克托罗夫在回机场的路上,拐弯朝树林边走去。这个团退出战斗休整以来,已经有一个月了,这期间主要是补充物资,接收新的飞行员。一个月之前,维克托罗夫觉得这人迹罕至的北方是奇特的。那苍莽的森林,陡峭山冈间弯曲的急流,枯枝败叶和菌类的气息,林海不绝于耳的飒飒声,日日夜夜使他心神不安。
在飞行的时候,他常常觉得地上的气味进入了机舱。这里的森林、湖泊散发着战前他在书上读到的古代罗斯生活的气息。在这儿,森林和湖泊之间有古老的驿道,过去曾用这些笔直的树干建造房屋、教堂,制作船桅。灰狼曾在这里出没。阿廖努什卡[90]坐在河岸上哭泣(就是维克托罗夫现在去军人服务社食堂经过的河岸)。古老的生活已经沉寂,荡然无存了。他觉得,这逝去的古代是天真、单纯和年幼的,不仅是深闺的少女,就连白胡子的商人、助祭和长老们,都比这些精明世故的小伙子们,比萨卡布卢卡少校的空军集团军的飞行员们年轻一千岁;这些人是从高速汽车、自动炮、柴油机、电影和无线电的世界来到这森林里的。逝去的幼年时代的标志,就是奔流在花花绿绿的陡岸之间,在绿树与红蓝花团中的湍急而纤瘦的伏尔加河……
有许多尉官、军士和没有军衔的小伙子走在战争的道路上。他们抽定额配给的烟,用白调羹和铝盆子吃饭,在车厢里玩“捉傻瓜”,到城市里就吃冰棒,一面咳嗽,一面喝他们分到的一点酒。他们写信不能超过规定次数,他们对着战地电话喊叫,射击,有的开炮,有的放枪,有的驾驶T-34坦克,踩油门,呐喊……
土地在脚下咯吱咯吱直响,又有弹性,就像旧弹簧垫子——这是枯叶,上面的几层又轻又脆,尽管已枯死,但依然片片不同。下面则是多年前的枯叶,已经合成松软的褐色的一片——这是生命的灰烬,这生命曾经发出幼芽,在雷雨中飒飒作响,又闪着笑眼迎接雨后的阳光。几乎没有重量的腐烂树枝在脚下碎裂。静静的阳光射在林中土地上,被树叶划成斑斑点点。林中的空气浓稠,凝止不动;习惯了空中旋风的歼击机飞行员特别会感觉到这一点。晒热的潮湿树木散发着清新的木头气息。但是枯树朽枝的气味比活着的树木更强烈。在有枞树的地方,浓烈的松节油气味胜过一切味道。山杨甜得发腻,赤杨又苦又涩。森林过的是独立生活,跟其他世界不相干,维克托罗夫觉得自己好像进了一座房子,里面的一切和外面都不一样:气味不一样,射进来的光线不一样,声音在里面响起来也跟外面不一样。一个人在森林里,总觉得自己不大习惯,就像在生人面前。在底下透过高高的、厚厚的林中空气层朝上面张望,就像站在湖底;树叶飒飒响,那哧啦哧啦、往军便帽的帽徽上乱缠的蛛丝,就像挂在水面与湖底之间的水藻。似乎那些横冲直撞的大头苍蝇,无精打采的蚊子,像鸡一样在枝桠中间穿来穿去的松鸡,尽管长着翅膀,可是永远也飞不到森林上面去,就像鱼不会游到水面之上。喜鹊有时一下子飞到山杨树顶上,可是马上就又钻进枝丛里,就像鱼有时猛地一跃,白肚皮在阳光里闪一下,可是马上又钻进水里。在幽暗的林底,那挂满渐渐消散的蓝色、绿色露珠儿的青苔多么奇怪呀。
从静谧幽暗的林底,忽然来到明亮的林中空地,马上一切都不同了:暖烘烘的土地,晒热的刺柏的气息,流动的空气,耷拉着头的风铃草(那老大的风铃花像用紫金铸成的),还有长在黏黏的茎上的野石竹。心里顿时轻松起来;来到林中空地,就像不幸的生活中出现了幸福的一天。好像那些黄色的蝴蝶、蓝黑色的油亮的甲虫、在草丛里沙沙爬的蚂蚁,已经不是各顾自己,而是大家一起干着共同的活儿。缀满细小叶片的桦树枝轻拂着人脸。草蜢蹦来蹦去,把人当成树干,往人身上直撞,趴到人的腰带上,不慌不忙地蹲在上面,绿色的大腿鼓着劲儿,山羊脸上眼睛瞪得圆圆的。还有迟开的野莓花儿,晒热的纽扣和皮带扣环……大概,这林中空地上空从来不曾有“U-88”,不曾有“海因克尔”夜袭机飞过。
三十六
夜里他常常想起在斯大林格勒医院里过的那几个月。他不记得汗湿的衣裳、咸得使人恶心的水,不记得那使人受不了的恶浊气味。他觉得在军医院的那些日子是幸福的。现在,在这森林里,他听着树木的沙沙声,心想:“难道我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难道有过这样的事?她抱着他,抚摩他的头发,她哭着,他吻她那湿湿的、咸咸的眼睛。
有时维克托罗夫想,他可以驾着“雅克”上斯大林格勒去,不过几个小时,可以在梁赞[91]加加油,然后上恩格斯城去,他有一个熟识的小伙子在那儿做值班主任。以后要枪毙就枪毙好啦。
他常常想起他在一本旧书上读到的一段故事:舍列梅捷夫[92]元帅的儿子们把十六岁的妹妹嫁给多尔戈卢基公爵。姑娘在婚前好像只见过他一回。姑娘的哥哥们给妹妹送了大量的陪嫁,送的银子装满三间屋子。结婚后第二天,彼得二世被杀。多尔戈卢基公爵是他的亲信,也被抓起来押往北方,关在一座木塔里。有人告诉新娘,说她可以不受这一婚姻约束,因为她跟丈夫总共生活了两天。但是她不听劝说,跟丈夫前去,住到偏僻的林区一座木屋里。一连十年,每天她都要到多尔戈卢基所在的木塔跟前去。有一天早晨,她看到木塔的小窗户开着,门也没有上锁。年轻的公爵夫人朝街上跑去,见到每一个人,不论是庄稼汉,还是士兵,她都跪下来哀求,问她的丈夫在哪儿。有人告诉她,她的丈夫被押到下诺夫哥罗德去了。她于是步行前往,一路上吃了很多苦。到了下诺夫哥罗德,她听说多尔戈卢基被分尸了。她决定进修道院,便前往基辅洞窟修道院。在要成为修女的那一天,她在第聂伯河岸边走来走去很久。但她不是俗念未灭,而是在那之前要把指头上的结婚戒指取下来,她却舍不得……她在河岸上徘徊了好几个钟头,后来,等到太阳就要落山了,她才把戒指从手指上摘下来,扔到河里,便朝修道院大门口走去。
这位空军中尉,这位保育院出身的斯大林格勒发电站机械车间钳工,老是想着多尔戈卢基公爵夫人的一生。他走在森林里,常常活灵活现地想象着:他已经死了,已被埋葬,那架被德国人击落的飞机,半截扎在土中,已经锈烂了,散架了,四周长满了青草,薇拉·沙波什尼科娃常常在这儿走来走去,有时停下来,走下岸坡,走到伏尔加河边,凝望河水……在两百年前,年轻的多尔戈卢基公爵夫人就曾在这里走过,有时走到林中空地,用手拨开缀满红色野果的树棵子,从野麻丛里穿过。他顿时觉得又难过,又痛苦,又失望,又甜蜜。
穿破军装的窄肩膀中尉在森林里走着。在难忘的时代里,有多少这样的人被遗忘了啊。
三十七
维克托罗夫还没有走到机场,就看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情况。许多加油车在夏天的田野上东奔西跑,机场维修营的机械师和发动机修理工围着停在掩护玻璃罩下的飞机忙活着。平时一声不响的电台发动机又清楚又起劲地嗒嗒响着。
“坏了。”维克托罗夫心里说着,加快了脚步。
马上就证实了他的猜测。腮上带着红色烫伤疤痕的上尉索洛马津一见到他就说:
“有命令,咱们要出发了。”
“上前方吗?”维克托罗夫问。
“不上前方,上哪儿去?”索洛马津说过这话,便朝村子走去。
看样子,他的情绪很坏,他和女房东的关系不同一般,现在大概是急急忙忙找她去了。
“索洛马津要分家啦:把房子给老娘们儿,老牛自己带着。”维克托罗夫旁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这是叶列玛中尉,从小路上走来,他常常跟维克托罗夫搭档飞行。
“叶列玛,调咱们上哪儿?”维克托罗夫问。
“可能是西北战线要反攻了。师长乘着‘艾尔-5’来了。我有一个驾驶‘道格拉斯’的朋友在空军军部里,可以问他。他什么都知道。”
“有什么好问的,不问也会知道。”
不仅团部的人和机场的飞行员们紧张起来,村子里也开始惶惶不安。团里最年轻的飞行员,黑眼睛、厚嘴唇的科罗尔少尉捧着浆洗熨好的衣服从街上走来,衣服上面还放着小甜饼和一包果干。
科罗尔的女房东是两个独身的老奶奶,常常给他做甜饼吃,大家都拿他开玩笑。每次他出来执行任务,两位老奶奶都要来机场,在半路上迎他。一个高高的,身子笔直,另一个是驼背,他走在她们中间,又生气,又难为情,像一个娇惯的孩子。飞行员们说,科罗尔跟一个惊叹号、一个问号走在一起。
飞行大队长万尼亚·马尔丁诺夫穿了军大衣从屋里走出来,一只手拎着提箱,另一只手拿着崭新的制帽,他怕弄皱了,没有放到提箱里。房东的红头发女儿没戴头巾,披着一头自己卷的卷发,在后面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见到这种目光,再猜测她和他的关系,就是多余的了。
一个有点儿瘸腿的男孩子向维克托罗夫报告说,跟他住在一起的指导员戈卢普和中尉沃夫卡·斯科特诺伊已经带着东西走了。
维克托罗夫在几天以前才搬到这一家来。在这之前,他和戈卢普住在一个很坏的女人家里。那女人额头凸起,一双黄眼睛鼓鼓的。谁看到这双眼睛,都觉得不舒服。
为了不让他们住下去,她往屋子里放浓烟,有一天还偷偷地往他们的茶里撒灰。戈卢普劝维克托罗夫把这个女人的事写成报告递到团政委,但是维克托罗夫不愿写报告。
“让她害霍乱死掉。”戈卢普骂了一句,也就算了。
他们搬到另一家,觉得这一家简直是天堂。可是这天堂他们却不能久住了。
维克托罗夫很快也背着背包,拎着塞得满满的手提箱,从一座座足有二层楼高的灰色房屋前面走过。瘸腿的男孩子在旁边蹦跳着,拿维克托罗夫送给他的战利品手枪皮套朝母鸡瞄准,朝盘旋在森林上空的飞机瞄准。他从先前住的房子前面走过,透过模模糊糊的窗玻璃看到那个坏女人的一动不动的脸。每次她挑着两桶水从井上回来,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谁也不搭理她。她没有牛,也没有羊,屋顶下也没有燕子。戈卢普打听过她的情况,想弄清她的富农阶级根源,谁知她却出身贫苦家庭。妇女们说,她在丈夫死后好像是疯了。有一次在深秋天凉的时候,她跑到湖里,在水里呆了一昼夜。几个男子汉把她硬拖了上来。可是妇女们说,她在丈夫死之前甚至在出嫁之前,都不爱说话。
这会儿维克托罗夫走在这个林区村庄的街道上,再过几个钟头,他就要飞走,永远离开这儿了。这飒飒响的森林,村庄,麋鹿常常光临的菜园,还有这蕨草,金黄的松脂,杜鹃,他都看不到了。这些老头儿、小姑娘他也再见不到了。再也没有人给他讲当年怎样实行集体化的事,没有人给他讲狗熊抢夺妇女们的马林果篮子,还有小孩子用光脚板踩蛇头的故事了……再也见不到这个又奇特又平常的村庄,这村庄一切都跟森林有关,正如他出生和成长的工人村,一切都跟工厂有关。
然后飞机又要着陆,转眼间又要出现新的机场,出现农村或者工人村,出现另一些老年人、小姑娘,他们有他们的伤心事和开心事,有受伤而秃了鼻子的猫,又可以听到另外一些人叙述往事,叙述全面实行集体化的事,又会有另外一些好的或不好的房东。
美男子索洛马津到了新的环境里,又会在闲暇时间戴起漂亮的军帽,在大街上溜达,弹着吉他唱歌儿,叫姑娘们心醉。
团长萨卡布卢卡少校,一张古铜色的脸,白头顶刚刚剃过,胸前晃着五颗红旗勋章,倒换着两条弯弯的腿,向飞行员们宣读准备战斗的命令。他说,今晚在掩蔽所里过夜,出发次序在起飞前在机场上宣布。
然后他又说,指挥部命令不准离开机场的掩蔽所,违反军令,严惩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