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纪
三家分晋
【导语】
“三家分晋”是指春秋末年,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的事件,因此韩、赵、魏三国又被合称为“三晋”。
晋国在春秋时代曾是一个称霸的大国。到了春秋末年,周灵王十四年(公元前558年),晋国内一场长达数十年的公室与卿大夫争权的斗争,在晋悼公死后终于有了结果,晋国形成了韩、赵、魏、智、范、中行六卿专政的局面。六卿按照自己意志行事,晋国的奴隶制度也逐渐被瓦解,国君的作用日益减小。
晋平公十四年(公元前544年),吴国的延陵季子出使晋,同晋国的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晤谈后,做出了这样的预言:“晋国之政,卒归此三家矣。”其实,此时晋国的执政者除韩、赵、魏之外,还有范、中行、智氏三家。
在与晋公室的斗争中,六卿为与晋君争夺人民,采取亩制改革,废除井田制,取消奴隶式的劳役剥削制度。周敬王七年(公元前513年),六卿在法律制度上进行了重大改革。铸刑鼎,公布范宣子的刑书,以体现新兴地主阶级的意志,动摇了奴隶主阶级的政治地位,并且损害了他们的经济利益,这预示了奴隶制国家的灭亡。
六卿势钧力敌,相互约束,但心怀各异的六卿都在暗中准备扩张。周敬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97年),酝酿已久的六卿之间的兼并战争终于爆发了。赵、魏、韩、智联盟的一方,经过七八年的战争,终将范、中行二氏联盟的一方彻底消灭。周贞定王十六年(公元前453年),赵、魏、韩又联合将智氏消灭,逐渐形成了“三家分晋”的局面,成了与秦、齐、楚、燕一样的政治实体。从此,晋公室成了三家的附庸。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正式承认三家为诸侯,标志着战国时代的开始。这篇《三家分晋》讲的就是这个故事。
“三家分晋”是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史学界以此作为东周时期春秋与战国的分界点。它是中国奴隶社会瓦解、封建社会确立的标志。
春秋五霸之一的晋国灭亡了,战国七雄中的韩、赵、魏三国产生了。由此,奴隶社会开始向封建社会过渡,七雄兼并的战国序幕也由此揭开。
【原文】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1]
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2]。
周威烈王姬午分封晋国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国君。
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3]。
【注释】
[1]周威烈王:亦称周威王,名午,周考王之子,公元前425年—公元前402年在位。[2]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魏的祖先与周同姓,其苗裔始封于魏,到了魏舒,开始为晋正卿,历经三世传到魏斯这一代。赵的祖先为造父后,到了赵盾这一代开始为晋正卿。韩的祖先出于周武王,到了韩虔这一代六世皆为晋正卿。魏、赵、韩三家几代既是晋大夫,又是周的陪臣。周朝已经衰败,一个称霸的大国——晋国国君作为盟主,应“以尊王室”,所以周朝封晋国国君为伯。魏斯、赵籍、韩虔三卿三分晋国,按照此时周朝的王法是当诛杀的。而此时,周威烈王不但不诛杀他们,反而分封这三家为诸侯,是鼓励褒奖犯奸乱臣。所以,胡三省作注说:“通鉴始于此,其所以谨名分欤!”[3]坏:毁;自怀,自毁。
【译文】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戊寅,公元前403年)
周威烈王姬午首次分封晋国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国君。
这时晋国的三家大夫欺凌藐视国君,瓜分了晋国,作为天子的周王不仅不派兵征讨,反而还对他们加封赐爵,使他们列位于诸侯国君之中,这样做的结果,导致周王朝仅有的一点名分也不能再守定,而全部放弃了。周朝先王创下的礼教到此丧失殆尽!
有人认为当时周王室已经衰微了,而晋国三家强盛起来,就算周王不想承认他们,又怎么能做得到呢!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晋国三家虽然强悍,但如果他们打算不顾天下的指责公然侵犯礼义的话,就不会来请求周天子的批准,而是去自立为君了。不向天子请封而自立为国君,那就是叛逆之臣,天下如果有像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贤德诸侯,一定会尊奉周朝的礼义对他们进行征讨。现在晋国三家向天子请封,天子又批准了,他们就是奉天子之命而成为诸侯的,谁又能对他们加以讨伐呢!所以,晋国三家大夫僭位成为诸侯,不是晋国三家破坏了礼教,而是周天子自己毁坏了周朝的礼教啊!
【原文】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1]。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2],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3],为辅氏。
智果向智宣子建议立智宵不立智瑶。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注释】
[1]瑶:即荀瑶,又称知襄子、知瑶(智瑶),后世多称知伯(智伯)、知伯瑶(智伯瑶),由于智氏出于荀氏,故《左传》又称之荀瑶。姬姓,知(智)氏。中国春秋时期晋国卿大夫,智氏家族领主,于公元前475年在晋国执政,此后欲灭同列卿位的赵、魏、韩三家并取代晋国。公元前455年,智氏与魏、韩共同对赵氏发动晋阳之战。此后赵襄子派人向魏、韩陈说利害,魏、韩因而与赵氏联合反攻智氏,智伯被赵襄子擒杀,智氏就此衰落。[2]美鬓:通鉴俗传写者多作“美须”。胡三省注作“美鬓”。[3]别族:从智氏宗族分出,另立族姓。
【译文】
当初,智宣子准备立智伯为继承人,族人智果说:“立智伯不如立智宵好。因为智伯比别人贤能的地方有五点,不如别人的地方有一点。他留有美髯,身材高大,是一贤;擅长射箭,驾车有力,是二贤;技能出众,才艺超群,是三贤;巧言善辩,文辞优美,是四贤;坚强刚毅,果断勇敢,是五贤。虽然他有如此的贤能,但唯独没有仁德之心。如果他运用这五种贤能去驾驭别人,而用不仁之心去做恶事,谁能拥戴他呢?如果立智伯为继承人,智氏宗族必定要遭灭门之灾。”智宣子不听智果的劝告。智果为了避灾,便向太史请求脱离智族姓氏,另立为辅氏。
赵国大夫赵简子的大儿子叫伯鲁,小儿子叫无恤。赵简子将要确立继承人,却不知道立哪一个更好,于是他把日常训诫之言刻写在两块竹简上,分别交给两个儿子,并嘱咐道:“用心记住上面的这些话!”过了三年,赵简子叫来两个儿子,问他们竹简上的内容,大儿子伯鲁说不出来;让他拿出竹简,却早已丢失了。赵简子又问小儿子无恤,无恤熟练地将竹简上的话背出来;问他竹简在哪儿,他立即从袖中取出来奉上。通过这件事,赵简子认为无恤贤能,便立他为继承人。
【原文】
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呼[1]?抑为保障乎[2]?”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3]。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曰:‘一人三失[4],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蚋、蚁、蜂、虿[5],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注释】
[1]茧丝:指敛取人民的财物像抽丝一样,不抽尽就不停止。[2]保障:指待民宽厚、少敛取财物,犹如筑堡为屏障一样。[3]智伯:或作“知伯”。[4]三:多的意思。[5]虿:蛇、蝎类的毒虫的古称。
赵简子派尹铎去治理晋阳。
【译文】
赵简子派尹铎去治理晋阳,尹铎请示说:“您是打算让我去抽丝剥茧般地搜刮财富呢,还是去爱护那里的人民把那里建为一道使国家安全的屏障呢?”赵简子说:“建为一道使国家安全的屏障。”尹铎到了晋阳,便去整理户籍,减少交税的户数,减轻百姓的负担。赵简子对儿子无恤说:“晋国如果有祸乱,你不要嫌尹铎的地位低,不要怕晋阳路途遥远,一定要以他那里作为依靠。”
智宣子去世后,智伯继位执掌国政,一天,他与韩康子、魏桓子在蓝台饮宴。宴席间,智伯戏弄韩康子,又羞辱了他的国相段规。智伯的家臣智国听说此事,便劝谏道:“主公,您不加提防,灾祸就一定会降临啊!”智伯说:“别人的生死祸福都取决于我。我不给他们降灾祸就算不错了,谁还敢威胁我!”智国说:“并不像您所说的那样。《夏书》上有这样的话说:‘一个人多次犯错误,结下的仇怨岂能在明处,应该在它没有表现出来时就谨慎提防。’贤德的人只有在小事上谨慎戒备,才能避免招来大祸。现在主公在一次宴会上就得罪了人家的国君和国相,事后又不加戒备,还说:‘谁敢对我兴风作浪!’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蚊子、蚂蚁、蜜蜂、蝎子是小虫子,却都能害人,何况是国君、国相呢!”智伯不听。
【原文】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1],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2],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3],然后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4]。”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5],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6];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7]:‘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8]’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9],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10],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11]”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注释】
[1]请:求,要求。韩康子:名虎。晋六卿之一。[2]狃:因袭,拘泥。[3]向之以兵:对他使用武力。[4]后:有的版本“后”作“则”。[5]魏桓子:名驹。晋六卿之一。[6]此:指“诸大夫”。相亲:互相团结。[7] 《周书》:此书已佚。[8]败:击败,打败。姑:暂且。[9]骄智伯:使智伯骄。[10]择交:选择联盟。图:谋。[11]奈何:为什么。质:箭靶子,目标。
【译文】
段规劝说韩康子割地给智伯。
智伯逼韩康子割地,韩康子想不给他。段规说:“智伯好利又任性,如果不给,他就会讨伐我们;不如答应他。他得到了土地会更加狂妄,一定会再向别人索要;别人不给,他必定会向对方实施武力,这样我们就可以免于祸患而等待事态的变化了。”韩康子说:“好。”于是派使者把一处有万户人家的城邑送给智伯。智伯很高兴。他又向魏桓子索取土地,魏桓子想不给。任章说:“为什么不给呢?”魏桓子说:“无故索取土地,所以不给。”任章说:“智伯无故索取土地,各个大夫必然恐惧;我们给了土地,智伯必然更加骄傲。他这样就会轻敌,我们这边因恐惧就会相互团结起来;用团结的军队来攻打轻敌的智伯,智氏的命数长不了了!《周书》上说:‘想要打败它,一定要暂且帮助它。想要得到它,一定要暂时给予它。’主公不如先答应智伯的要求,以助长他的骄横,然后我们可以选择盟友共同对付智氏,又何必我们一家现在去激怒他遭受出头鸟的打击呢!”魏桓子说:“好。”于是也把一块万户人口的土地割让给智伯。
【原文】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1],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2]”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3],又毙死以守之[4],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5]。”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6],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7],先主之所属也[8],尹铎之所宽也[9],民必和矣[10]。”乃走晋阳。
【注释】
[1]蔡:公元前447年,楚已灭蔡。“蔡”,当作“蔺”。蔺:故城在今山西离石县西。皋狼:故城在离石县西北。赵襄子:名无恤。晋六卿之一。[2]长子:今山西长子县。完:完整。[3]罢力:精疲力竭。罢:通“疲”。[4]毙死以守之:即以死守之。毙,死。[5]仓:藏谷之处。库:古时国家藏宝物、车马、兵甲之处。[6]浚:榨取。[7]其晋阳乎:还是去晋阳吧。其,表决定的语气。[8]先主:指襄子之父赵简子。属:叮嘱。[9]尹铎之所宽也:尹铎在晋阳待民宽厚。[10]和:响应,拥护。
【译文】
智伯又向赵襄子要求割让蔡、皋狼两个地方。赵襄子拒绝了他。智伯大怒,遂率韩、魏两家的兵马一起去攻打赵氏。赵襄子准备逃跑,问道:“我到哪里去呢?”随从的人说:“长子城离这里近,而且城墙坚厚完整。”赵襄子说:“百姓用尽了气力才修好城墙,现在又要他们舍生入死地为我坚守,这时候谁能和我同心!”随从的人说:“邯郸城里的仓库充实,可以到那里去。”赵襄子说:“从老百姓那里搜刮粮食来充实仓库,又要使他们受战争之灾,有谁会来支持我!还是投奔晋阳去吧,那是先主嘱托过的地方,尹铎又待民宽厚,城里的百姓一定会和我们同舟共济的。”于是前往晋阳。
赵襄子前往晋阳。
【原文】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沉灶产蛙,民无叛意。智伯行水[1],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2]。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3],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4]。疵谓智伯曰[5]:“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6],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7],而二子无喜志[8],有忧色,是非反而何[9]?”明日,智伯以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人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10],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11]。疵请使于齐[12]。
【注释】
[1]行水:察看水势。行,巡视、视察。[2]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魏桓子在前居中驾车,韩康子在后为陪乘。骖(cān)乘:又作“参乘”,陪乘或陪乘的人。[3]肘:用肘触。此用作动词。履:踩。跗(fū):脚。魏桓子、韩康子不敢明言,双方以肘、足相触,暗通其意。[4]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汾水”、“绛水”,当互易。汾水,流经平阳。平阳,韩康子邑,故城在今山西临汾县南。绛水,即涑水,流经安邑。安邑,魏桓子邑,故城在今山西夏县西北。[5]疵:晋之公族。[6]从:率领。[7]有日:指日可待。[8]志:意。[9]非反而何:不是背叛又是什么。而,则。[10]视臣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发愣。趋疾:很快就走过去了。[11]悛:悔改。[12]疵请使于齐:疵因不被智伯信任,故请求使齐以避祸。
【译文】
智伯、韩康子、魏桓子三家围住晋阳,并引晋水灌城,城墙没有被水浸没的地方只有三版;城中百姓的锅灶泡在水中,青蛙四处乱跳,但百姓都没有叛变的念头。一天,智伯巡视水势,魏桓子为他驾车,韩康子站在右边护卫。智伯说,“我今天才知道水可以让人亡国啊!”听到这话,魏桓子用臂肘碰了一下韩康子,韩康子也会意地踩了一下魏桓子的脚背,因为用汾水可以灌魏国都城安邑,用绛水可以灌韩国都城平阳。事后,智家的谋士疵对智伯说:“韩魏两家一定要反叛了!”智伯说:“你是怎么知道的?”疵说:“这是以人的常理推断出来的。我们联合韩、魏两家的军队攻打赵氏,一旦赵氏灭亡,随后灾难必然会降临到韩、魏两家。现在我们约定灭掉赵家后三家分割其地,晋阳城只剩三版没有淹没,城内宰马为食,指日就会降服。然而韩、魏二子并不欣喜,反倒面有忧色,这不是想反叛又是什么?”第二天,智伯把疵的话告诉了韩康子、魏桓子二人,二人说:“这一定是离间小人要替赵氏游说,使主公您对我们韩、魏二家产生怀疑而放松对赵氏的进攻。不然的话,我们二家难道对眼前就可分得的赵氏土地不感兴趣,反要去干那危险万分必不可成的事情吗?”二人出去了,疵进来说:“主公为什么把臣下的话告诉他们二人呢?”智伯惊奇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疵回答说:“我见他们神色慌张地看了我一眼就匆忙离去,因为他们知道我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所以会有这种表现。”智伯仍不悔悟。于是疵请求让他出使齐国,以避大祸。
智家的谋士 疵对智伯说:韩魏两家一定要反叛了。
【原文】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1],曰:“臣闻唇亡则齿寒[2]。今智伯帅韩、魏以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3],则祸立至矣[4]。”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潜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5]。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6],襄子将卒犯其前[7],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8]。唯辅果在[9]。
【注释】
[1]张孟谈:赵襄子家臣。潜:秘密。[2]唇亡则齿寒:古谚语。见《左传》僖公五年传。[3]遂:成。[4]立:必定。[5]期日:约定日期。遣之:送回张孟谈。[6]翼而击之:左右夹击。[7]将:带领。犯:进攻。[8]灭智氏之族:将智氏族人全部诛灭。[9]辅果:即智果。因不被智伯信任,乃从智氏家族分出,另立门户,姓辅氏。
智伯、韩康子、魏桓子三家引水灌晋阳城。
【译文】
赵襄子派张孟谈秘密出城去见韩、魏二子,对二人说:“臣听说唇亡则齿寒。现在智伯率领韩、魏两家来围攻赵家,赵氏灭亡以后,就该轮到你们两家了。”韩康子、魏桓子二人说:“我们也知道会这样,只是怕事情还未发动,计谋就泄露出去,那样就要大祸临头了。”张孟谈道:“计谋出自二位主公之口,只有我一人听见,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于是韩、魏二人便秘密地和张孟谈商议,约定好起事的日子便送他回城了。这天夜里,赵襄子派人出城杀了智氏守堤的官吏,使大水决口倒灌智伯军营。智伯的军队为救水淹,顿时乱作一团,韩、魏两军乘机从两侧出击,赵襄子率领士卒从正面杀过去,大败智伯军,趁势杀死智伯,又将智家族人尽行诛灭。只有智果一家因改姓辅氏得以幸免。
【原文】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1],不羽括[2],则不能以入坚。谿棠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镕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注释】
[1]矫揉:矫正;整饬。矫,使曲的变直;揉,使直的变曲。[2]羽括:锻炼,磨砺。《孔子家语·子路初见》:“括而羽之,镞而砺之,其入之不亦深乎!”括,箭的末端。
【译文】
臣司马光认为:智伯的灭亡,在于他才胜过德。才与德是不同的,而世俗之人往往把二者分辨不清,把二者一概而论,认为是贤明,于是就看错了人。所谓才,是指聪明、明察、刚强、坚毅;所谓德,是指正直、公道、平和待人。才,是德的辅助;德,是才的统帅。云梦地方的竹子,天下都称为刚劲,然而如果不矫正其曲,不配上羽毛箭镞,就不能成为利箭穿透坚物。谿棠地方出产的金属,是天下最尖锐的,然而如果不经熔烧铸造,不锻打出锋,就不能作为兵器击穿硬甲。所以,德才兼备的人才能称之为“圣人”;无德无才的人称之为“愚人”;德胜过才的人称之为“君子”;才胜过德的人称之为“小人”。选取人才的方法,如果找不到圣人、君子而委任,与其选择小人,不如选择愚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君子持有才干是把它用到善事上;而小人持有才干是用来作恶的。持有才干做善事的人,能处处行善;而凭借才干作恶的人,无恶不作了。愚人即使想作恶,因为智慧不济,能力不胜任,就好像小狗扑人,人还能制服它。而小人却有足够的阴谋诡计来发挥邪恶,又有足够的能力来逞凶施暴,智慧对他来说就如给恶虎添了翅膀,危害之大可想而知了!有德的人令人尊敬,有才能的人让人喜爱;对喜爱的人容易宠信专任,对尊敬的人容易疏远,所以察选人才者经常被人的才干所蒙蔽而忘了考察他的品德。自古至今,国家的乱臣奸佞,家族的败家浪子,因为才能有余而德行不足,导致家国覆亡的多了,又岂止智伯一个人呢!所以,治国治家的人如果能审察才与德两种不同的标准,知道选择的先后顺序,又何患失去人才呢!
【原文】
三家分智氏之田[1]。赵襄子漆智伯之头[2],以为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厕。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左右欲杀之,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报仇,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为臣[3],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
【注释】
[1]三家:指原来晋国的韩、赵、魏三家。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家共同出兵消灭了智氏,周天子只好承认三家的诸侯地位。自此,中国的历史进入了战国时代。这段故事是在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之前发生的,司马光在这里追述魏、赵、韩分晋之前的故事,用以阐述自己基本的历史观。[2]漆:名词作动词,用漆涂到物体上。[3]委质:臣服、归附。
【译文】
赵襄子杀死智伯。
韩、赵、魏三家分了智氏的田地。赵襄子还把智伯的头颅涂上漆,当作自己的饮酒器具。智伯的家臣豫让想为主公报仇,就假扮为受过刑罚做苦工的人,怀揣匕首,混进赵襄子宫中打扫厕所。赵襄子在上厕所的时候,心里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就下令搜查,抓获了豫让。赵襄子的左右随从都想杀死豫让,赵襄子却说:“智伯死了,又没有什么后人,而此人还要为他报仇,真是一个义士,我小心躲避他就好了。”然后把豫让释放了。豫让又把自己的全身涂上漆,好像得了癞病一般,还吞下火炭使声音变得嘶哑。他在集市上乞讨,就连他的结发妻子见面也认不出来。豫让走到一位朋友面前,朋友认出他后大吃一惊,流着泪对他说:“以你的才干,如果投靠赵家,一定会得到重用,那时会有机会接近他。到时候你想做什么,还不是易如反掌吗?何苦自残形体以至于此呢?用这种方式来报仇,不是太难了吗?”豫让说:“如果我已经委身做赵家的臣子,而又找机会去刺杀他,这是对他怀有二心。我也知道现在这种做法,要报仇是极困难的。然而之所以还要这样做,是要后世那些为人臣子而心怀不忠的人感到羞愧。”有一天,赵襄子乘车出行,豫让就埋伏在他必经的桥下。赵襄子到了桥前,所骑的马突然受惊;于是下令搜索,捕获豫让,就杀了他。
豫让吞下火炭使声音变得沙哑。
【原文】
襄子为伯鲁之不立也,有子五人,不肯置后。封伯鲁之子于代,曰代成君,早卒;立其子浣为赵氏后。襄子卒,弟桓子逐浣而自立;一年卒。赵氏之人曰:“桓子立非襄主意。”乃共杀其子,复迎浣而立之,是为献子。献子生籍,是为烈侯。魏斯者[1],魏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韩康子生武子;武子生虔,是为景侯。
韩借师于魏以伐赵,文侯曰:“寡人与赵,兄弟也,不敢闻命。”赵借师于魏以伐韩,文侯应之亦然。二国皆怒而去。已而知文侯以讲于己也[2],皆朝于魏。魏于是始大于三晋,诸侯莫能与之争[3]。
【注释】
[1]魏斯:即魏文侯,中国战国时期魏国的建立者。姬姓,魏氏,名斯,一曰都。公元前445年,继魏桓子即位。他在位时礼贤下士,师事儒门子弟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人,任用李悝、翟璜为相,乐羊、吴起为将。这些出身于小贵族或平民的士人开始在政治、军事方面发挥作用,标志着世族政治开始为官僚政治所代替。[2]讲:和解。[3]诸侯莫能与之争:晋在春秋时代是举足轻重的强国,三分之后,魏国是晋国的主要继承者。战国初年,魏文侯、魏武侯时期,魏国是七国中的强国。
【译文】
赵襄子因为赵简子没有立哥哥伯鲁为继承人,自己虽然有五个儿子,也不肯立为继承人。他封赵伯鲁的儿子于代国,称代成君,代成君早逝;又立其子赵浣为赵家的继承人。赵襄子死后,弟弟赵桓子驱逐了赵浣自立为国君;继位一年也死了。赵家的族人说:“赵桓子做国君本来就不是赵襄子的主意。”大家一起杀死了赵桓子的儿子,再次迎回了赵浣,拥立为国君,即赵献子。赵献子生子名赵籍,就是赵烈侯。魏斯,是魏桓子的孙子,就是魏文侯。韩康子生子名韩武子;武子又生韩虔,被封为韩景侯。
韩国向魏国借兵攻打赵国,魏文侯说:“我和赵国情同手足,我不能答应你。”赵国向魏国借兵攻击韩国,魏文侯也用同样的话拒绝了。韩、赵两国使者都怒气冲冲地离去。事后,两国得知魏文侯的外交政策,是为了使两国和解,于是都开始向魏国朝贡。魏国于是开始成为魏、赵、韩三国之首,其他诸侯国都不能跟它争锋。
围魏救赵
【导语】
孙膑和庞涓是同门师兄弟,两人同在鬼谷子门下学习。后来,庞涓到了魏国,孙膑到了齐国,两个人不可避免地在战场上相遇。
齐、魏都是当时的强国,双方多次交兵,桂陵之战是两国间爆发的一场规模最大的战争。在交战中,齐国军师孙膑运用“批亢捣虚”的战法,撇开强点,攻击弱点,乘其长途跋涉、疲惫不堪之机,大破魏军。
齐国为巩固和扩张其领土范围,积极采取了一些富国强兵的政策,国力日渐强大。马陵之战,对齐国和魏国来说,都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战。齐国以“深结韩之亲,晚承魏之弊”的策略,用减灶示弱,诱歼了魏军。齐国于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中打败强魏,大获全胜,从根本上削弱了魏国的作战实力。齐国从此威震天下,形成了“诸侯东面朝齐”的局面。魏国开始走下坡路,失去了中原的霸权。
【原文】
周显王十六年(戊辰,公元前353年)
初,孙膑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仕魏为将军,自以能不及孙膑,乃召之;至,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1],欲使终身废弃。齐使者至魏,孙膑以刑徒阴见[2],说齐使者[3];齐使者窃载与之齐。田忌善而客待之,进于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4]。于是威王谋救赵,以孙膑为将;辞以刑馀之人不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5],坐为计谋。
【注释】
[1]以法:按法律。这里指假借罪名。刑:施行刑罚。黥:即墨刑。在脸上刺字的一种刑罚。[2]阴:暗中。[3]说:用话劝说。[4]以为师:即以之为师。把他尊为老师。[5]辎车:带有帷盖的车子。
庞涓设计陷害孙膑。
【译文】
周显王十六年(戊辰,公元前353年)
当初,孙膑与庞涓一起学兵法,庞涓到魏国做将军,他知道自己的才能不如孙膑,便召孙膑来魏国;孙膑刚到魏国,庞涓就设计依法砍断了孙膑的双脚,在脸上刺字,想使他终身成为废人。齐国使者来到魏国,孙膑以受刑待罪人的身份暗中与他相见,说动了齐国的使者,齐使偷偷地把孙膑藏在车中带回了齐国。齐国大臣田忌把孙膑奉为座上客,又推荐给齐威王。威王向他请教兵法,于是请他当老师。这时齐威王想出兵援救赵国,便任命孙膑为大将,孙膑以自己是个受过刑的人坚决推辞,齐威王便以田忌为大将、孙膑为军师,让他坐在帘车里,为田忌出谋划策。
【原文】
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拳[1],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2],形格势禁[3],则自为解耳。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于外,老弱疲于内;子不若引兵疾走魏都,据其街路,冲其方虚[4],彼必释赵以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于魏也。”田忌从之。十月,邯郸降魏。魏师还,与齐战于桂陵,魏师大败。
孙膑向田忌献上“围魏救赵”之计。
【注释】
[1]杂乱纷纠:事情好像纠缠在一起的乱丝,没有头绪。控拳:不能紧握拳头。控,控制,操纵,引申为握掌。[2]批亢捣虚:撇开敌人充实的地方,冲击敌人空虚的地方。批,排除、撇开。亢,充满。[3]形格势禁:(敌人)局势发生了被阻遏的变化,对原来的进攻计划必然有所顾忌。格,被阻遏。禁,顾忌。[4]方虚:正当空虚处。
【译文】
田忌将要率兵前往赵国,孙膑说:“排解两方的争斗,不能用拳脚将他们打开,更不能上手帮着一方打另一方,只能因势利导,乘虚而入,紧张的形势受到阻禁,自然就解除了。如今梁、赵两国攻战正激烈,精兵锐卒倾巢而出,国中只剩下老弱病残;您不如率军突袭魏国都城,占据交通要道,冲击他们空虚的后方,魏军一定会放弃攻赵而回兵救援;这样我们一举两得,既解了赵国之围,又给魏国以打击。”田忌听从了孙膑的计策。十月,赵国的邯郸城投降了魏国。魏军又急忙还师援救都城,在桂陵与齐国军队发生激战,结果魏军大败。
【原文】
魏庞涓伐韩。韩请救于齐[1]。齐威王召大臣而谋曰:“蚤救孰与晚救?[2]”成侯曰:“不如勿救。”田忌曰:“弗救则韩且折而入于魏[3],不如蚤救之。”孙膑曰:“夫韩、魏之兵未弊而救之,是吾代韩受魏之兵,顾反听命于韩也。且魏有破国之志,韩见亡,必东面而愬于齐矣。吾因深结韩之亲而晚承魏之弊,则可受重利而得尊名也。”王曰:“善。”乃阴许韩使而遣之。韩 因 恃 齐,五战不胜,而东委国于齐。
齐威王召集大臣商议救援韩国的事。
【注释】
[1]韩请救于齐:据《田敬仲完世家》,马陵之役起因于魏伐赵,赵与韩共击魏,赵不利,韩求救于齐。与此说异。[2]蚤:同“早”。[3]弗:不。
【译文】
魏国庞涓率军攻打韩国。韩国派使者向齐国求救。齐威王召集大臣商议说:“是早救好呢,还是晚救好呢?”成侯邹忌建议:“不如不救。”田忌不同意,说:“我们坐视不管,韩国很快就会灭亡,被魏国吞并。还是早些出兵救援为好。”孙膑却说:“如今韩国、魏国的军队士气正是旺盛的时候,我们前去救援,其实是我们代替韩国承受魏国的打击,反而听命于韩国了。这次魏国有吞并韩国的野心,等到韩国感到亡国已经迫在眉睫时,一定会向东再来恳求齐国,那时我们再发兵,一来可以加深与韩国的亲密关系,二来则可以趁魏国军队疲弊之时给以痛击,这正是一举两得,名利双收。”齐威王说:“说得好!”于是暗中答应韩国使臣,让他先回去,却迟迟不出兵。韩国自以为有齐国来援救,便奋力抵抗,但经过五次大战都大败而归,只好把国家的命运寄托在东方齐国身上。
【原文】
齐因起兵,使田忌、田婴、田盼将之,孙子为师,以救韩,直走魏都。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魏人大发兵,以太子申为将,以御齐师。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1],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2]。《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3],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4]'”乃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二万灶[5]。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6]”乃弃其步军[7],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8]。孙子度其行[9],暮当至马陵[10],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11],白而书之曰[12]:“庞涓死此树下!”于是令齐师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13],期日暮见火举而俱发[14]。庞涓果夜到斫木下,见白书,以火烛之[15],读未毕,万弩俱发,魏师大乱相失[16]。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17],曰:“遂成竖子之名![18]”齐因乘胜大破魏师,虏太子申。
田忌为将军,孙膑为军师,前去救援韩国。
【注释】
[1]三晋之兵:这里指魏国的士兵。春秋末年,韩、赵、魏三家分晋,史称三晋。[2]因其势而利导之:是说既然魏兵素轻齐兵,不妨假装示之以怯,顺应魏兵认为齐兵胆怯的思想,让齐兵伪装胆怯逃亡,目的是诱导魏军深入。[3]趣利:趣,同“趋”。是速进争利之义,利指会战的先机之利,即先敌到达会战地点,取得战势之便。蹶:受挫折,折损。“上将”,即上将军,战国以来,上将军是最高的军事统帅。[4]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今本《孙子·军争》述军争之法曰:“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除,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这里讲述的是蹶上将于五十里而争利,与此不同。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两军争利,距离愈长,速度愈快,愈难保持行军动作的协调一致,掉队的人愈多。[5]又明日为二万灶:孙膑为了迷惑魏军,故意仿照军争之法,逐日减少做饭用的灶炊,让魏军以为齐军大量掉队。[6]过半:孙膑减灶从十万至五万又至二万,似其兵力已仅存不足三分之一,故谓“过半”。[7]弃其步军:战国时期,双方作战往往采取车兵、骑兵和步兵混同作战,车兵和骑兵行进速度较快,而步兵较为慢。庞涓以为,眼下齐军到达会战的地点,兵力已经不足三分之一了,所以敢于丢下行进速度较慢的步兵与齐军争利。[8]轻锐:轻兵锐卒,指速度快、体力好的士兵。倍日并行:两天的路程一天走到。[9]度:揣度,估计。[10]马陵:齐地,在今河北大名东南;一说在今山东莘县西南。[11]斫:用斧斤砍削。[12]白:刮去树皮使白木露出。书:写。[13]弩:一种用弩机控制发射的弓。[14]期:约定。[15]以火烛之:取火照亮树干上的字。烛,照,照亮。[16]相失:队形被打乱,士兵失去各自的相对位置,彼此不相照应。古代行军、宿营、作战皆有固定队形,失去队形则不能作战。[17]乃自刭:于是自杀了。[18]竖子:是骂人话,犹言小子。
齐军增兵减灶。
【译文】
齐国这时才发兵,任命田忌、田婴、田盼为将军,孙膑为军师,前去救援韩国,他们仍旧用老办法,直捣魏国的都城。庞涓听说后,急忙放弃攻打韩国,回兵救援国都。魏国集中了全部兵力,任命太子申为将军,抵抗齐国军队。孙膑对田忌说:“魏、赵、韩一带的兵士向来剽悍勇猛,看不起齐国士兵,不过齐国士兵的名声也确实不佳。善于指挥作战的将军必须做到因势利导,扬长避短。《孙子兵法》上说:‘从一百里外去奔袭会损失上将军,从五十里外去奔袭则只有一半军队能到达。'”于是就下令齐国军队进入魏国地界后,第一天做饭修造十万个灶,第二天减为五万个灶,第三天再减为两万个灶。庞涓率兵追击齐军三天,见到如此情形,大笑着说道:“我早就知道齐兵生性胆怯,进入我国三天的时间,士兵就已逃散一多半了。”于是丢掉步兵,亲自率领轻兵锐卒日夜兼程追击齐军。孙膑估计魏军当晚将到达马陵。马陵这个地方道路狭窄而多险隘,可以埋伏重兵,孙膑便派人刮去一棵大树的树皮,在白树干上写上大字:“庞涓死于此树下!”又从齐国军队中挑选万名优秀射箭手沿路埋伏,约定天黑后看见有火把亮光就万箭齐发。果然,庞涓在夜里赶到那棵树下,看见白树干上隐隐约约有字,便令人举火把照看,还未读完,便见两边箭如雨下,魏军顿时大乱,溃不成军。庞涓自知大势已去,便拔剑自刎了,临死前叹息道:“到底让孙膑这小子成名了!”齐军乘势大破魏军,俘虏了魏国大将太子申。
胡服骑射
【导语】
赵武灵王即位时,赵国正处在国势衰落时期,不断为大国和北方游牧民族所压迫和侵扰。赵武灵王看到胡人穿窄袖短袄,生活起居和狩猎作战都比较方便。他们作战用骑兵、弓箭,与中原的兵车、长矛相比,具有更大的灵活机动性。
为了富国强兵,赵武灵王力排众议,提出“着胡服”“习骑射”的主张,决心取胡人之长补中原之短。改革的中心内容是穿胡人的服装,学习胡人骑马射箭的作战方法。
“胡服骑射”的改革使赵国的生产能力和军事实力大大提高,在与北方民族及中原诸侯的抗争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从胡服骑射的第二年起,赵国的国力就逐渐强大起来,特别是军事力量日益增强。赵国西退胡人,夺取了林胡、楼烦等地,并设立了云中、雁门、代郡三个行政区,管辖范围达到今河套地区,开辟了上千里的疆域,又北灭中山国,成为“战国七雄”之一。
“胡服骑射”是我国古代军事史上的一次大变革,被历代史学家传为佳话。在中原王朝把少数民族看作“异类”的政治背景下,赵武灵王以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力排众议,冲破守旧势力的阻挠,坚决向夷狄学习,表现出了作为古代社会改革家的魄力和胆识。
【原文】
周赧王八年(甲寅,公元前307年)
赵武灵王北略中山之地[1],至房子[2],遂至代[3],北至无穷[4],西至河[5],登黄华之上[6]。与肥义谋胡服骑射以教百姓[7],曰:“愚者所笑,贤者察焉。虽驱世以笑我[8],胡地、中山,吾必有之!”遂胡服。
【注释】
[1]赵武灵王:名雍,赵肃侯之子,周显王四十四年(公元前325年)即位。为加强边防,于赵武灵王十九年(公元前307年)下令“胡服骑射”。胡服:战国时北方游牧民族的服装,窄袖短装,皮靴皮带,头戴羽冠。北略:向北攻占。中山之地:中山国的土地,今河北定县一带。中山,古代国名。[2]房子:古地名,今河北临城。[3]代:古地名,代郡,今山西大同一带。[4]无穷:自代郡出塞外,大漠数千里,故称无穷。[5]河:黄河。[6]黄华:山名,在黄河边上。[7]肥义:赵国的国相。[8]驱世:意为世上所有的人。
赵武灵王登临黄华顶峰。
【译文】
周赧王八年(公元前307年)
赵武灵王向北征伐中山国,大军进攻到了房子城,又来到代地,再向北进攻到了大漠之中,向西进攻到了黄河,登临黄华顶峰。他与大臣肥义商量让百姓穿胡人的短衣,学习骑马射箭,他说:“愚蠢的人会嘲笑我的举措,但聪明的人是可以理解的。即使天下的人都嘲笑我,我也要这样做,我一定能把北方胡人的领地和中山国都据为己有!”于是他带头改穿胡服。
【原文】
国人皆不欲,公子成称疾不朝[1]。王使人请之曰:“家听于亲,国听于君。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公叔不服[2],吾恐天下议己也。制国有常[3],利民为本;从政有经[4],令行为上[5]。明德先论于贱[6],而从政先信于贵[7],故愿慕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也[8]。”公子成再拜稽首曰[9]:“臣闻中国者[10],圣贤之所教也,礼乐之所用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则效也[11]。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道,逆人之心,臣愿王孰图之也[12]!”使者以报。
胡服骑射。
【注释】
[1]公子成:赵武灵王的叔父。[2]不服:不穿胡服。[3]制国:治理国家。[4]有经:有一定的原则。[5]令行:政令得以施行。[6]“明德先论于贱”一句:意思是修明德行必须先让百姓论议明白。贱,指底层的百姓。[7]“而从政先信于贵”一句:意思是贯彻政令首先要使贵族信服奉行。[8]慕公叔之义:仰仗叔父的声望。[9]稽首:叩头至地,是古时最恭敬的一种跪拜礼。[10]中国:中原地区。[11]则效:取法仿效。[12]孰图:深思熟虑。孰,同“熟”。
【译文】
国中的士人都不想这样做,公子成称有病不来上朝。赵武灵王便派人前往说服他说:“家事听命于父母,国事听命于国君。现在我向世人倡导改变服装,而叔父您不穿,我担心天下人会议论我徇私。治理国家要有一定的章法,以对百姓有利为根本;从事政务有一定的原则,政令得以执行是最重要的。修明德行必须先让百姓论议明白,而贯彻政令首先要使贵族信服奉行,所以我希望能树立叔父您为榜样,来实现改穿胡服的功业。”公子成拜谢道:“我听说,中国是在古代先贤的教化下,用礼乐仪制,使远方国家前来朝拜,是让四方蛮夷学习效法的地方。现在君王您舍弃这些不顾,反而去仿效远方蛮夷的服饰,这是擅改传统习俗、违背人心的举动,我希望您能慎重考虑。”使者把他的这番话报告给赵武灵王。
【原文】
王自往请之,曰:“吾国东有齐、中山,北有燕、东胡,西有楼烦、秦、韩之边[1]。今无骑射之备,则何以守之哉?先时中山负齐之强兵[2],侵暴吾地,系累吾民[3],引水围鄗[4];微社稷之神灵,则鄗几于不守也。先君丑之。故寡人变服骑射,欲以备四境之难,报中山之怨。而叔顺中国之俗,恶变服之名,以忘鄗事之丑,非寡人之所望也!”公子成听命,乃赐胡服;明日服而朝。于是始出胡服令,而招骑射焉。
【注释】
[1]楼烦:古代国名,今山西省西北部。[2]负:依仗。[3]系累:用绳索捆绑,指被俘。[4]鄗:赵国城名,今河北柏乡县北。
【译文】
赵武灵王于是亲自前往,当面解释道:“我国东面是齐国、中山国,北面是燕国、东胡,西面是楼烦,与秦、韩两国接壤。现在如果没有骑马射箭的训练,用什么来坚守呢?早先中山国仰仗齐国的强兵,侵犯我们的领地,掠夺我们的子民,又引水围灌鄗城;如果不是靠着祖先神灵保佑,恐怕鄗城已经失守了。对此先王深以为耻。因此我决心改变服饰,学习骑射,想以此抵御四边的威胁侵略,一雪中山国之耻。而叔父您一味因循守旧,憎恶改变服装,这是忘记了鄗城的奇耻大辱,不是我所希望的呀!”公子成听从了赵武灵王的命令,赵王亲自赐给他胡服,第二天他便穿着胡服上朝。于是,赵武灵王正式颁布改穿胡服的政令,并且提倡学习骑马射箭。
赵武灵王亲自前往公子成府中进行劝说。
【原文】
五月戊申,大朝东宫,传国于何[1]。王庙见礼毕,出临朝,大夫悉为臣。肥义为相国,并傅王。武灵王自号“主父”。主父欲使子治国,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将自云中、九原南袭咸阳,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欲以观秦地形及秦王之为人。秦王不知,已而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主父行已脱关矣,审问之,乃主父也。秦人大惊。
【注释】
[1]何:赵何,即赵惠文王。
【译文】
五月戊申(二十六日),赵武灵王在东宫举行盛大朝会,把国君之位传给了赵何。赵何行完祭祀宗庙的礼仪,登朝处理政事,他手下的大夫都成了朝廷大臣。赵何又任命肥义为相国,并尊称为国君老师。赵武灵王自称“主父”。赵主父想让儿子在国中主事,他则准备身穿胡服率领文臣武将前去攻打西北胡人领地。他计划从云中、九原向南袭击秦国的都城咸阳,于是他自己假扮成使者,前往秦国,想借机考察秦国地形以及秦王的为人。秦王没有察觉,事后觉得此人相貌伟岸不凡,有着臣子不具备的风度,急忙派人去追赶他;主父一行此时已经出了秦国边关。经过一番调查,秦国人才知道他就是赵主父。秦国人都大惊失色。
秦王派人追赶赵武灵王,而赵武灵王一行已经出了秦国边关。
即墨之战
【导语】
公元前284年,燕昭王任命乐毅为上将军,统率燕、秦、韩、赵、魏五国的军队攻齐。齐湣王骄傲自恃,开始并未料到燕国会联合诸国攻齐,及至发现联军已攻入齐国时,才匆忙任命触子为将。触子率军渡过济水,西进拒敌。
双方在济水之西展开决战,史称“济西之战”。
齐军由于连年征战,士气低落。齐湣王为迫使将士死战,以挖祖坟、行杀戮的法令相威胁,更使将士离心、斗志消沉。结果,当联军进攻时,齐军一触即溃,遭到惨败。触子逃亡,不知下落,副将达子收拾残兵,退保都城临淄。
齐军主力被消灭后,秦韩两军撤走。乐毅派魏军南攻宋地,命赵军北取河间,乐毅自率燕军向临淄实施战略追击,继续追歼齐军,并攻占了齐国的国都临淄。
齐湣王被迫出逃,后被楚相淖齿所杀。
乐毅攻克临淄后,采取德政,以收取民心。他申明军纪,严禁掳掠,废除了残暴法令和苛捐杂税。然后兵分五路,以彻底消灭齐军,占领齐国全境。仅六个月的时间,燕军就攻取了齐国七十余城,只剩下莒和即墨(今山东平度东南)两城未被攻克。
乐毅又重新调整部署,集中右军和前军攻莒,左军和后军攻即墨。即墨军民在守将战死之后,共推齐宗室田单为将,坚守抗燕。莒和即墨,成为齐国当时抗燕的两个坚强堡垒。燕军围攻莒和即墨一年未下,乐毅遂改用攻心战,命燕军撤至距两城九里的地方设营筑垒。并下令凡城中居民有出来的不加拘捕,有困难的予以赈济,以争取齐民。如此相持三年之久,两城依然未被攻下。此战即所谓的“即墨保卫战”,或曰“即墨之战”。
田单智谋超群,知己知彼,在国破城围、双方力量对比悬殊的形势下,坚守孤城,麻痹燕军。并且利用敌人的矛盾和弱点,积极创造反攻条件。在时机成熟时,田单下令以“火牛阵”进行夜间突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最终战胜了燕军。
“即墨之战”是战国时期的著名战役之一,也成为中国战争史上以弱胜强的典型战例。
【原文】
燕国军队乘胜长驱直入。
燕师乘胜长驱[1],齐城皆望风奔溃。乐毅修整燕军[2],禁止侵掠,求齐之逸民[3],显而礼之[4]。宽其赋敛,除其暴令,修其旧政,齐民喜悦。乃遣左军渡胶东、东莱;前军循泰山以东至海,略琅邪[5];右军循河、济,屯阿、鄄以连魏师;后军旁北海以镇抚千乘[6]:中军据临淄而镇齐都。祀桓公、管仲于郊,表贤者之闾,封王蠋之墓。齐人食邑于燕者二十馀君,有爵位于蓟者百有馀人。六月之间,下齐七十馀城,皆为郡县。
【注释】
[1]燕师乘胜长驱:燕昭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84),燕昭王拜乐毅为上将军,联合秦、韩、赵、魏四国共同伐齐,激战于济西,大败齐军。乐毅率燕军乘胜攻克齐七十二城,直入都城临淄。[2]乐毅:战国后期杰出的军事家,拜燕上将军,受封昌国君,辅佐燕昭王振兴燕国,报了强齐伐燕之仇。他统帅燕国等五国联军攻打齐国,创造了中国古代战争史上以弱胜强的著名战例。修整:同“休整”。[3]逸民:古代称节行超逸、避世隐居的人。[4]显:露出。[5]略:进攻。[6]旁:靠近。镇抚:安抚。北海:今山东省临淄东北沿海一带。千乘,今山东省博兴西。《齐记》载:“千乘城,在齐城西北百五十里,有南北二城,相去二十余里,其一城县治,一城太守治。千乘郡,其治所在千乘县。高帝置。莽曰建信。属青州。”
【译文】
燕国军队乘胜长驱直入,齐国大小城池望风崩溃。乐毅整肃燕军纪律,禁止侵掠,寻访齐国的隐士高人,致以荣誉礼待。还放宽人民赋税,革除苛刻的法令,恢复齐国过去治理国家的良好传统,齐国人民都十分喜悦。乐毅于是就调左军在胶东、东莱渡过胶水;前军沿着泰山脚下向东到达渤海,进攻琅邪;右军顺着黄河、济水而下,屯扎在东阿、鄄城,与魏国军队相连;后军靠近北海,安抚千乘,中军占据临淄,镇守齐国国都。他还亲自到城郊祭祀齐桓公、管仲,旌表齐国贤良人才所住里巷的大门,赐封王蠋的陵墓。经过收敛人心,齐国人接受燕国的封号、领取俸禄的有二十余人;接受燕国爵位的有一百多人。六个月之内,燕军攻下齐国七十余座城池,都设立郡县治理。
【原文】
田单预先让家人用铁皮包上车轴头。
初,燕人攻安平,临淄市掾田单在安平[1],使其宗人皆以铁笼傅车。及城溃,人争门而出,皆以折车败,为燕所擒;独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免,遂奔即墨[2]。是时齐地皆属燕,独莒、即墨未下[3],乐毅乃并右军、前军以围莒,左军、后军围即墨。即墨大夫出战而死。即墨人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4],是多智习兵。”因共立以为将以拒燕。乐毅围二邑,期年不克,乃令解围,各去城九里而为垒,令曰:“城中民出者勿获,困者赈之,使即旧业,以镇新民。”三年而犹未下。或谗之于燕昭王曰:“乐毅智谋过人,伐齐,呼吸之间克七十馀城,今不下者两城耳,非其力不能拔,所以三年不攻者,欲久仗兵威以服齐人,南面而王耳。今齐人已服,所以未发者,以其妻子在燕故也。且齐多美女,又将忘其妻子。愿王图之!”昭王于是置酒大会,引言者而让之曰[5]:“先王举国以礼贤者,非贪土地以遗子孙也。遭所传德薄,不能堪命,国人不顺。齐为无道,乘孤国之乱以害先王。寡人统位,痛之入骨,故广延群臣,外招宾客,以求报雠[6];其有成功者,尚欲与之同共燕国。今乐君亲为寡人破齐,夷其宗庙,报塞先仇,齐国固乐君所有,非燕之所得也。乐君若能有齐,与燕并为列国,结欢同好,以抗诸侯之难,燕国之福,寡人之愿也。汝何敢言若此!”乃斩之。赐乐毅妻以后服,赐其子以公子之服;辂车乘马,后属百两,遣国相奉而致之乐毅,立乐毅为齐王。乐毅惶恐不受,拜书,以死自誓。由是齐人服其义,诸侯畏其信,莫敢复有谋者。
【注释】
[1]田单:临淄人,战国时田齐宗室远房的亲属,任齐都临淄市掾(秘书),后来到赵国作将相。市掾:管理市场的官员。[2]即墨:今莱州。[3]“独莒、即墨未下”句:只有莒城、即墨没有沦陷。莒城,又称莒州,位于山东省东南部。[4]“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句:田单是齐国田氏远房的贵族,曾在临淄做过小吏,齐国都城临淄被攻陷时,田单携家乘车逃到安平。一路上见到逃难的车辆十分拥挤,他估计燕军还要来追,就把车轴用铁皮包起来。过了不久果然燕军追来,齐人争相逃命,一路上许多车辆为夺路互相碰撞,车子撞断了车轴,无法行走,只有田单的车顺利地逃到了即墨。[5]引:拉。[6]雠:同“仇”。
【译文】
当初,燕国军队攻打齐国安平时,临淄市一个小官田单正在城中,他预先让家族人都用铁皮包上车轴头。到了城破的时候,人们争相涌出城门,都因为车轴相互碰断,车辆损坏难行,被燕军俘虏,只有田单一族因用铁皮包裹车轴得以幸免,逃到了即墨。当时齐国大部分地区都被燕军占领,仅有莒城、即墨未沦陷。乐毅于是就集中右军、前军包围莒城,集中左军、后军包围即墨。即墨大夫出阵战死。即墨人士说:“安平之战,田单一族人因铁皮包轴得以保全,是因为田单足智多谋,熟悉兵事。”于是共同拥立田单为守将来抵御燕军。乐毅包围两城,一年未能攻克,于是就下令解除包围,左军、后军都退到即墨城外九里处修筑营垒,下令说:“城中的百姓出来不要抓捕他们,有饥饿的赈济他们,让他们各操旧业,以安抚新占地区的百姓。”过了三年,两城还未攻下。有人在燕昭王面前挑拨说:“乐毅智谋过人,进攻齐国,一口气攻克了七十余城。现在只剩下两座城没有攻破,不是他的兵力不能攻下,之所以三年未攻克,是他想倚仗兵威来收服齐国人心,自己好南面称王呀。如今齐国人心已服,他之所以还不行动,是因为他的妻子、儿子在燕国。况且齐国多有美女,他早晚将忘记妻子。希望大王早些防备!”燕昭王听罢下令设置盛大酒宴,拉出说此话的人斥责道:“先王倡导在全国礼待贤明的人,不是为了多得土地留给子孙。他不幸碰到继承人缺少德行,不能完成大业,使国内人民怨愤不从,无道的齐国趁着我们国家动乱之机残害先王。我即位以后,对此痛心疾首,所以才广泛邀请群臣,对外招揽宾客,以求报仇。能使我成功的人,我愿意和他分享燕国大权。现在乐毅亲自征战,为我大破齐国,平毁齐国宗庙,报了旧仇,齐国本来就应归乐毅所有,不是燕国该得到的。乐毅如果能拥有齐国,与燕国成为大周的诸侯国,两国结为友好邻邦,共同抵御其他诸侯国的来犯,这正是燕国的福气、我的心愿啊!你怎么敢说这种话呢!”于是将那人处死。又赏赐乐毅妻子以王后的服饰,赏赐他的儿子以王子的服饰,配备君王车驾乘马,及上百辆属车,派宰相送到乐毅那里,立乐毅为齐王。乐毅十分惶恐,不敢接受,一再拜谢,写下辞书,并宣誓以死效忠燕王。从此齐国人敬服乐毅的德义,各诸侯国也敬畏他的信义,没有敢再来算计乐毅的了。
燕惠王即位后中了齐国的反间计,派骑劫代替乐毅统率部队。
【原文】
顷之[1],昭王薨[2],惠王立[3]。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4]。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5],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乐毅与燕新王有隙[6],畏诛而不敢归[7],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王齐。齐人未附[8],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9]。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10]。”燕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11],而召乐毅。乐毅知王不善代之[12]。遂奔赵。燕将士由是愤惋不和[13]。
【注释】
[1]顷之:过了一些时候,不久。[2]薨:诸侯去世叫薨。[3]惠王:昭王的儿子姬乐资。[4]尝:曾经。不快:有矛盾。[5]纵:施行。反间:反间计,挑拨离间的计策。[6]新王:新即位的王,指惠王。隙:裂痕,引申为怨仇。[7]畏诛:怕遭杀害。[8]附:归附,投降。[9]且:暂且。待其事:等待即墨一带的人慢慢归附乐毅。[10]残:破灭。[11]骑劫:燕将。代将:代替乐毅带兵。[12]王不善代之:惠王派骑劫代替乐毅带兵,不怀好意。[13]愤惋:愤恨惋惜。不和:不平。
【译文】
不久,燕昭王去世,燕惠王即位。惠王做太子的时候,就与乐毅有矛盾。田单听说了,便派人到燕国去施行反间计,散布说:“齐王已经死了,齐国的城池没有被攻下的只有两座了。乐毅和燕国新君有怨仇,害怕被杀而不敢回燕国,他以征伐齐国为名,实际上是想联合齐军在齐国南面称王。只是齐国的民众还没有归附,所以乐毅缓攻即墨是为了等待齐国民众归附他。齐国人所害怕的,是燕国改派其他大将来,到那时即墨城就破灭了。”燕惠王本来就怀疑乐毅,听了齐国挑拨离间的话,便派骑劫去代替乐毅统率部队,而且召乐毅回国。乐毅知道惠王派骑劫来代替他不怀好意,于是就投奔赵国去了。燕军将士为此都愤愤不平,内部开始不和。
【原文】
田单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1],飞鸟皆翔舞而下城中[2]。燕人怪之,田单因宣言曰:“当有神师下教我。”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3]。田单起引还,坐东向[4],师事之[5]。卒曰:“臣欺君。”田单曰:“子勿言也![6]”因师之。每出约束,必称神师。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7],置之前行[8],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9]。城中见降者尽劓[10],皆怒,坚守,唯恐见得[11]。单又纵反间,言“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12],可为寒心[13]!”燕军尽掘冢墓,烧死人。齐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14],共欲出战,怒自十倍[15]。
齐城上空飞鸟盘旋飞舞而下。
【注释】
[1]庭:庭院。[2]翔舞:盘旋飞舞。[3]因反走:转身就跑。因,即。[4]坐东向:请这个士卒面向东而坐。古代以面向东而坐为尊。[5]师事之:用对待老师的礼节侍奉他。[6]子勿言:你不要说穿。这里田单叮嘱他不要把神师的假象说穿。[7]劓:劓刑,割去鼻子。[8]前:列。[9]如其言:按照他的话做了。[10]城中:城中的人。[11]见得:被俘。[12]冢墓:坟墓。[13]寒心:心寒,害怕,担忧。[14]涕泣:掉泪抽泣。[15]怒自十倍:比往常增加了十倍的愤怒。
【译文】
田单命令城中的民众,在吃饭前必须先在庭院里祭祀他们的祖先,飞鸟争吃祭饭都盘旋落到城中。燕国人远远望见感到很惊讶,田单又让人散布说:“就会有神师降临来教导我。”有个士兵说:“我可以当神师吗?”说完话转身就跑。田单连忙起身拉他回来,请他坐在向东的上座,奉为神师。这个士兵说:“我骗您的。”田单说:“你不要说话了!”于是把他当神师。此后,每次发布号令,一定声称是神师教导的。田单又令人散布说:“我只害怕燕国人割掉齐国俘虏的鼻子,作战时把他们赶到队伍的前面,那样即墨城就完了!”燕国人听到田单这番话,果然这样做了。即墨城里的人一见被俘的人全都被割去了鼻子,都十分愤怒,更加坚守城池,唯恐被俘。田单又派人施行反间计,说:“我怕燕国人挖掘城外的祖坟,那样实在是让人心寒!”燕军又中计,把城外的坟墓都挖了,焚烧死尸。齐国人在城头上望见这一切,都悲愤得流泪抽泣,纷纷要求出战,怒气倍增。
【原文】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锸[1],与士卒分功[2];妻妾编于行伍之间[3];尽散饮食飨士[4]。令甲卒皆伏[5],使老、弱、女子乘城[6],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田单又收民金得千镒[7],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降[8],愿无虏掠吾族家!”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益懈[9]。
田单亲自拿着筑墙和掘土的工具,和士卒一道修筑工事。
【注释】
[1]身操版、锸:亲自拿着筑墙和掘土的工具。[2]分功:分担工作。[3]行伍:军队的编制。[4]飨士:让士卒吃。[5]甲卒皆伏:披甲的战士都埋伏起来。伏,埋伏。[6]乘城:登城守卫。[7]镒:二十两为一镒。[8]即降:就要投降了。[9]益懈:渐渐松懈。
【译文】
田单知道这时士卒都做好了死战的准备,于是就亲自拿着筑墙和掘土的工具,和士卒一道修筑工事;他将自己的妻妾也编入部队;又把吃的喝的全部分发给士卒。然后,他命令披甲的士卒全都埋伏起来,派老弱的兵丁和妇女们登城守卫,并派使者和燕国的军队相约投降的事宜;燕国将士齐声高呼万岁。田单又在城中百姓间募集到一千镒金银,让即墨城里的富豪们偷偷送给燕军将领,说:“齐军就要投降了,希望贵军受降后不要虏掠我们的家族!”燕军将领非常高兴,便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燕军将士的戒备就渐渐松懈下来。
【原文】
田单乃收城中,得牛千馀,为绛缯衣[1],画以五采龙文,束兵刃于其角[2],而灌脂束苇于其尾[3],烧其端,凿城数十穴[4],夜纵牛,壮士五千随其后。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大惊,视牛皆龙文,所触尽死伤。而城中鼓噪从之[5],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6],败走。齐人杀骑劫,追亡逐北[7],所过城邑皆叛燕,复为齐。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走至河上[8],而齐七十馀城皆复焉[9]。乃迎襄王于莒[10];入临淄,封田单为安平君[11]。
火牛在前,齐国精兵在后攻击燕军。
【注释】
[1]绛缯衣:大红色的薄绢所制成的被服。[2]兵刃:打仗的兵器,一般是指冷兵器。最常见的兵刃有刀、剑等。[3]灌脂束苇于其尾:把灌着油脂的干芦苇缚在牛尾上。[4]穴:洞穴。[5]城中鼓噪从之:城中的人群一齐呼喊,跟随在后面。[6]大骇:大惊。[7]追亡逐北:追赶逃跑败亡的敌人。[8]河上:黄河边上。[9]复:收复。[10]襄王:名法章,公元前283年至公元前265年在位。[11]安平君:田单当初起于安平,所以以安平君为封号。
【译文】
田单又派人在城里收集,得到一千多头牛,用深红色的薄绢披在牛身上,在上面画上五彩龙纹,在牛角上绑上锋利的刀子,把灌有油脂的干芦苇绑在牛尾上,点燃它的尾端,在城墙上凿了几十个洞,趁黑夜把牛放出去,五千名精壮的士卒跟随在牛群后面。那些牛的尾巴烧得疼痛难当,拼命地向燕军狂奔。燕国将士大惊失色,火光中隐约看到牛身上都有龙的花纹,被牛碰上的不是死就是伤。此时,即墨城里的人也聚众呐喊,老弱兵丁全都敲击铜器,发出的声响震天动地。燕军将士惊慌失措,纷纷败逃。齐国人杀死了燕军主将骑劫,追杀逃跑的燕军,一路上经过的城池全都背叛燕国,重新成了齐国的城邑。田单的兵力不断增加,乘胜追击,燕军天天都在逃跑,一直逃到黄河边上,齐国的七十多座城池都被田单收复了。于是,田单从莒迎回襄王;襄王回到临淄,封田单为安平君。
燕军将士惊慌失措,纷纷败逃。
长平之战
【导语】
战国中晚期,秦国任用商鞅实行变法,经过多代努力,国势日益强盛。秦国先后西并巴、蜀,东侵三晋,南攻荆楚,取得了军事、政治、外交各方面的胜利。至秦昭王时,秦国已成为战国七雄中实力最强的国家。当时秦周边的韩、魏、燕、赵四国,为了遏制秦的扩张,建立了盟友关系。其中,最强的是赵国,最弱的是魏国。秦采用“远交近攻”的战略,从公元前268年起,先出兵攻魏,迫使魏亲附于己。接着又大举攻韩,韩王异常恐惧,遂谴使入秦,表示愿意献上党郡(今山西长治)求和。上党太守冯亭不愿献地入秦,为了促成韩、赵两国联合抗秦,他将上党郡献给了赵国。赵王贪利受地,将上党并入了自己的版图。秦王闻之大怒,于公元前261年命左庶长王乾率军攻打上党,赵军不敌,退守长平(今山西高平西北)。赵王闻秦军东进,派大将廉颇率赵军主力抵达长平,以图夺回上党。战国时期规模空前的长平之战由此揭开序幕。
廉颇率赵军主力抵达长平,由于秦强赵弱,赵军屡战屡败。廉颇改变战略方针,转攻为守,依托有利地形,筑垒固守,以逸待劳,使秦军陷于疲惫。两军在长平一带相持不下。秦采用离间手段,派人去邯郸收买赵王的左右权臣,离间赵王与廉颇的关系。于是赵王命赵括接替廉颇为将。秦王见离间计得逞,立即任命骁勇善战的广武君白起为上将军,代替王乾出任秦军统帅。
公元前260年,赵括统帅赵军向秦军发起了大规模进攻,遭到秦军主力的坚强抵抗,赵军受挫。秦昭王亲赴河内(今河南沁阳)进行增援。赵括率赵军强行突围,在战斗中被秦军乱箭射死。赵军失去主将,斗志全无,全部解甲投降。这四十万赵军降卒,除幼小的二百四十人外,全部被白起坑杀。秦军终于取得了长平之战的彻底胜利。
长平之战中,秦军共歼灭赵军四十五万人,取得了军事上的重大胜利。赵国受创,从此衰落下去。这一仗不仅大大地削弱了赵国,而且也镇服了东方各国,为秦国后来完成统一大业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冯亭派使者去向赵国献地。
【原文】
周赧王五十三年(己亥,公元前262年)
楚人纳州于秦以平。
武安君伐韩[1],拔野王。上党路绝,上党守冯亭与其民谋曰[2]:“郑道已绝,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受我,秦必攻之;赵被秦兵,必亲韩;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矣。”乃遣使者告于赵曰:“韩不能守上党,入之秦,其吏民皆安于赵,不乐为秦。有城市邑十七,愿再拜献之大王!”赵王以告平阳君豹,对曰:“圣人甚祸无故之利。”王曰:“人乐吾德,何谓无故?”对曰:“秦蚕食韩地[3],中绝,不令相通,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也。韩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祸于赵也。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弱小,弱小固能得之于强大乎!岂得谓之非无故哉?不如勿受。”王以告平原君,平原君请受之。王乃使平原君往受地,以万户都三封其太守为华阳君,以千户都三封其县令为侯,吏民皆益爵三级。冯亭垂涕不见使者,曰:“吾不忍卖主地而食之也!”
赵国群臣就献地问题而产生不同的意见。
【注释】
[1]武安君:历朝历代国之能安邦胜敌者均号“武安”,最早出自西周,武安者,以武功治世、威信安邦誉名。“君”是卿大夫的一种新爵号。白起数立战功,秦封其为武安君,这里指白起。[2]冯亭:(? — 公元前260年),战国时期韩国人。公元前262年,秦国武安君白起伐韩,取野王邑。上党与韩国本土的道路被断绝。韩国派阳城君到秦国谢罪,割上党之地请和。另一方面,派遣韩阳,通知上党靳黈撤离上党,靳黈不肯,韩桓惠王派冯亭接替他的位置。[3]蚕食:蚕吃桑叶。像蚕吃桑叶那样一步步侵占。比喻逐步侵占。
【译文】
周赧王五十三年(己亥,公元前262年)
楚国把州陵献给秦国,以求和平。
秦国武安君白起进攻韩国,攻克野王。上党与外界的通道被切断。上党郡守冯亭与民众商议说:“现在去都城新郑的道路已经断绝,秦国军队每日都在不断向这里推进,韩国又无法接应,不如把上党献给赵国。赵国如果接受我们,秦国必定进攻他们;赵国面对秦国军队的进攻,一定会与韩国联合;韩、赵联合起来,就可以抵挡秦国了。”于是派使者去告诉赵国说:“我们韩国无法守住上党,如今想把上党献给秦国,但郡中的官员和百姓都心向赵国,不愿做秦国的属下。我们现有大邑共十七个,愿意恭敬地把这些献给赵王!”赵王把这件事告诉平阳君赵豹,赵豹说:“圣人认为接受无缘无故的利益是不好的兆头。”赵王说:“别人仰慕我的恩德,怎么说是无缘无故呢?”赵豹回答说:“秦国蚕食吞并韩国的土地,从中切断上党与都城新郑的道路,不使它们相通,本来以为可坐待上党归降。韩国人之所以不把它献给秦国而献给赵国,就是想把患祸转嫁给赵国。秦国付出千辛万苦而赵国却坐收其利,即使我们强大也不能这样从弱小手中夺取土地,何况我们本来就弱小,怎么能与强大的秦国相争呢!这难道还不是无缘无故吗?不如不接受上党。”赵王又把此事告诉平原君赵胜,赵胜却劝赵王接受。赵王于是派赵胜前去接收,封冯亭为华阳君,赐给他三个拥有万户百姓的城做封地;又封其县令为侯,赐给三个拥有千户百姓的城做封地,官吏都加爵三级。冯亭不愿见赵国使者,垂着泪说:“我不忍心出卖国家的土地而作为自己的俸禄啊!”
冯亭垂涕不见使者。
【原文】
五十五年(辛丑,公元前260年)
秦左庶长王龁攻上党[1],拔之。上党民走赵。赵廉颇军于长平,以按据上党民[2]。王龁因伐赵。赵军数战不胜,止一裨将、四尉。赵王与楼昌、虞卿谋,楼昌请发重使为媾[3]。虞卿曰:“今制媾者在秦;秦必欲破王之军矣,虽往请媾,秦将不听。不如发使以重宝附楚、魏,楚、魏受之,则秦疑天下之合从,媾乃可成也。”王不听,使郑朱媾于秦,秦受之。王谓虞卿曰:“秦内郑朱矣。”对曰:“王必不得媾而军破矣。何则?天下之贺战胜者皆在秦矣。夫郑朱,贵人也,秦王、应侯必显重之以示天下。天下见王之媾于秦,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矣。”既而秦果显郑朱而不与赵媾。
秦左庶长王龁攻上党。
【注释】
[1]王龁:战国末期秦国大将,经历三代秦王,为秦国宿将,曾与蒙骜王陵交替征战。在长平之战中,为初期和后期的秦军统帅。始皇帝二年,王龁战死。现有多部史书记载。[2]按据:谓屯兵支援。[3]媾:连合,结合,交好。
【译文】
五十五年(辛丑,公元前260年)
秦国派左庶长王龁率兵进攻上党,不久就攻破了。上党百姓被迫逃往赵国。赵国派廉颇率军驻守在长平,以接应上党逃来的百姓。王龁于是挥师攻打赵国。赵军迎战,几战都没取胜,一员副将和四名都尉先后阵亡。赵王与楼昌、虞卿商议,楼昌建议派地位高的使节与秦国交好。虞卿反对说:“和与不和,控制权都在秦国;秦国现在已下决心要打败赵军,我们即使去求和,秦国的将领也不会同意。我们不如派使者用贵重的珍宝拉拢楚国、魏国。一旦楚国、魏国接受,那么秦国就会疑心各国重新结成了抗秦阵线,那时与秦国交好才可成功。”赵王不听虞卿的意见,仍派郑朱赴秦国求和。秦国接待了郑朱。赵王便对虞卿说:“秦国接纳郑朱了。”虞卿回答说:“大王肯定见不到和谈成功而赵军就被击破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各国都派使者赴秦国庆贺胜利。郑朱是赵国地位很高的人,秦王、应侯肯定会把郑朱来求和的事向各国宣扬。各国看到赵王派人去向秦国求和,一定不会再出兵援救赵国;秦国知道赵国孤立无援,就愈发不肯与赵国讲和了。”不久,秦国果然大肆宣扬郑朱来使,而不与赵国进行和谈。
【原文】
秦数败赵兵,廉颇坚壁不出。赵王以颇失亡多而更怯不战,怒,数让之[1]。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曰:“秦之所畏,独畏马服君之子赵括为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赵王遂以赵括代颇将。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鼓瑟耳[2]。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王不听。初,赵括自少时学兵法,以天下莫能当;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括母问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则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括不可使。王曰:“何以?”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与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今括一旦为将,东乡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王以为如其父,父子异心,愿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母因曰:“即如有不称,妾请无随坐!”赵王许之。
【注释】
[1]让:责备。[2]胶柱鼓瑟:柱,瑟上调节声音的短木。瑟,一种古乐器。是用胶把柱粘住以后奏琴,柱不能移动,就无法调弦。意指固执拘泥,不知灵活变通。
【译文】
赵军与秦军交战屡屡失败,廉颇便下令赵兵坚城固守,拒不出战。赵王以为廉颇损失惨重后更加胆怯,不敢迎战,气愤得多次斥责他。这时应侯范雎又派人带上千金去赵国施行反间计,到处散布谣言说:“秦国所畏惧的,只是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做大将。廉颇极易对付,不久他就快投降了!”赵王听说后就任用赵括代替廉颇去率领军队。蔺相如劝阻道:“大王因为赵括有名望就重用他,这就像是粘住调弦的琴柱再弹琴呀!赵括只知道死读他父亲留下的兵书,不知道在战场上随机应变。”赵王不听。起初,赵括从小学习兵法时,就自以为天下无人可与之相比。他曾与父亲赵奢讨论兵法,赵奢也难不倒他,但赵奢始终不说他有才干。赵括的母亲询问原因,赵奢说:“带兵打仗,就是出生入死,而赵括谈起来却很随便。赵国不用他为大将则已,如果一定用他,灭亡赵军的一定是赵括。”待到赵括将要出发时,他的母亲急忙上书给赵王,指出赵括不能担当重任。赵王问:“为什么?”赵括的母亲回答说:“当年我侍奉赵括的父亲,他做大将时,亲自去捧着饭碗招待的有几十位,他的朋友有几百人,大王及宗室王族给他的赏赐,他全部分发给将士和周围的人。他自接受命令之日起,就不再过问家事。而赵括刚刚做了大将,就向东高坐,接受拜见,大小军官没人敢抬头正脸看他。大王赏给他的金银绸缎,全部拿回家藏起来,每天忙于察看有什么良田美宅可买的就买下。大王您以为他像他的父亲,其实他们父子用心完全不一样。请大王千万不要派他去。”赵王说:“老太太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赵括母亲便说:“万一赵括出了什么差错,我请求不要连累我。”赵王同意了赵母的请求。
赵括之母向赵王上书要求免去赵括的职务。
【原文】
秦王闻括已为赵将,乃阴使武安君为上将军而王龁为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赵括至军,悉更约束,易置军吏,出兵击秦师。武安君佯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赵括乘胜追造秦壁,壁坚拒不得入;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之后,又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武安君出轻兵击之,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秦王闻赵食道绝,自如河内发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1],遮绝赵救兵及粮食。齐人、楚人救赵。赵人乏食,请粟于齐[2],齐王弗许。周子曰:“夫赵之于齐、楚,扞蔽也,犹齿之有唇也,唇亡则齿寒;今日亡赵,明日患及齐、楚矣。救赵之务,宜若奉漏瓮沃焦釜然[3]。且救赵,高义也;却秦师,显名也;义救亡国,威却强秦。不务为此而爱粟,为国计者过矣!”齐王弗听。
周子劝说齐王出兵救赵。
【注释】
[1]诣:到。[2]粟:小米,中国古称稷或粟。这里指军粮。[3]瓮:陶制盛器,小口大腹。
【译文】
秦王听说赵王任用赵括为大将,便暗地里派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改王龁为副将,下令军中:“有谁胆敢泄露白起为上将军的消息,格杀勿论!”赵括来到军中,将原来的规定全部废除,更换军官,下令出兵攻打秦军。白起佯装战败逃走,预先布置下两支奇兵准备截击。赵括不知其计,乘胜追击,直捣秦军营垒,秦军坚守不出,赵军无法攻克。这时,秦军一支二万五千人的奇兵已经切断了赵军的后路,另外一支五千人的骑兵也堵截住赵军返回营垒的通道。赵军被一分为二,粮道也被断绝。白起下令精锐轻军前去袭击赵军,赵军接连失利,只好坚筑营垒等待援兵。秦王听说赵军的粮草通道已经被切断,便亲自到河内征发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调往长平,阻断赵国的救兵及粮草救济。有些齐国人、楚国人增援赵国。赵军缺乏粮草,向齐国请求救济,齐王不同意。周子说:“赵国对于齐国、楚国来说,是一道屏障,就像牙齿外面的嘴唇一样,唇亡则齿寒;今天赵国一旦灭亡,明天灾祸就会降临到齐国和楚国的头上。因此救援赵国这件事,应该像捧着漏瓦罐去浇烧焦了的铁锅那样,刻不容缓。何况救援赵国表现出的是高尚的道义;抵抗秦军,更是显示威名的好事;必须主持正义救援亡国,击退秦国以显示兵威。眼下不倾尽全力救赵国反而爱惜粮食,这样为国家谋划真是大错啊!”齐王不听。
【原文】
九月,赵军食绝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1]。急来攻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2],不能出[3]。赵括自出锐卒搏战,秦人射杀之。赵师大败,卒四十万人皆降。武安君曰:“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而尽坑杀之[4],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俘虏;赵人大震。
【注释】
[1]内:指内部。[2]四五复之:连续四五次反复冲杀。[3]出:指突围。[4]挟诈:暗用欺骗诡计。坑杀:陷之于坑而杀,即活埋。
【译文】
到了九月,赵军已经断粮四十六天,赵军开始暗中残杀,互相吞食。赵括心急,便下令赵军进攻秦军营垒,打算派出四队人马,连续四五次反复冲杀,仍无法突围出去。赵括亲自率领精兵上阵肉搏,被秦兵射死。赵军于是大败,四十万士兵全部投降秦国。白起说:“当初秦军已攻克上党,上党百姓却不愿归秦而去投奔赵国。赵国士兵反复无常,不全部杀掉,恐怕会有后乱。”于是使用奸计把赵国降兵全部活埋,只放出二百四十个年岁较小的回到赵国,长平之战前后共杀死四十五万俘虏,赵国大为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