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3)
她看着遥远沉默的三张牌背,突然觉得有些想笑。盛中愚这个疯子,竟然进入了赌场还在妄想用概率论或者随机变量之类的无聊东西来赢钱。概率分布函数所能指定的不过是一个大致的范围,但赌桌上真正定输赢的,却只是实打实的三张牌而已。她漫无目的地这么想着,却发现人群哗地又散开了,这时她清楚地看到姓杜的赌客手边搁着一只茶壶,壶嘴微微偏开他的身体指向身后。沈一鸥抬头一看,瞬间就明白了那个人的用意——他背后是一幅巨大的瀑布风景,银练长垂,晴川倒挂,他要借这瀑布的水势,但又不能让大水给冲了,这就是茶壶嘴反冲大水的玄机所在。
沈一鸥无声地笑了起来,转身便走。七年里,这些号称信则灵的赌场小把戏她见得多了,但如果真说起来,却未必比概率论没用。凭着算牌和概率论赌钱,然后输得倾家荡产的人,她不知道见过多少,盛中愚也不过将变成这千万人中的一个罢了。她这么想着,却莫名地感觉嘴里有些发苦。
三
沈一鸥第一次见到盛中愚走进“酒神号”上的赌场,是在这次旅途的最后一天。他换了一身新的中式布褂,微长的头发随意地垂下来,还架了一副沈一鸥从未见过的黑框眼镜,看上去像是一个懒散的公子哥儿。
现在,这个公子哥儿拎着一个看上去很沉的小手提箱走进赌场了,他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在赌场里逡巡了一圈,然后随意地坐在了谢元康对面的位置上。
谢元康抬头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点点头,伸出右手打了个“飞牌”的手势。所谓“飞牌”,是指由荷官发牌,玩家不下注,只旁观牌的走势。谢元康看了一会儿,便举手示意荷官可以开始了,于是六张牌又沿着永恒不变的轨迹滑落了下来,三张在他的面前,三张在盛中愚面前。
“小伙子,玩儿吗?下多少?”谢元康微微眯起眼睛,转过头悠悠然地问。
“当然。”盛中愚顺手将面前的筹码全部推了上去,“不多,五十万。”
“年轻人,如果你今天才玩不久的话,不必玩这么多的。少下点儿会玩得久一些。”谢元康提醒。
“不必了,”盛中愚淡淡地笑笑,“下多了玩得快一些,反正都是赢。”
谢元康不说话了,脸色变得有些阴沉。片刻之后,他伸出右手,轻轻翻开第一张牌,是一张红桃A。盛中愚微微一笑,也翻开了他面前的第一张,是一张梅花6。仅仅短短的翻牌时间里,赌桌边又多了几个看客,十多只眼球左左右右地扫着赌台,眼神机灵得发贼,虽然这些人西装革履,腰板挺得像绷紧的弓弦,但是浑身上下却无一处不透着底层的风貌。沈一鸥知道这是赌场的马仔,不禁在心里暗暗地骂盛中愚的蠢,这家伙说话太过高调,当场就引得人家把他看住,以防他出老千。她虽然并不相信他会鲁莽到在赌场里公然出千,但赌场如战场,讲究一个小心驶得万年船,像他这样一来就自视甚高的,不可能不失手。
正在沈一鸥担心的时候,人群却突然欢呼起来,盛中愚赢了,五十万的财富凭空添了一倍!他用双臂一圈,将小山般的筹码缓缓地撤下来。他侧过脸对沈一鸥笑笑,却迎上的她带着焦虑的目光,她的意思很清楚——赌场里的人都是先赢后输,你若是不见好就收,迟早也是同样的结果。
盛中愚笑了笑,把赢下来的钱又一把推上去,一百万。
又赢了。
按照“富贵三公”的规矩,一个人只能连续坐庄两次,现在谢老板已经坐完了庄,轮到他了。满桌的赌客、看客一齐屏息静气,要看着他“闯三关”。赌场中所谓新客上台闯三关,不过就是把头两把赢来的筹码和本金一块儿押,闯过三关就是开张大吉,闯不过也算死生有命。
蜗牛机哗啦哗啦地响着,牌簌簌地飞到赌台上,盛中愚看了一会儿,突然做了个手势,示意荷官可以开始了。
六张牌一如往常地飞下来,谢元康先翻开了他的那三张。这家伙不愧是赌场老手,面对盛中愚新手上台带来的好运,翻牌时依然气定神闲。他翻出来的是一张黑桃Q、一张梅花4和一张方片5,这是单公九,在“富贵三公”中是相当大的牌型,能吃下他的组合寥寥可数。
这时盛中愚也翻开了前两张牌,是一张红心K和一张黑桃K,虽然手气不错,但也绝不是能够稳吃谢元康的牌型。赌桌周围的人鸦雀无声,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到盛中愚手掌下盖住的最后一张暗牌上来了。那些目光聚在最后一张牌上的时候仿佛都有了重量,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抬不起手。那张可怜的纸牌在两股力量的推挤下饱受蹂躏,原本通体光润的牌面上皱纹恣肆延展,像是旁逸斜出的梅花枝干。
渐渐地,犹抱琵琶的牌面终于全部显露了。
人群只是静了一瞬,跟着便立时松散开了,接着爆发出一阵喝彩。这声音的意味十分隐晦,但沈一鸥却全部听懂了,这中间有惊讶、有感叹,也有嫉妒,真情假意,虚虚实实,不一而足。
躺在赌台中间的是饱经风霜的红心9,皱纹满布、鞠躬尽瘁。盛中愚再次回过头,含着笑看了她一眼——他的牌型是双公九,稳稳地吃住了谢元康的单公九。三关三番,他已经赢了谢元康整整三百五十万,离他们约定的数额还有六百五十万的差距。
“承让。”盛中愚微微一笑,眼帘依旧低垂,但修长白净的食指中指却轻轻翘起,仿佛是在向她比出一个“V”的手势。
这个动作隐秘而细微,然而沈一鸥还是觉察到了。她感到心脏没来由地猛地一跳,急忙把目光转了开去。“酒神号”上的“富贵三公”是打私庄,也就是赌场不参与,纯粹由赌客押注,因此金发碧眼的女荷官也面沉如水,半挽的袖子里露出白藕般的手臂。干干净净的两只手将六张牌推到两个人面前,一边三张。
谢元康沉默了片刻,微微侧过身子,做了一个“你先请”的手势。
盛中愚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翻开牌,一张方片7、一张黑桃6,最后一张则是方片2。按照“富贵三公”的规矩,牌点相加取尾数,九为最大,因此这三张牌一共只为盛中愚积了五点,是颇为平庸的手气。
谢元康肥厚的手掌紧紧地捏着三张牌,右手手指像数钱般慢慢地捻动着。第一张牌在他手里缓慢沉重地抬起一个角,慢慢地越升越高,像是托举天地的阿特拉斯。一张红色的7慢慢露了出来,跟着的是一张黑色的8。七加八是五点,只要最后一张牌的点数不在五到九之间,就是他谢元康的胜局。
观战的人纷纷兴奋起来,吆喝着让他“吹,吹”。据说这是赌场中的法术,能够把过九的多余点数吹掉,而不会让人点数过剩爆了牌。
沈一鸥做了七年的叠码仔,自然对这“吹”的含义再清楚不过。她不禁心里暗笑。三张牌,若不是存心要出老千,自从拿到手里的一刻就盖棺论定,油墨印上去的花字清晰坚固,哪里是吹几下就能吹掉的?
然而谢元康已经开始吹牌了,他鼓起微微下垂的腮帮子,真的一口一口吹起气来。这认真的神态是如此的愚蠢,竟然令沈一鸥都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意了。
那张决定命运的纸牌如同蝴蝶振翼般蓄积了好一会儿力量,才被猛然地吹了开来。
沈一鸥踮起脚尖远远望去,她看到九枚黑桃印在雪白光亮的牌面上,黑色的油墨深得仿佛穿透牌背,像是一捧黑色的花瓣怆然洒落,说不出的秾丽凄艳。这是一张黑桃9,九加七加八等于二十四,只记四点。
谢元康又输了。
这一把盛中愚押了三百万,也就是说,还只剩最后的三百万,他就完成对她的承诺了。但沈一鸥在一旁看着,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七年的叠码仔生涯已经将她的目光练得敏锐至极,盛中愚的翻牌动作简单干净,绝对没有任何作弊的可能;而更令人费解的则在于,刚才的那几把里,他每一把都赢得成竹在胸,没有丝毫的犹豫、寡断或者惶惶不定,仿佛坐在那里的不是一个普通人类,而是命运之神的化身。
“小子,你他妈的出千了吧!”谢元康明显有些按捺不住了,血管在他微凸的油亮脑门上浮起来,像是一条条游动的青蛇。
“这是不可能的。”盛中愚不以为意地笑笑,仿佛事不关己,只是在为另一个人轻描淡写地辩解一般,“不过您要是担心的话也没关系。”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看着女荷官蓝色的眼瞳,“这位美丽的小姐,以后能麻烦您为我明牌吗?”
女荷官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笑容。谢元康的脸色难看地暗了暗。
现在庄家又回到了谢元康这边,大概是受了盛中愚气势的影响,这一把他只往台子上押了十万,很快就赢了。然而跟着两把二十万却又都输了,他停下来,浑浊的眼睛在向沈一鸥这边瞟。
七年的经验让沈一鸥明白,纵然此时她已经心潮起伏,但他还是她的客户,在表面上还是要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谢总有什么想要说的?”她飞快走上两步,站到了谢元康的身侧。尽管早已在赌场上打拼成了人精,但她的容貌仍旧是秀美的,垂首低眉的时候两道细眉下秋水流转,带着一股言语绝难尽述的伶仃凄艳。在潜流汹涌的赌场里,倚弱卖弱就是她这样的人天生的优势。
“妈的,今天运气不好。”谢元康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骂骂咧咧地说,“再赌一把,输了就走!”他说着,伸手将面前的筹码重重一推,“小子,一把六百万,敢不敢赌?!”
“那我也舍命陪君子吧。”盛中愚淡淡地说,将一座同样大小的筹码山推了上去。
蜗牛机又哗哗地响了起来,牌一张接一张地飞到赌桌上,每一张新落下的牌都半叠着前面的一张,黑红色的纸牌首尾相接,在沈一鸥的面前淌成了一条血污混杂的河流。七年来,她见过无数的人从这里捞出数不清的希望,却又被这些愈来愈重的金钱压得举步维艰,最终如蝜蝂一般颓然跌倒,然后无声地溺死在这条虚空的血河里。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当你也变成了赌徒的时候,这就是你唯一的下场。
机器短暂地停顿了片刻,六张牌又循着千篇一律的轨迹飞了下来。女荷官在半空中伸手一抄,敏捷地接住了右边的三张——那是盛中愚的三张牌。她是和沈一鸥一样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角色,进退有据,处变不惊,素白纤细的手腕牵着无数道好奇的、灼热的,或者是另有所图的目光,在半空中轻灵地一翻一转,三张光洁的牌面就在桌上摊成了一溜,清清亮亮的,像一汪被抹匀了的清水。
台面上是一对3和一张2,八点。盛中愚默默地点头,双肩松弛下来。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上垂落的枝形吊灯,还轻轻伸了个懒腰,全然不顾对面谢元康大钉子似的饱含怨毒的目光。
牌明一身轻,这种似乎天生便知天命般的淡然竟然一时令沈一鸥有些恍惚,仿佛真正相信了像他这样的人,是真能在赌场上常胜不败的。
谢元康盯了对面的年轻人半晌,方才慢慢收回自己的目光。现在盛中愚的命运已经昭昭于天下,而他自己的还得自己亲手去发掘。他等待了将近一分钟,突然伸出手去,以出人意料的痛快翻开了前两张牌。那是两张黑桃4,两张一模一样的牌面躺在赌台上,像是两具一模一样的死尸静静地向着阴霾的天空。
八点,这手牌并不好,如果想好过盛中愚的话,剩下的一张牌必须是一点或者三公,虽然算不上绝境,但赢面的确不大。谢元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三根粗短肥胖的手指捏起牌的一角,开始向外慢慢地捻翻,翻出了一个角,又把牌转过来翻另一个角。
一桌的赌客都屏息静气地看着,脖子伸长着像吊颈的烤鸭。
这时候,船突然摇晃了一下,仿佛是一个巨大的不祥的谶纬,而谢元康便被这不祥击中了,他愣了半晌,突然放弃似的把牌一抛,那张带着厄运的纸牌在空中打了两个圈,才晃晃悠悠地落到牌桌上。
沈一鸥微微伸长了脖子,看到桃之夭夭的四朵红心在牌面上自顾自地灼灼其华。
三张四点加起来是十二,谢元康这一把只算两点。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谢元康慢慢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沈一鸥用力晃了晃微微感到有些晕眩的脑袋,立刻跟了上去——至少到现在她还是他的叠码仔,表面上还是要与他保持立场一致的。从赌桌到门口的路并不长,但她心旌动摇,竟然走得步步小心,仿佛面前横亘着一条虚空湍急的河流,要涉水而过,生怕哪一步会踏得不实。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看盛中愚,他已经收拾好筹码,站了起来。年轻的男人背向着她闲闲地站着,淡青色的布褂柔顺而挺括地垂坠而下,只有左右袖口松松地挽了两个卷,露出雪白的绸布里子,像是斑驳山岩间一只悠然停伫的白鹭。
四
沈一鸥回到岸上的第二天晚上,盛中愚就给她打来了电话。他一向是这样的人,做事干净利落,只要今天能完成的,便决计不会拖到明天。
“还是在那家咖啡馆见面吗?”沈一鸥试探着问。
“不要,在外面不大方便。”盛中愚很快地否决了,他想了想,说道,“来我家吧,你之前来过的,我就不给你指路了。”
“好。”
沈一鸥搁下电话,缓缓躺倒在床上,夜色中的天花板黑暗而高远,像是头顶悬着的一片没有星光的大海,包围着在夜幕下静静地仰躺着的她,如同一尾仰望夜空的鱼。凭着在赌场中练就的本能警醒,她知道再和盛中愚见面是不明智的,因为他们的交易已经完成了——四个小时之前她接到银行的通知,一笔五百万的款项已经如约汇进她的账户。
但她还是决定去赴约,因为她心里始终还有一个疑问:轻而易举地赢下一千万的巨款,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靠算就可以了。”当沈一鸥开门见山地提出这个问题时,盛中愚淡淡地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