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4)
斯巴达克斯
文/索何夫
公元2889年,木卫三,新罗马。
壮硕异常的雄狮焦躁地用牛排刀一般锋利的巨爪刨挖着覆满沙土的地面,幽绿色的双眼在粗重的鼻息声中透过铁栅不怀好意地来回逡巡着。它那一尘不染的浓密鬃毛泛着丝绸般的黄铜色光泽,修长的尾巴像瓶刷一样竖立在肌肉虬结的后腿之间,鲜红的舌头耷拉在沾满唾液的弯曲犬齿之外。那帮审美能力不比仓鼠强到哪儿去的大赛组织者大概认为,这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就是所谓“野性”的表现。但在我看来,这头畜生更像是中世纪贵族纹章上画着的那些傻乎乎地吐着舌头、蠢头蠢脑地扶着盾牌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的家伙,而不是一头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野兽。
当然,从法律角度上讲,这四条腿的家伙确实算不上是一头有血有肉的野兽——尽管在它的骨骼上附着了超过三百五十磅富含肌糖和ATP分子、拥有极佳爆发性的结缔组织,而它那强有力的心脏则时时刻刻泵送着几十加仑携氧量极高、足以保障它的身体机能在较长时间内高强度运转的血液,但它的法律地位却仅仅介于从有机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的人造牛肉和那些没有大脑的低等动物之间,与中学生物实验室里饲养的草履虫没有什么区别。就我所知,真正的猫科动物通常不会用它们宝贵且容易受损的爪子刨地——它们的犬科远亲倒是常这么干;更不会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像连着吃了一个星期劣质狗粮罐头的看门狗一样朝着近在咫尺的对手龇牙咧嘴。但我同样也知道,大多数人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些:毕竟,描述客观事物的真实面目是科学家的事儿,对娱乐界的从业者而言,按照观众心目中的形象去塑造他们想看的事物,才是值得奉行的金科玉律。
当狮子将目光短暂地转向其他参赛者时,我谨慎地后退了两步,调整了一下手中的标枪,将枪柄上那条用来辅助投掷的皮带牢牢地缠在右手的食指上。
在我身边五十码的范围内,与我分在同一组入场的另外七名参赛者同样在为即将开始的搏杀做着最后的准备。我很快就注意到,站在我左手边的那个戴着狼头面具的渔网角斗士显然是个经验不足的家伙,他愚蠢地用右手中的三叉戟挑衅地指着面前的猛兽,同时挥舞着左手中的刺网,却将没有防备的后背暴露给了右后方的一名剑盾手。而在我右手边的两名标枪手显然谨慎得有点过头,与其他人之间的间距拉得太开——按照我过去的经验,这意味着他们中的某个人很可能成为猛兽发起的第一次攻击的目标。
——而我知道那个人将会是谁。
在困住狮子的隔栅降下的一瞬间,我手中的那支山杨木标枪已经朝目标疾射而出——它准确地扎进了离我较近的那个倒霉鬼的肩窝,带着倒钩的镔铁枪头轻而易举地刺穿了这名戴着乌鸦面具的标枪手的主动脉和神经簇,让这家伙沐浴在了自己的鲜血之中。
与此同时,体型与成年野牛相仿的雄狮已经一跃而起,扑向了剩下的那名戴着一顶鱼头状青铜头盔的标枪手。控制着这头猛兽一举一动的A.I.准确地判断出了他是最适合首先攻击的目标:过于显眼,没有格斗武器,而且正处于相对孤立的状态之下。当然,这倒不是说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会善意地助他一臂之力,但众所周知的是,与干掉一名普通竞争对手相比,先拿暂时无暇他顾的大家伙开刀显然是更为明智的选择。
在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后,鱼脑袋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朝后疾退两步,作势要将标枪掷向狮子,但却在最后一刻毫无预兆地改变了攻击目标。破空而出的标枪呼啸着在离我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画出一道褐色的残影,直接将那名跃跃欲试、正准备冲进战团的渔网角斗士的大腿扎了个对穿。这一招十分狡猾且极为冒险,但却完全达到了目的:就在转瞬之后,那头雄狮突然作出了一头真正的野兽绝不会作出的举动——它生硬地在半途中刹住了向鱼脑袋冲刺的步伐,转而冲向了那个负伤倒地的倒霉鬼。
在这之后的不到五秒钟里,这场角斗的第二个和第三个牺牲者就产生了——站在渔网角斗士身后的那位剑盾手显然不像鱼脑袋先生那样经验老到,在他的同伴兼对手负伤倒地的那一刻,这个傻瓜立马撒丫子冲了上去,打算趁此机会补上致命一击,一举将五十分收入囊中。当然,他确实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就在这个满头深栗色乱发、有着一副典型的色雷斯人面貌的家伙将剑刃插进渔网角斗士袒露的后背的同时,狮子的巨爪也已经朝他迎面挥了过去。剑盾手护在胸前的泪滴形盾牌眨眼间就连同他的胳膊一块儿被齐肩卸下,接着掉在地上的,则是他被齐腰撕裂的半截躯干。
“噢,多谢了,老兄。”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朝那头正忙着解决剑盾手的畜生投出了第二支标枪——这支武器的主人是半分钟前被我干掉的那位乌鸦先生。正如我预料的那样,这一击准确地命中了雄狮的左肋,穿透了它的大部分主要内脏,虽然不算致命,但却足以瘫痪它的行动能力。接着,我又从乌鸦先生仍然颤抖着的躯体上抽出标枪,将这支武器举过肩头,朝着身后随意地挥出了一个优雅的圆弧。
鱼脑袋倒地所花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一些。当温热的鲜血如同泉水般从他被切断的颈动脉喷涌而出时,这名有着一双拉丁式褐色眼睛的标枪手仍然兀自矗立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踢出了比赛。接着,随着那双褐色眼睛中的惊讶神色逐渐褪去,我听到了他的黄铜头盔落地的闷响,一同掉下的还有他手中攥着的短剑——平心而论,这家伙把握时机的能力与应变能力都堪称一流,但他显然并不知道,无论何时,从背后对我发起偷袭都绝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从来没有人能成功偷袭斯巴达克斯。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我曾经听人说过,历史永远都不会缺乏某种特殊的幽默感:穆罕默德二世在金角湾的胜利最终使基督徒得到了新大陆;“老虎”克莱蒙梭在凡尔赛的强硬则为巴黎在二十年后的陷落种下了第一粒种子。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定律在现代也同样没有过时: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拜那帮动物保护主义者所赐。
仅仅在二十个标准年前,“角斗”还是一个尘封已久的、只会在古地球的历史书和全息影像作品中(通常是在与罗马城相关的旅游手册里)出现的名词。事实上,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不仅仅是这种古老而血腥的运动,几乎一切带有暴力因素的对抗性体育项目——无论是自由搏击、传统拳击、散打、摔跤,还是古老的相扑,都已经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没错,人类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物种:作为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在他们每一个细胞核的碱基对中都储存着与生俱来的与攻击、侵略、猎杀相关的冲动,但他们的文明准则却将这样的冲动一概视为畏途。新人权运动的活动分子们坚持认为,一切与自然人相关的暴力活动都是潜在的对人类社会的威胁;而他们的盟友动物保护主义者们更是早已完成了ALF(动物解放阵线)前辈们的宏愿,将所有能与他们所谓的“虐待、歧视与危害”动物挂上钩的行为都统统打入了另册。在我上中学那阵子,就连在实验室里解剖蚯蚓和青蛙,都得先搞到半打以上的保证书和特许状,而要是不幸落上一个虐待动物或非法狩猎的罪名,那多半就意味着你得在某座六平方米的免费单人住宅里休上半辈子的“假”了。
当然,就像人类历史上的每一场发展到走火入魔程度的社会运动一样,动物保护主义者中也永远不乏斗志昂扬的激进分子。动保运动愈演愈烈,当一个自称为“赐福地球”的组织在十五年前向邦联最高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将制造和食用“亵渎了生命的神圣尊严”的人造肉类裁定为非法时,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经过长达三个标准年的漫长申诉,举行了无数场法庭辩论和听证会之后,邦联的法官联席会议最终裁定,人权和动物权利的适用对象,必须至少满足以下两个条件中的一个:通过自然方式诞生,或者具备真正意义上的认识与感知能力(换句话说,拥有能够正常运作的中枢神经系统核心:大脑),否则将不受相关法律保护。尽管这项司法解释的初衷只不过是为了拯救人们餐桌上的牛排和肉馅汉堡,但出乎那些大法官意料的是,他们的决定也在无意中点燃了一项古老运动的复兴火种。
斯巴达克斯的“诞生”时间——呃,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用“出厂”或者“完工”之类的词,反正意思都差不多——是在“‘赐福地球’诉人造肉企业案”结案两年之后。他的“母亲”是一座高十二英尺、直径六英尺四英寸的活体培养槽,而他的“父亲”则是半打盛着不同基因样本的试管。这些设备(当然,还有操作设备的雇员们)的东家是大名鼎鼎的南河三文化传媒集团,一条过去曾经多次因为经营非法娱乐项目而被起诉,但却每次都能靠着超好的运气和强有力的律师团队全身而退的娱乐业老泥鳅。可是这一回,这条老泥鳅经营的项目却是完全合法的——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这完全要感谢“赐福地球”。
正如他——或者说我——曾在铺满黄土的竞技场上杀死的无数猛兽与敌手一样,在角斗比赛中,像斯巴达克斯这样的角斗士是不受任何法律条款保护的。尽管从基因生物学角度上讲,他的遗传结构与邦联境内一百一十五亿健康男性公民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但这些以古代欧洲“蛮族”居民的基因模板为蓝本培育的生命,既非以自然方式在女性子宫中孕育,也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意识——在受精卵于人造子宫内着床发育的最初四个星期中,南河三集团雇来的专家们就对每一具角斗士的躯体进行了“特殊处理”。除了维持生理活动必备的脑干和小脑之外,他们颅腔内的大部分脑白质和几乎全部灰质从来都没有得到发育的机会——属于它们的位置早已被普通蛋白质分子大小的微型电子元件和生物胶质所取代了。当然了,这种做法自然引起了人权团体的强烈不满,但他们也只能把气撒在帮倒忙的“赐福地球”头上:毕竟,南河三集团的这种做法完全符合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释;而即便他们成功推动了议会修改法律,按照法不得上溯的原则,南河三集团也大可以高枕无忧。
南河三集团用来取代角斗士大脑的这些玩意儿有不少功能,由于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也讲不出多少道道儿来。但我知道,除了像货真价实的大脑一样能操控身体运动之外,它们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作为远程链接的终端。有了这个功能,像我们这样的家伙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待在意识接入舱里,在几百甚至上千公里外充当角斗士的“灵魂”,在竞技场环形高墙内与各种各样的障碍、陷阱、由人工智能控制的角斗动物(除了人造电子脑的工艺粗糙得多,省去了信号收发设备之外,它们的“制造”方式与角斗士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和其他角斗士们斗智斗勇,替公司的股东们源源不断地赚取观众的眼球以及他们腰包里的信用点。
当然,制造一名与操纵者高度契合的角斗士并不像批量生产角斗动物那么容易,而南河三集团自然不会让昂贵的资产沦为一次性消耗品。正因如此,斯巴达克斯们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容易被杀死:他们的骨骼经过了高强度碳纤维强化,主要器官在缺氧条件下的存活时间也远超过常人,血小板含量远超常人的血液,更是可以在接触到空气后的短时间内凝结。即便被劈砍得支离破碎,他们仍然可以在赛后通过移植器官库里那些事先准备好的克隆器官迅速恢复如常。
他们是新时代的弗兰肯斯坦,但却永远不会像他们的精神祖先一样对他们的主人造成威胁;他们是近乎完美的“娱乐设施”,但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某些角斗士要比他们的同类更加完美。
——而我正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个。
当那两名头发蓬乱、身穿牛皮背心的达契亚人挥舞着手中的逆刃刀朝我逼过来时,我今天的好运气似乎终于要用光了:我手中剩下的只有一把不比水果刀强多少的匕首,早些时候佩在腰间的短剑已经留在了某个几秒钟前试图用三叉戟在我肚子上添几个窟窿的家伙身上。我原本倒是打算借他那柄三叉戟用用来着,但幸运女神今天似乎一直在和我闹别扭——就在我准备弯下腰时,那两个家伙却恰到好处地跳到了我面前,用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势把我逼退到了这条由三堵木墙构成的死胡同里。
在第一批野兽与角斗士们一道被放入赛场半个小时后,这场角斗已经逐渐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最初登场的十二头狮子,以及随后上场的同样数量的孟加拉虎和挪威狼獾,都被悉数消耗殆尽;而如果我的视网膜读出装置上提供的数据没错的话,九十六名参赛者中,还能站得起来的角斗士也只剩下了不到一半。除了少数仍然在入场区苦苦缠斗的傻瓜之外,大多数幸存者都已经进入了布满陷阱和障碍物的迷宫区,开始由竞技场的各个角落朝着他们的最终目标——矗立在竞技场中央的金质权标前进。根据以往的比赛经验,在迷宫中的搏杀通常都是比赛中最为激烈、变数最大的阶段:按照比赛的惯例,大多数人会迅速根据投射在他们视网膜上的入场阶段个人战绩判断出谁对自己的威胁最大,并与那些水平相当的人组成临时同盟,以铲除这些难以独自应对的危险对手。当然,我对此早已有所准备,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开始行动的速度居然比我估计的还要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