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呓树。幻境落幕(1)
一
我做梦了,梦里若寒感觉极为陌生,手执高脚酒杯,杯里晃着朱红色的液体,眼神乖戾而动荡,时而举起酒杯凑到唇边轻酌一口。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醒来,发现枕边的女孩消失了。
我起身找到她。她蜷坐在房间角落里,下巴抵在膝盖,微闭双眼,小腿赤裸。未及我开口,她便睁开黑眼睛,“别惊讶,我喜欢这般呆在黑暗里的方式。”
我命令她回到床上,她置之不理;我点燃煤油灯,被她踢翻;我拿起被单盖在她身上,被她掸去。
“我不冷。别管我。”
她自有其行事风格。即便将她营救至安全地带,她仍刻意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向她道歉,“始作俑者诚然是我,可我确及时弥补将你从公司救出。不是么?”
她微笑着摇头。“亲爱,我并未为此生气。我需要你的守护,可有时你的照顾超出了服务的范围,变为对我的掌控,对此我无法接受。”
“我时常无法感到切实的满足,即便拥你于怀。这令我很感困惑。有时你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千里。”
“所以你尝试控制我,把我束缚在你的身边,刻意地照顾我,这令我感觉像一名囚犯。”
“你误解了。这本身便是我爱的方式。”
“可我知道,若我就此百依百顺,固然你将得到短暂的安宁,但很快,你将会在今后漫长的相处中感到麻木与厌弃。人的天性便是不知满足的欲望。一旦得到,便不知足。”
“或许并非因为我得到你,而恰恰因我并未得到你。”
“我不会给你安全感。一旦拥有,便喜新厌旧。这便是我的方式。”
她数次在夜半不告而别,在晨光下匆匆回到我身边。一个夜里,她拖着血脚印敲门,白色的抹胸短裙被血迹染红了大半,我紧张地在她身上寻找伤口,她却告诉我那仅为石榴的汁液。她渴求我的照顾与慰藉,却对她的秘密守口如瓶。
“若寒。我记得你曾说,你来,只为我。”
“这难道不该是你对我的许诺么。”
“向你倾诉梦境的那个夜晚,我仍清晰记得;而你对我所说的,我亦认作誓言。我以为两个人若愿长厮守,便须坦诚相待,不留存丝毫秘密。”
“你若爱我,便须爱我的全部,包括我的秘密。”
心如刀割,欲言又止,我不知出现什么变故,使得她眼见愈渐陌生。
“你仍存有旧时的记忆么,再给我说一个你的梦境罢。”
“没有梦境,”若寒冷冷说道,“再也没有。”
二
子夜,醒来,若寒再次不告而别。我推开窗,燃屑纷扬,我披上外套,推开门,如许久以前孑身一人独行于夜市。我想,如果运气足够好,我应能在Vissis里找到她。
当我踏进Vissis,肉桂的辛香气味扑鼻而来,遍地撒着白盐以及肉桂粉。所有的圆桌都被翻倒,众人靠着枪痕累累的桌子,席地而坐举杯畅饮,壁炉被点燃了,炉火煜煜。厕所门口,几名男子倒在地上,他们的手枪歪在身旁,一手仍擎着空酒杯。原来就在刚才,求知派在一场械斗中打赢了拜翼教,大家正庆祝他们的胜利。一名机灵鬼从我腋下窜过,另一个孩子追着他,边跑边举着大号手枪朝上开火,顶挂烛架整个朝我砸来,我慌忙跃起跳开,脑袋磕到了一张四脚朝天的桌子,很疼,周围肆无忌惮地爆发大笑,嘲笑我的狼狈。
在这座小酒吧原先摆放留声机的中央地带,一名异常魁梧的中年男子与另一名矮个削瘦的眼镜男子开始大声争执,渐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有必要每次都这么大开杀戒么?”中年男子质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背着与其高大身形极不相称的小号背包,背包表面已经破损、褪色。
“当然必要,我们需要给那些崽子们留下深刻印象。”眼镜男大声回答道,毫无怯意。看得出他所戴的镜片极厚,脖子上另挂着一只雕花放大镜。
“我说过很多次,武力对抗毫无意义,徒然增加仇恨罢了。既然你自信秉持真理,又何苦需要用武力征服对方。”中年男子反问道。
“语言无法说服的,我们便用武力征服。”眼镜男握紧拳头,狠狠回答。
“那与我们的敌人又有何区别。”
“正因秉信真理,所以才得以拥有更大的力量。你难道没有见到这数十年来技术所取得的成果么?我们眼看已接近成功。”
“你未见识到魔王的真正力量,而我却见识到太多的失败者。放弃吧,我的朋友!大赦之日将至,那是逃离此地的绝佳机会。”
“若每个人只为自身的命运而自私考虑,那我们此前所作出的牺牲,皆付之东流。要知道,有一项设计已被创造,要知道,它能够改变所有人的命运。”话说至此,我正以为眼镜男即将掏出活动翅膀的木偶人,我曾在一名单片镜老者手里见识过,据称正是根据贩梦者带给老者的灵感所发明,可眼镜男掏出的却为一张图纸。
中年男子爽朗地笑了,“这玩意儿比我的廊桥号简单一千倍,你居然愿意相信它能够改变命运,笑话!”
当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他们身上之时,我挪到一张翻倒的桌子后,悄悄问一名独耳少年,“你可曾见过一名女孩,黑头发黑眼睛,贩梦维生?”
少年摇摇头,“黑头发黑眼睛…不认识。”然后他转过头去,大声将我的问话向众人复述了一遍。
我有些尴尬,就连酒吧中央争执不下的两人都瞥了我一眼。
人群里站起一名陌生壮汉,他摇摇晃晃走过来,将斟得满满的酒杯塞在我的手里,“陌生的朋友!畅饮吧!今天值得庆祝!”
在我伸手去接酒杯的同时,他一手擒住我,一手撸开了我的左臂袖管,顿时赤裸的小臂上显露出一枚十字花烙印。
然后响起一声暴喝,“这里有教徒的奸细!处死他!”
这下坏了。
瞬时我被十数双手按倒在地,侧脸被一双铁头皮鞋死死踩住。“奸细!”“处死他!”“处死他!”黑洞洞的枪口纷纷指着我,记得上次我在这个小酒馆无意间被卷入两派之争之时,也是几乎相同的情形。
他们被一个人喝止了。
“他必是被强迫的。不会有人愚蠢到同伙被歼灭后单身前来挑战。”一个低沉的男声说道,“放开他。”我抬眼看了看,他正是刚才那名宣扬“逃跑论”的中年男子。
铁头皮鞋从我脸颊挪开了,所有人放开手,后背轻松许多。中年男子向我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拍了拍手,拭去尘土。
“谢谢。”我确是被强迫加入教会,至今仍记得烙印的刺痛与屈辱。但目睹了这些血腥械斗后,我已对这两个派别均丧失好感,信仰已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而我素来奉行与世无争。我整了整衣角,正欲快步离开此是非之地。
“别走。”低沉的男声再次响起,“来喝一杯吧。他们都是些急性子的汉子,但愿未冒犯到阁下。”
我回头环视,果然方才那些朝我大声吼叫、剑拔弩张的科学人均已坐回原位,嬉笑着握起酒杯将液体灌入喉咙,完全无视了我,很好。
“被强迫的信仰必然倒塌。”中年男子推一杯朗姆给我,向我致意。“更何况对偶像的崇拜与迷信愚蠢至至。任何人受到绝对的迷信之后,势必欲望萌发而不可收拾。”
我点点头。我发现他的一侧肤色略深,右脸有道极深的伤疤,然而即便如此,细看之下他的五官仍可称为英俊。
他自称为背包人,他们则尊称他为船长。背包人在一把插入木地板的剑柄桩上刻十字。我看到木桩上密密麻麻刻了很多十字,最顶端的,是一个很大的十字。
“这代表什么?”我问道。
“每一次战斗的牺牲者,我都会在上面做一个记号。”背包人边刻边答。
“为了信仰而牺牲的,必是无畏的勇士。”我试着迎合道。
“是的。可我已开始质疑,这些牺牲的必要性。曾经我也如那般激进,‘为了公正,为了自由与平等’,而后我开始了解,这些无非是力量之间的碰撞而已,若留存给我逃避的空间,我必会选择后者。”
“绝对的公正从来就不存在。”
“当我发现这是一个永远无法成立的命题之时,我决定号召大家放弃战斗,可派内的另一支却不愿意,正如你所见,他们年轻气盛,相信可以通过自身的力量改变这座世界。”
我默默点头,现在我可不愿掺和到任何派别的纠纷之中。
“听你说,你来这里冒险,是为寻找贩梦者”,背包人话题一变,“她失踪了很久,老头说她常常出没于此,我们也正为她而来。”
“你们也喜欢倾听她的梦境么?”
“这倒不然。她设计了一部机器,只有她了解那部机器的全貌……她,对我们十分重要。”
“呵。”我苦笑着,“我曾犯下大错,将她拐进了一家咨询公司,我本以为我可以控制住的……”
“你就是那个绑走她的搜捕者?!”背包人话锋一转,我顿时感觉到他的敌意与严厉,他的低沉嗓音可以顿时由稳重转为威严。
“请听我解释。”我连忙说,“事后我及时弥补,将她从公司中救了出来。现在,她和我在一起。”
“你的话自相矛盾。既然和你在一起,为何深夜里你又跑出来寻她。”
“这点诚然匪夷所思,但却为确凿事实。恐怕公司对她使用了致幻剂,导致她时常神经质般离家出走,时而神神叨叨。”
“这不像我所认识的她,虽然……虽然我与她亦只有一面之缘。”背包人歪着头陷入沉思,鼻梁下的阴影浓重,“你方才所说,你要寻找一名黑头发绿眼睛的女子?”
记忆突然淤塞,正是这座酒吧,我隐约记得一双碧绿眼睛凝视着我,瞳仁清澈得犹如幻想,她在无人的深夜里为我秉烛而舞。仿佛又不像。那个营救贩梦者的夜晚,我在读心机之下找到若寒,她蜷缩在角落,锁骨明晰,消瘦得几无份量,令人怜惜,我记得那个时刻,她与我对视的眼睛,如黑色的伤口。一时间,女孩的印象开始重影,随而模糊。然后影像开始逐渐清晰,在那些黑色夜晚里,那双眼睛时常望着我,冷漠地告诉我,若我爱她,便须爱她的全部,包括我的秘密。她的眼睛,是为深渊般黑色无光。
思绪再次如开闸般迅速流转,“不,我要寻找的是一名黑头发黑眼睛的女孩,她曾在此出没,贩梦维生。”随后我将若寒的模样大致作了比划,及胸身高,苍白皮肤,黑发覆额,以及,深渊般的黑色眼睛。
“呵,原来如此。”背包人沉默片刻后向我微笑,笑容藏有尴尬,“恐怕我们要找的不是同一人,不料眼下贩卖梦境的职业也盛行起来。”
“无他,大家想象力皆十分匮乏。”
“呵呵,恐怕是的。”背包人笑笑,“……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和贩梦者在一起,她身上可有些许特别气味?譬如茉莉花香?”
我企图回忆她身上的气味,“石榴。有一次她夜归,我嗅到她身上有石榴果实的气味。”我顿了顿,问,“怎么?你仍信不过我?”
“没有,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突然外面枪声大作,原是刚刚逃走的教会领着皇家卫队前来。瘫倒在地的醉汉们纷纷拔枪回击。激战。一名独眼老者兴奋地嘟囔着难以分辨的语言从桌板后冲向前,被一阵乱枪射中倒地;独耳少年在桌板后冷静地放枪,每一扣扳机我便听到一声哀叫;那个追逐嬉戏的孩子,点燃黑色球体上的火绳,火声嘶嘶,用力掷向酒吧门口,一声巨响,伴随着的是咒骂与惨叫;另一名孩子,也掏出一枚黑色球体,点燃火绳掷了出去,可黑色球体立刻又被投掷了回来,触地即爆炸,木屑飞溅,浓烟,我听到许多人和我一起咳嗽不止,待浓烟散去些,一只带血迹的铁头皮鞋落在我眼前。我可以感觉到来自门外的火力在逐渐增强,酒吧内的科学人陷入劣势。
我冒险穿过交火的人群,在酒吧地板上匍匐前进,找到正忙得不可开交的背包人,告诉他酒吧还有一个后门,就在吧台后的厨房里。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么?”
“不了。我有十字花标记,他们不会加害我。”
背包人随即大声招呼大家随他突出包围,一些科学人立即响应向他围拢;而眼镜男一伙却固若罔闻。“逃跑!?教会崽子们岂是我们的敌手!”眼镜男叫嚣着,“就连他们使的铁枪都是我祖先发明的!今天老子就给他们上一课!”
“你醉了!”背包人怒斥道,“赶紧召集你的部下跟我走!厨房里有后门,保存实力要紧!”
“不!我绝不从后门溜出去!这般逃跑行径有损我的荣誉!”
背包人无奈摇头,率着那些愿意跟随他的派众撤离了。而剩下的眼镜男子一伙则坚守在Vissis里抵抗,他们搬起所有的桌椅组成临时堡垒,与L型吧台的一端连成防线,射杀了许多试图冲入酒吧的拜翼教徒以及卫队成员。我躲在吧台里,看着背包人一众顺利地从后门撤离,捂住耳朵,任凭两个方向的子弹从头顶交互掠过。
然而,来自酒吧内部的枪声逐渐稀疏,想必科学人的弹药已所剩无几,最后似乎只有一支枪不时发射以回应门外的攻击。我隐约可以听见酒吧外拜翼教徒的嘲弄声,一名满脸稚嫩的卫队成员蹑手蹑脚踏入酒吧,“呯”一声被角落里的冷枪击倒。交战双方陷入短暂的死寂。
我试图爬到那堆桌椅堡垒之后,规劝剩余的科学人赶紧撤离,可在那里我只找到了满身鲜血的独耳少年,他朝我无奈地摇头微笑,他的身后,眼镜男及诸多求知派众皆已倒在血泊之中。我正欲开口,他却将枪口塞入了嘴巴,枪响后猛然倒下。
门外的皇家卫队们似乎还未意识到,他们的敌人均已丧命。
我匍匐着向一根粗大的立柱爬去,那里会更加安全一些。经过壁炉之时,我拾起眼睛男手中的文件袋,文件袋有深蓝标签。那是曾经我所在公司的绝密标记。心跳剧烈。其中夹有一张设计图纸,画着流线线条的巨大机械,机械的腹部被圈划出来标注一行小字:改造——当阀门转过临界点,暗格中预先埋设的煤粉便会撒入锅炉,可瞬间提升炉内温度,使炉壁金属突破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