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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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呓树。为所欲为(1)

记忆仅限夜晚

古月,宿敌和剑

眼睛只为夜而生,在厚重日幕下瞌睡

日光,是人和事的外皮

回忆被渲染成荒漠上的地平线

我知道,正在不断地丧失记忆

关于年龄,关于那个致命的错误

无奈而侥幸

我亦因此,在痛苦和喜悦中幸存

记忆里有一场战争,无可磨灭。

很多声响,剧烈而钝重。女子凄厉尖叫。红无可抑制地蔓延,在死寂中沉淀为黑。所有的尘埃都变得坚硬而无情。敌人跨过我的身躯,源源不绝。我仰卧在尘土中,七感丧失了站立的力量。下坠。无限孤独。

前胸剧痛。我仆倒在床头咳血。鲜红的血液,落到掌心却成为黑褐色的粘液。

我期望出现一场幻觉。

于是,眼前浮现一个身影,是那名贩卖梦境的女子,是若寒。

“我梦见你了。”门轻轻推开。若寒轻曼的脚步点进我的房间。她一来,黑暗便在四壁骤然哽咽。烛火熄灭,角落里的盆栽复树却散发悦目的荧光。

“还记得那个梦境么?无休无止的。现在有了终点,抑或,是中点。”她低语。

“终于,推开一扇铁门之后,我立在一片旷野正中。尽头,是一片危崖。那是远古的战场。断剑,残骨。岩壁书着垂死者的血字,已成深褐。再回首,那栋楼宇已然消失。旷野之上,只剩一扇铁门。”

“血字之下,一具巨大的骨骸,头骨狰狞。血字模糊无法辨识。然而我心知,这便是你。又惊又喜呵。”

“是。我死过,并且死过很多回。”记忆里有一场战争。弥天的血红不断沉淀为黑,而我重复着陨灭。

“你相信前世吗?”若寒垂下眼睛。

“这双眼睛我似曾相似。”记忆中有一双绿眼睛。透过混沌望着我,望着我,饱含泪水。

“在这个梦里,你是我的战士。力战至死。”

我苦涩一笑,“即便是回忆,我也早已无法信任。何况前世的记忆。”

“你仍不信我,呵。”她只一笑,走入晦暗的墙,背影亦随之溶于黑暗。徒留我独自在死寂中沉思良久。

或许幻觉,从来不能用绽放来形容。总在不知不觉之中,现实边界变得模糊,来临的打击残酷而又痛苦。恍然之间,我又遍体鳞伤,在稠滞的空间里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只听见自己嗫嚅着,“记忆,我不需要记忆。”

真相之痛莫过于斯。很久以前,我便已丢弃了寻求真相的习惯。而此刻,我试图对回忆无谓。安然习惯于麻木太久太久,即便仅仅缘于麻木是温暖而安全的。

黑暗中,女子的声音自墙体内渗透而出:我来,只为你。

美,是疼痛的。女子在夜幕下的Vissis对我如此说过。而此刻我却沉溺于安全感之中,我是在害怕痛楚的感觉么?

不。

我需要的,是各种颜色幻化的美,即便每一种颜色代表一味痛苦。我也愿前往。黑暗是勇气的庇护所,是怯弱的坟墓。或许只因这一念的坚持。然而当我点亮所有的灯,用手指轻触墙壁。却见墙坚如磐石,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投无路,咎由自取。

公司的指标愈显苛刻,我疲于奔命头疼欲裂,成本控制导致鲜有人家愿将孩子租借给公司。一筹莫展。广场,孩子们在我面前四散,如同四散的羽鸽。我需要的,是不惜牺牲的想象力,不惜焚烧自我,如烟尘般挥散的想象。我回想起那个贩卖梦境的女孩,她曾梦见爱情在微渺与鸿大之间擦肩。她的名字,是若寒。曾经,我为那段重复出现的记忆,故事中的墓志铭,以及危崖下的血字而苦思冥想。现在,我想到的,却只是女孩本身的价值。

我开始无限渴望她的梦境。整夜整夜地,伺守在Vissis,可她再未露面。直到我收到一纸字条,上面写着:“呓树,当我得知你寻找我的原因,绝望如深井般沉溺。苟求在毫无意义的谎言中生存,何苦。”

完美主义者都嗜爱构筑完美结局,然而当美的偏执突破了底线,便会沦为对控制欲的偏执。我曾经怀疑自己拥有这样的倾向,想来不然,我无非偏执地收集美,并且作为美的载体痛苦不堪。自若寒出现,悉心控制的载体与美两者之间,已然失衡。我对美的渴望,便不仅仅限于收集。脑海一旦掠过女孩至柔至美的颈线,便起难以抑制的莫名躁动。而这种躁动此时正受到女子的嘲讽,自尊受伤,我一怒之下撕碎了字条,派出探子。不久便有了收获。

那是一间地下斗室。我猛然推开门,门没有锁。女子背墙而坐,眼睛深陷,直视着我。

巨型白蜡烛沉声燃烧。“我知道,你会找到这里。本来,便无处可遁。”她打破沉默,点起一支烟,烟雾缭绕。

她的睫毛在烛影下显得纤细,侧影娇美。突然,我由气势汹汹变得不知所措。“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跟我走吧。”

“公司?你来,不是为了我吗?”她在阴影里抽动嘴角。“呓树。那夜之后,我又梦你。”

“我仍在那道山崖之下。大军撤退之后,你的影子是夜空中跳舞的傀儡。我听见他在旋转中哀泣。”

“我不记得,我也不愿记得。”我沉下脸。记忆里有一场战争,并且不时化为眼前的幻觉。“幻觉。我不会再甘愿被幻觉控制了。”

“你仍然在畏惧真相。真相从来都不畏惧重复和死亡。”她的话令我一怔。“而你,告诉我,你会因为痛苦而不屑美吗?”

血涌上太阳穴。我默默垂下眼睛,掏出枪。“跟我走。立刻。”

她对枪口轻蔑一笑。这是铁与火的力量。然而她说,“不要指望,力量能够征服我。”

枪响了。这一霎那,黑暗拥有了声音。我像个巨人,看见她渐渐倒下,肩头渗出红。

“呓树……你在流泪。”她伸出手,却无法触及我的脸颊。

我在流泪。

完美主义者都喜欢安排完美结局,我曾怀疑自己有这样的倾向。然而直到现在,我已失去安排一切结局的能力了。

雨倾盆,大滴大滴坠向地面,犹如自杀般地冲撞。我立在工厂门口,斗篷和靴子湿透。

看门人缓缓推开铁门。我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听见黑暗在门后地吃力地喘息,一起一伏。他皱皱眉,递过来一只大号手电,仍不发一言。

穿过,这浮世与地狱的交界线。我在漆黑里迈步,晃着手电。手电光束消失在工厂宏大的顶篷之中,一切如子夜的教堂。这里已彻底人去楼空。

若寒的想象力生产率惊人。自捕获若寒之后,孩子们走空了。公司不再需要他们,记录员们亦消失得一干二净,为读心机所代替。手电的光束在读心机散乱的电线丛游离,光束下移。是若寒。像聚光灯下的小兽。霎时。眼前的晦暗与那个地下室重叠,稠滞而无情。我扣动扳机,女孩倒下。

若寒没有死。

她哆嗦地抓起半截白蜡烛。我掏出火柴点燃,随即按灭手电。女子面容枯槁。绑架她到此地,是冲动犯下的罪。

“是你。”

“是我。凶手。”

“你的眼睛很锋利。真好看”,她笑得淡然。

“我常常无法控制来自身体内部的怒火。伤了你,非我本意。”

“这个世界,也只允许你伤我。”女孩的眼睛很黑很亮,没有任何保护。

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长久地与现实妥协,腐蚀我对于美的敏感触觉。对于这种麻木的痛心,时常使得愤怒在内心以爪以牙疯狂滋长。渴望血。

“有时候,暴戾的念头充斥我。当街变身为野兽,面孔龟裂,犬齿突长。这是目空一切的冲动。众人在我面前四散。然后在空旷尸横的城市里追逐和奔跑。”我低声说着,冲动欲罢不能。

“本来。你便是兽。”

我咧开嘴笑了。“那你本来是什么?羔羊?”

她凑近我的耳朵,停顿良久,然后低语。“我的血肉,给你吃。”

我的血肉,给你吃。

羊为兽食。这是本能。我将女孩搂进怀里,女孩的脖颈挂在我的臂弯里,无力反抗亦无意反抗。天鹅之项。如何艳丽的鲜血,会自如此白皙的脖颈淌出。好奇和残忍在黑暗里渐变安全和甜美。我张大嘴,牙齿切向女孩的脖颈……

若寒的伤势导致工厂暂停运转。而我,失去了工作。

从此,若寒音讯尽失。我尝试偷偷潜入工厂,每次都在警笛大作之后,被警卫痛殴,然后像沙袋一般被扔出。我只能从公司的广告中一窥她的创意。被鸽群牵起的马车里,新娘绽开笑容,婚纱繁美。或者。万钧落日下的峭崖,铁骏驻留,死神掏出扁形酒壶缀了一口,洒向镰刀。顿时燃起烈焰。

她的创意中有一样是共同的:云。那自身分裂性格迥异的伟物,活生生,漂浮在眼睛不及尽头的碧空,是我未曾见过的。而此刻黑暗却成为她的所在与归宿。我喃喃自语。夜晚,我坐在屋角,凝视梦呓中放声歌唱的女孩。她的声线如同前一秒破碎的水晶,所有的嘶哑在空气中踹揣不安。女孩的手臂流泻着荧光,如夜泉冲刷的银十字架。

我的眼前重复相似的舞姿,直至女孩的身影渐隐灭在墙壁。然后立体投影机现出一个字:终。

叹气,退去上衣,赤身贴在墙壁,寒冰彻骨。寒冷,是孤独者的温度,与温暖相对,与绝望无关。绝望不需要温度。她的脖颈挂在我的臂弯里,如此无力。我勾起双臂发怔,怀里空无一物。或许,我拥抱的,根本就是绝望本身。

她在期待我的伤害。她说,我的血肉,给你吃。一份没有伤痛的宁静。似乎疼痛,便是她所要索取的;似乎伤害,便是我所习惯给予的。“羊与兽。”我说出声来。兽与欲,开启了。无声的巨吼,墙体震颤。爪痕。猎物。快感膨胀。眼里的任何事物正以非常速度缩小。

他们再也无法阻止我。是,我可以为所欲为。

我又有工作了,是前东家的竞争对手,曾致力于训练章鱼并研发辅助机器人以提取其脑部在电流刺激下的创意元素。然而,前东家通过搜捕流浪儿并使用致幻剂的方法,几乎将他们挤出市场。本来,想象力是一种开采成本高昂的稀缺资源,后者却使成本几降为零。比残酷更残酷,才可能制胜。

“公平!我们需要的是公平竞争!”新主管亢奋地叫嚣着。他无法想象,也不可原谅,仅依靠一名女子,便得以获取源源不绝的创意要素。因此,我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破坏前东家的核心创意动力,不惜一切代价。主管递过来一张照片,是若寒。她竟然可以在照片上如此甜美。

“这是支票,”主管又递过来一张名片。“他是J,你的手下。出类拔萃的猎手。四天,带着她的人头来见我。”

是我,将她带到了这场风暴的中心。如今,我已无退路。我不动声色地收下资料袋,低头告辞。四天。这个期限里,我必须找到若寒。如果做不到,将会有人替代我。只有我才能够伤害她,也只有我才能够保护她。她是我独享的猎物。

“凶手。”我自言自语地踱出大楼。现在,我不再经常感觉麻木。难道挽救我自众人的同化,居然是残酷和不竭不止的欲望?变化不被察觉地发生着。掏出相片,女孩微笑。我嘴角抽动,我无从窥见自己的面目。

楼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我独自坐在空旷的露天茶座。雨水自混浊的天空撞击杯沿和桌面。他们不知疼痛。摩挲两颊,眼角深沉的决心潜藏狰狞。我的爱欲始终伴随暴戾。或许摧残美,才是我的本性。

我的血肉,给你吃。

困兽在躯壳内苏醒。我亦是恐惧的。我曾不惜用生命与时间妥协,为了美。而现在,勇气以一张凶残和贪婪的面具被释放。我不知隐藏在面具背后的本性是什么。或许本性亦毫无意义。一切尽在时间里流逝和改变,凝固瞬间的现实,将原本的自我蜕皮般扫进烟尘。

只有极致的美才能让内心外层的硬壳破碎。我想起若寒,以及百合之城。她是我手心易碎的人偶。然后她便如此轻易地破碎,让美在濒临消逝时铭刻于心。让这悲伤充斥我,让我视死如归,让勇气和欲望占据恐惧。

子夜,扶着墙壁走下楼去买面包和酒。我看见我的同僚站在门厅,阴影下的一叶披风,了无声息。这是他等待的方式,如沉默的乌鸦。我知道他的名字或者,不如说是代号:J。履历表告诉我,他是严谨的杀手,信奉完美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