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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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兽。云间回忆

当稠滞的沼泥将你完全吞没之后,飞翔使者们吟唱的圣歌歌声骤然停止,预料中的寒冷与刺骨疼痛并未立即来临,你甚至感觉不到泥水钻入鼻腔的窒息感,只感到那道将你紧紧束缚住的铁链,无比沉重,将你一步步拉入下方的黑暗深渊。你不知自己沉到多深,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你离草原与天空已愈来愈远。

后来,你发现这里的潭水与一般的湖水是不同的,充斥这里的,并非泥或者水,而是稠滞的黑暗。这里,是这座光明世界的放逐地,唯一无光的所在。

你试图挣扎,可纹丝不动;你张口啸叫,可发不出声音;你甚至愿意被扔入一汪普通池塘中溺亡,在这里,时间停顿,四肢失去力量感,任由那隐藏在黑暗里的无形力量摆布。最后,你放弃了。合上眼睛,开始回忆奔跑于草原之上的短暂时光……

午憩的原野,无风。走兽皆已饱腹,伏息于碧湖两岸,湖面无漾。云层静止悬浮于深蓝碧空,跌水盈而不落。一只幼禽轻轻驻停于长发使者肩头,后者拭去眉间的尘埃,挥起石锥在一株树干上留刻云之箴言,随后,起身飞走。

待他的身影在视野中消失之后,你蹑足走到树荫之下,细细端详树干上的文字与图案:“望见美事之时,你须感谢云。那是他特向你呈现的。”

你仰视深蓝天空,凝望着使者身影消失的方向。那里,云层魁伟壮观,似可承载更多,你并不知使者所谓的神为何物,亦不知高巍层云之上承载的世界为何般,只得依照树皮上的粗劣线条、艰涩的只言片语假以想象答案。

“年幼者须汲取长者的建议如汲水,因年长者必愈加具备智慧。”

“保持各自的俊美与洁净,可亦须为长老和同伴所欣赏的。”

“记住恩人与仇敌的名。以鲜花与美食报答善人,把仇敌的名向云倾吐,云将代你击打他,以六倍的残忍。”

“你我的生命绝非仅此一次,停止抱怨,无论你生于何处。要感激。要作善。”

“逾越你我高度之物,指尖无法触及,因那是云作在那里高于你的,你用眼睛看便罢了。”

“云交你我的身体,欲与本能皆产自于此。当一种感觉带来痛苦,那是躯体本身反抗的前兆,那感觉便是自然的告警。你须停止尝试。”

“切勿离经叛道,独行者必陷入泥路自绝。”

“一旦父给你作名,你便铭记,无论身处何道。”

“美善的箴言不在于被多么响亮呼喊,而在于听者心中多少次的重复。”

箴言的含义深奥难懂,却也能偶尔在心中激发浅显的激荡,然而彼时,你并未对此思考更多,你只以为跟随着那些飞翔的使者,便可找到飞行的诀窍;彼时,你仍保留着触摸到天空的微小愿望。而你所并不知晓的,并非更多的隐落在这座平原各个角落里的飞翔使者留下的足迹,而是,无论你如何追寻思索,按照云间的规律,走兽都无法离开地面,无论付诸多么艰辛努力。

夜。神殿穹庐顶端,石像们的肢干交织在一起,如往日般交谈。

“我已看见,山地之间的兽成群结队出没,将羊捕杀得越来越少。”“羊群除了奔逃,无可面对兽的利齿。”“我也看见了,陷入猛兽包围圈的小群白羊,无一生还。”“天平倾斜了!”“倾斜了!”于是长老院定义出生于山地的羔羊,可有半数得在成年后头生巨大弯曲的盘角,予以自卫。

“我已看见,长草将树周土壤的养分吸食殆尽!”“我也看见了,树林愈渐稀疏而绝迹!”于是长老院让树长出更深更健壮的根系,吸取更多更深的养分;同时延长了草本植物的生命周期,令长草的换代稍为停滞。

山地,羊得盘角后群落势力扩大,逐渐蔓延至整个原野。“我已看见,羊群遍布草原,已然不再是一种点缀。”“草木生长之速已不够分吃!”于是,长老院让羊长出三个胃,令其反复咀嚼,羊便无瑕整日啃食青草。

“神言:‘无须畏惧轮回之道于你之下的物种,你可直视他们双眼说道:我高于你。’”是为云的箴言,使者们亦深信之。当第一名使者丧命于猛兽口中,神殿里爆发争论:“我们已被质疑了!”“孩子得不到保护!”“神的箴言便为最大的护佑之翼!”作为惩罚,那头违反定则的猛兽被投入群山间的深渊。可原野之上却一再发生使者被猛兽所偷袭所吃掉之事,篙草之下,血迹斑斑。

“我们的孩子需要自卫!”“处罚仍过于慈悲,违反定则者须得严惩!”“孩子们需要凭籍自身的力量与技巧得到平原之众的尊重!”“由我们保护孩子,已然足够!”争论不止,最后长老院定义了银:拔下一枚云使的翎羽,在星光之下浸入清水,经一昼夜便固为银器。燃火将其熔为长竿,尖端磨尖,其锋利可轻易贯穿兽的甲皮。于是手持长矛的使者们彻行于天空与地面之时,猛兽们闻之退避。

每入夜,廊柱顶端的石像们悄然靠拢,他们石质的肢干缓缓交织在一起,如常日般交谈,云间世界便按照他们的意愿运行着。关于这些,都是你所不知晓的。

灌入瞳孔中的黑暗开始放缓速度,头顶已无一丝光亮,你心知自己已到了被惩罚的位置,感到平静。唯一可庆幸的,便是头顶上那个世界的光亮感在你的记忆里并未磨灭,现在,只要一合上眼,你便知自己还记得。

一个午后的树荫下,你抬起沾染草腥的前爪触摸长发使者留在树干上的铭文,试图对照着刻绘图案去理解这些铭文的深涩含义。此时,树影婆娑,一地光阴。你并未留意脚下的光斑已愈渐光亮,直至光斑越发扩张,终连成一地光明之时,你始心知他已到来。

是他,少年。少年立在光芒中,无可直视。

他许诺你以丰盛的猎物,粗健的四肢。你垂下头,不知何以答,他已背身离去,如黑暗缝隙里褪去的光芒。恍然间,高歌四起,你快步走出树荫,眼见使者们以华美姿态列队飞掠树梢,播撒箴言。

他们华美的双翼令你自惭形秽。

他们清澈的双眼令你无地自容。

他创造一片自由之地,奉献予你,你仅须以他所赠予的一切,在这片原野肆意奔跑捕食,如此轻易而快意。

一度,你心满意足于此。

一度,你对他是怀以感激的。

你望着大树结出的果实一天天膨大,你伏树下一天天守望等待。但那天你攀上树冠之时,却见云使们已先一步摘走果实,拍打着双翼飞走。

半空的飞翔者们藉以双翼得以自由。你看见大队羊群走上山脊,模仿使者巡游般骄傲地列队奔跑,却遭到乱石丛兽群的伏击。

你休憩在一片临湖阜地。午后的阳光持久而无瑕。可当你苏醒来,却被困在一处孤岛。你仰天问:我歇憩于此多次,为何今日湖水突涨。然四下无有应答,湖水继续上涨,直至没顶。

你嫉妒少年可恣意翱翔。他却说:我已予你许多,你何以不觉满足呢。

因我看见他们拥有双翼,我却没有。

那些与生俱来拥有双翼的,亦为注定的。命本如此,你何以不觉满足呢。

因行走愈远,所见愈多,便愈不知足。

少年在光芒中皓齿而笑,言道:彼未曾失者,故绝难知足。你顿觉足间异样,此后便觉所行渐远,所行渐跛。你心知是为惩罚,却不堪其苦,不敢多言。

你并不是这座深渊的第一位客人。

当兽结束长久的回忆,短暂地睁开眼睛注视着这仿佛空无一物的黑暗时,恍然之间,一道磷光轨迹穿过远处的稠滞黑暗。此时你意识到,你并不孤单。

你试图用胸腔发出低声的咕噜声,你并不知那游离于你的,是为何物。但你并不害怕,你已孤单了太久。

那道微光果然被你所吸引而来,当它接近时,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包裹在肉膜中的发光腺体,你瞬间意识到那并非地面上所照耀的日光,并非慷慨而温热的光,而是一种自私、邪恶的生物磷光,微光之后,是一具硕大的流线型躯体。然而你仍不害怕。你趁着那动物对你的好奇,伸出前掌将它抓了一下。黑暗里,一片大如前掌的鳞片顿时被扯下。你看见那动物磷光闪烁的血液渗出体表,很腥。

它顿时被激怒了。磷光顿时变得明黄,你已可以清楚地看见它的巨大躯体,它比你大很多,一口稀疏而细长的利齿。直冲过来,一口咬住你被铁链拴住的那条后腿。你顿时感觉到真切的疼痛。

你正欲反击。黑暗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闷响出声,放开他,鮟鱇。随后距离你十分接近的黑暗里,倏然睁开两只硕大的眼睛,眼球透散明黄的磷光,足有一头成年公羊那么大。你无法想象其后的身躯有多么庞大,你开始恐惧,可或许已经太晚了。

放开他,鮟鱇,我再重复一遍。巨眼怪物说道。这头兽是被流放至此的罪众之一,也是我们的同伴。

随后你感到先前咬住你的那动物松口了。

帮他松绑。大眼球继续说道。

铁链发出喀嚓一声的脆响,你意识到,那条束缚你的铁链已被那动物咬断了。

我必须感谢你。你向巨眼怪物致谢。

无须谢我。巨眼怪物说道,我来此将你从黑暗的束缚里释放,因为黑暗标志真正的自由,是你在此必享的权利。可从此以后,若你再撞入我的口中,那便做我的腹中餐吧。

第一次,你感觉到自己也随时可能成为猎物。但兽的好奇已被激发,你尝试着询问怪物。既然自由失而复得,我可否顺着铁链即刻回到陆上?

不能。若你上浮到这座深渊的表层,势必会被那天上盘旋巡逻的使者们发现,再度拴上铁链,投入深渊。你必须另寻出口。

可我被困在黑暗里,无可作为。

你错了。这座深渊本身,纵是黑暗,更是光的背面。所有光所能覆盖的角落,这座深渊皆可通往。

那你们为何不逃出这里。

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作这样的尝试。只是你必须知道,在你足够强壮之前,你需要在此孵化。

孵化?

一旦陷入光的背面,作为影子里的生物,很少能恢复到从前的模样。因为光照下影子的形状与其本体,绝难保持一致。但你无需灰心,这是光用他的影子赐予我们再生的机会。

你竟视之为再生。

是的。我们正以自身存在异化这座世界,赋予其无限的可能性。这才是这座世界发展的必然规律。

这近乎无法理解的结论使你一时不知如何辩驳。而那头怪物也停止对话,它合上巨大眼睛,调转身躯游走了。而随着那细微磷光的逐渐逝去,空无一物的黑暗再次将你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