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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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众鸟归来

就我们北部的气候来说,春天可谓是从三月中旬延续到六月中旬。无论如何,一直到夏至,和煦的春潮也迟迟不肯退去。这时,嫩芽和细核开始生长成林,小草也不及从前那般水灵鲜嫩。

正是这一时期,众鸟归来。诸如歌雀与蓝鸲这类耐寒且尚未被完全驯化的品种,通常会在三月归来;而那些种类稀有、色泽漂亮的林鸟,则要到六月才会出现。

但是,四季里每一段的好时光都对某种鸟类格外垂青,就如同特别给予某种鲜花优待一样。蒲公英告诉我,什么时候去寻找燕子,而紫罗兰告诉我,什么时候去等待棕林鸫。待到延龄草开花之时,我就知道,春天已经开始了。这种花不仅表明知更鸟的苏醒——因为他[1]早在几周前就已醒来,更预示了宇宙的苏醒和自然的复原。

然而,鸟儿的来来往往带着一些惊奇与神秘。清晨,我们来到林中,完全听不见棕林鸫和绿鹃的歌声。但我们再次踏上那里时,每一片丛林、每一棵树中都回荡着鸣啭。可是再回头,却又万籁俱寂了。谁看见鸟儿飞来?谁又看到它们远去呢?

例如,这只生性活泼的小冬鹪鹩,在篱上跳来跳去,时而钻到垃圾堆下面,时而又跃到几码之外。他是如何扇动着那弧形的双翅,飞过万水千山,总是如期到达这里?去年八月,在阿迪朗达克山脉的深山野林中,我看见了他,他显得一如往常地急切而好奇。几周后,在波托马克河畔,我又与这一只顽强的、叽叽喳喳的小家伙相遇。他是一路轻松地飞越片片树丛与森林来到这里?还是抖动着那个结实的小身躯,凭借着勇气与毅力,战胜了长夜与严寒,使出浑身解数来到这儿?

那边的蓝鸲,腹部带着大地原始的色彩,身披着天空的蓝色——他是否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三月从天而降,温柔又多情地告诉我们:若是我们乐意,春天已然降临?

诚然,在众鸟归来时,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初遇这只小蓝鸟时他表现出来的那种令人好奇且富有启示的窃窃私语了。起初,这鸟儿对我来说似乎只是天空中的一种奇妙之音:在阳春三月的某个清晨,你可以听到他的鸣叫与歌声,但却无法确定他来自何方。他的飘然而至,就像万里无云的空中落下的一滴雨珠。你只是这样仰望着、聆听着,却不带任何目的。

天气变幻莫测,突如其来的降雪会带来一段乍寒,那么,我要再等一周才能再听到那种鸟鸣,说不定我还会看到那鸟儿栖息在篱桩上,张开翅膀,对着他的配偶欢乐地歌唱。如今,他的叫声越来越频繁,鸟儿也越来越多了。他们轻快地从这儿飞到那儿,啼鸣与歌喉也更为愉悦与自信。他们肆无忌惮地鸣叫着飞翔,最后落到谷仓和马厩。这时,他们开始以活泼的姿态在空中盘旋,探头探脑地瞭望着鸽舍和马厩的窗户,审视着节孔与腐心的树木,全心全意寻找栖身之所。这些蓝鸲与知更鸟和鹪鹩作战,与燕子争吵,似乎在反复议论是否要强行进入后者的泥巴屋。但是随着四季的推移,他们又流落到了偏远之地。他们放弃了最初的计划,平心静气地回到了地势偏远、残株遍地的原野,最终在那里的老家安居下来。

蓝鸲回来不久,知更鸟就飞来了。有时是在三月,但在北部的大部分州,四月才是知更鸟之月。知更鸟成群结队地从原野与丛林飞掠而过。在草原、牧场和山腰上,他们的啁啾声都能听得很清楚。如果你在林间行走,可以听到干燥的树叶在他们震颤的翅膀的摩挲下簌簌作响,快乐的歌声在空中回荡。由于太过激动兴奋,他们奔跑、跳跃、鸣叫,在空中相互追逐、俯冲而下,不断地来回穿梭于树林中。

在纽约州的许多地方,就跟在新英格兰地区一样,知更鸟仍保留着产糖的习惯。然而,那是种可以边做边玩的有趣行当,于是知更鸟就成了人们的伙伴,常常伴随在人们的身边。天气晴好时,在空旷的大地上,你到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听到他的鸣啭。日暮时分,在高高的枫树顶上,他面带着纵情的神态,朝向天空,吟唱起自己纯朴的歌曲。此时,冬日的寒意还没有完全消退,知更鸟就这样栖息于强壮、宁静的树中,在阴冷而潮湿的大地之上放声高歌。可以说,在整整一年里,没有比他更合适、歌声更甜美的歌手了。这歌声,与景色和时节十分相符。多么温润而纯真的歌喉啊!我们又是多么急于去倾听!他的第一声啼鸣打破了冬季的沉闷,将漫长的冬日变成了遥远的记忆。

在这儿的鸟类中,知更鸟属于最为土生土长的一类。虽然是鸟类家族的一员,但他似乎比那些来自异乡、出身高贵的稀有候鸟,比如拟圃鹂或玫瑰胸大嘴雀,与我们更为亲近和睦。知更鸟身体强健,喜爱喧闹,生性活泼,易于相处。他有着当地的生活习性,还有强劲的翅膀、过人的胆略。他是鸫类的先驱,不愧是那些优秀艺术家的使者,他让我们做好了准备,迎接鸫类的到来。

我真希望知更鸟在筑巢方面不要那么庸俗。虽然他身怀劳动者的技巧,拥有艺术家的品味,可是他那粗糙的筑巢材料和不精细的泥瓦活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观察着对面蜂鸟的小巢,我强烈地感觉到,知更鸟确实在这方面甚有欠缺。而蜂鸟这种珍禽最适当的住所,正是这堪称杰作的小巢。

巢穴的主体是一种白色的、如毛毡似的物质,类似于某种植物的绒毛或是某类虫体上的毛状物,十分柔软,与长着细小青苔的树枝看起来很协调。小巢是用极细的丝线编织在一起的。鉴于知更鸟漂亮的外表和音乐才能,我们更有理由推测他理应有一个高雅的住所与之相配。至少我觉得,他应该有一个像极乐鸟那样美观而整洁的小巢。极乐鸟那种刺耳的尖叫与知更鸟婉转的鸣叫相比,就如同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相比拟圃鹂与橙腹拟黄鹂的歌喉,我更喜欢知更鸟的歌声。然而,他们各自的小巢却如同乡下的草舍与罗马的别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鸟的悬巢很有诗意。一座空中城堡的旁边,有一处悬在一棵大树细枝上的寓所不停地随风摇曳。为什么长着翅膀的知更鸟却担心掉下来?为什么他要把巢只建在顽童爬得到的地方?毕竟,我们要把它归于知更鸟民主的禀性:他绝不是贵族,而是人民的一员。因此,我们更应当期待他筑巢技艺中的稳定性,而不是高雅。

另一种四月归来的鸟兽菲比霸鹟——蝇霸鹟的先驱,她的露面有时比知更鸟稍早,有时稍晚。我心中珍藏着对她的记忆。以前,我总是能在复活节前后某个明媚的清晨,在内地的农耕区发现她。她搔首弄姿地停在谷仓或草棚上,宣告她的到来。至今为止,你或许只听到过蓝鸲那哀怨思乡的吟唱,或者歌雀婉转的啼鸣。然而,菲比霸鹟那清脆欢快、充满自信的歌喉同样深受众人的欢迎,因为这表明,真实的她又回到了我们的身边。在歌唱的间隙,她振翅高飞,在空中画出一个圆形或椭圆形,似乎是在寻虫觅食,但实际上,我猜测,她是想以炫耀性的动作来或多或少弥补一下她乐曲表演上的不足。按照常理来说,朴实无华的服饰更能将歌喉的力量显示出来,那么,在音乐才能上,菲比霸鹟应当是无人能及的,因为,她那灰白色的外衣毫无疑问是朴实无华的最高形式,况且,她的形态也很难被称作一只鸟的“完美身材”。然而,她的如期归来,她那彬彬有礼、和蔼可亲的态度,将弥补所有其歌喉及外表上的不足。几周以后,就不太能见到菲比霸鹟了,只是偶尔可以看到她从某座桥下或斜崖下满覆的巢中展翅飞起。

还有一种鸟也是四月归来的,就是金翼啄木鸟,同时也被称为“高洞鸟”,“弯嘴小啄木鸟”和“哑噗鸟”,这种鸟我自小就认识,他比我在春秋两季相识的红腹知更鸟到得更晚一些,因此,他的歌声对我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这种鸟的到来常常伴随着一声悠长而洪亮的鸣叫,在某个干树枝或篱桩上缭绕不去——真是旋律优美的春之声。我想,所罗门王在描绘春之美景时的结束语正是如此:“斑鸠的声音在大地回响”,鉴于农业区的春景有着同样的特色,那么,我认为也应当用类似的方式结束:“金翼啄木鸟的鸣啭在林中回响”。

那种啼鸣声浑厚洪亮,仿佛他并不期待应答,而单纯只是出于对歌唱的喜爱,这是金翼啄木鸟向世界发出的和平友好宣言。经过进一步的仔细观察,我发现,并非那些著名的鸣禽,大多数鸟在春天都会发出某种啼鸣之声,它暗示着一种歌声,同时又完美地解答了美与艺术。正如“在闪光的鸽子边,鸢尾花会更为鲜艳”,那只小家伙的幻想曲因此感染了他那漂亮的表兄,于是,那焕然一新的精神将“沉寂的歌手”深深地触动了,他们不再沉默,轻轻地吟唱出了美妙传说的前奏。亲耳聆听一下吧:灰冠山雀清脆甜美的哨子,五十雀略带鼻音的笛鸣,蓝鸲欢快多情的颤音,草地鹨洪亮悠长的鸣声,鹌鹑的口哨、松鸡的鼓点、燕子的叽叽喳喳与喋喋不休等等,甚至连母鸡都能叫出亲切而满足的歌曲,而且,我相信猫头鹰有着一种让黑夜充满了音乐的愿望。在春天,所有的鸟起初就是或者终将成为歌手,甚至在公鸡的啼叫中我都能找到上述结论的确凿证据,尽管枫树开花不及木兰开花那么显眼,但是它确实开花了。

小麻雀随处可见,但很少有作家会称赞他的歌声。然而,只要观赏过他栖息在路边、竭力重复地吟唱那支美妙歌曲的人,谁又能否认他是一个被忽视的歌手呢?有人听过雪鹀唱歌吗?他发出的颤音是如此悦耳动听,我曾在二月听到过他如痴如醉地歌唱。

这种音乐气质,就连褐头牛鹂也有,而且他不甘落后地急于表现出来。妻妾成群的他,停在最高的树枝上,因为他是主张一夫多妻者,平时身边总是跟随着两三个身披青衣、相貌端丽的小妇人——清晨,他常常会真切吐出他的音符。这些音符潺潺地从他口中流出,如泣如诉,带着某种微妙奇特的响声,落入人们的耳畔,犹如从玻璃瓶中倒水时发出的某种悦耳的旋律。

对于春天的诱惑,普通啄木鸟也并非无动于衷,如同皱领松鸡一样,他以一种原始的方式来诠释他对音乐的鉴赏力。在某个三月宁静晴朗的早晨,冬天的寒意与紧张感弥漫在天地之间,我穿过林地,突然,从干枯的残枝中,传来一声悠长而带有回响的敲击声,打破了沉寂——那是只啄木鸟在敲打春天的晨曲。在沉默而僵硬的景物中,我们欢喜地静心聆听。在这个时节,我总能听到他的声音,所以,我认为我真的没有必要再用作家之笔多做赘述,因为我相信,他的音乐演技是那样的纯正。

因此,不出所料,那只“金翼啄木鸟”将众望所归地加入春天的大合唱,他在四月的鸣叫,堪称是他的绝妙之作,也是他音乐才能的最佳表现形式。

我记得,有一棵状似哨兵的老枫树,屹立于大片的糖枫林中。它用那已经腐蚀的树心,经年累月地呵护着金翼啄木鸟。在正式开始筑巢的前一两周,几乎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都可以见到这类鸟三五成群地在老枫树腐朽的残枝上欢跃求爱。有时,你听到一句轻柔的低语,或一阵窃窃私语——然后当他们停在裸露的枝干上时,是一声声响亮悠长的鸣叫——即刻,传来某种狂野的嬉笑声,各种喊叫声、欢呼声与尖叫声夹杂其中,好像有什么事情激起了他们的快乐与欢笑。这种交际性的狂欢与喧嚣,是金翼啄木鸟配对的仪式,或者只是他每年一度重返夏季住宅的“乔迁之喜”?关于这个问题,就留给读者去判断吧。

金翼啄木鸟跟他的同类不同,他偏爱原野与邻边,而不是林中的隐蔽之处。因此,与其同族的习性相反,他的食源大多来自大地,以觅食蚂蚁蟋蟀为生。他不太满足于做一只啄木鸟。于是,他便想进入知更鸟与雀类的圈子,放弃树林而选择草地,迫不及待地用谷物与莓果充饥。这种生活历程的最终结果,或许会成为值得达尔文重视的问题。他对大地的喜爱及行走的技能是否会导致他的腿变长?他以谷物与莓果为生是否会使他的色泽黯淡、声音低哑?他与知更鸟的联姻是否会使他也拥有美妙的歌喉?

的确,还有什么能比近两三个世纪以来鸟类的历史更有趣呢?毋庸置疑,人的到来对鸟类产生了十分明显且有利的影响,因为鸟类正在人类社会中迅速繁殖。据说,大多数加州的鸟在那儿安家之前是不会鸣叫的,因此,我不太清楚土著印第安人听到的棕林鸫与我们听到的是否相同,在北部还没有草地、南部还没有稻田之前,刺歌雀去哪儿嬉戏玩闹呢?那时的他是否如现在这般身体柔软、充满欢乐、衣冠楚楚?还有,像燕子、百灵和金翅雀这种似乎生来就嫌恶森林、喜爱原野的鸟类,我实在很难想象他们能在荒无人烟的广漠荒野中生存。

言归正传。歌雀,那种惹人喜爱的鸟总是在四月到来,那还是春天最早的时候,他那纯朴的曲调,让每一个人都为之欢喜。

五月是属于燕子与黄鹂的季节,很多其他贵宾也会到来。事实上,到五月最后一周为止,所有的鸟儿几乎都到齐了,其中燕子与黄鹂最为出挑,黄鹂那颜色鲜艳的羽翼真像是来自于热带,我看到他们穿梭于开花的树丛中,而且一整个上午都能听到他们那无休无止的啁啾和歌声,燕子落在谷仓上窃窃私语,或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筑巢,在刚抽出嫩芽的林中,皱领松鸡敲响了鼓点,而草地上则传来草地鹨那柔情悠扬的曲调,日暮时分,沼泽与池塘里到处都能听见蛙鸣。五月是过渡的月份,它是四月与六月的桥梁,又是鲜花的园圃。

到了六月我们已经大饱眼福、心满意足、无所期盼了。尤其是随着季节的成熟,各种鸟儿的歌喉与羽翼也趋于完美。知更鸟、歌雀、还有所有的鸫全都到齐了,一流的艺术大师都聚集于此,我只需随意找一块岩石坐下,手捧粉红色的杜鹃花,仔细聆听而已。依我看,杜鹃在六月才会到来,而通常金翅雀、极乐鸟和猩红丽唐纳雀也是在六月姗姗来迟。在草地上,刺歌雀可谓尽显辉煌;在高原上,原野春雀吟风弄月,唱着如清风拂面般的黄昏颂,林中响起了各类鸫的乐章。

在林中,杜鹃是最孤独的鸟,同时也出奇地安静温顺,似乎没有什么喜怒哀乐,仿佛在他的心头,沉甸甸地积压着某种遥远的往事。其曲调与鸣叫稍稍显得有点失落,对于农夫预示着雨的来临。在一片甜美欢快的歌声中,我对这种超凡脱俗、深沉亘古的鸣叫很是钟爱。在几百米之外倾听,林子深处传来的这种声音带有某种特殊的清纯气质。华兹华斯咏赞欧洲杜鹃的诗句,也同样适合于我们的物种:

欢畅的新客啊!

我已经听到你叫了

听了真叫人快乐

杜鹃啊!

该把你叫作飞鸟

我静静僵卧在青草里

听见你呼唤的声音

这声响从山冈飞向另一处山冈

回旋在远远近近

春之骄子!欢迎你,欢迎!

至今

我仍旧觉得你

不是鸟,而是无形的精灵

是音波,是一团神秘[2]

在我们这一带,鸟类只有黑嘴杜鹃的品种,再往南一点才有黄嘴杜鹃的品种,他们的鸣叫声几乎相同,前者的声音有时像火鸡,但后者的叫声或许是这样的:咕、咕咕、咕咕。

通常,黄嘴杜鹃会停在一棵树上,将所有的树枝搜索一遍,直至他捉完所有的虫子。他栖在嫩枝上,脑袋东张西望地审视着周围的树叶,一旦发现了食物,便立即展翅扑向它。

六月,黑嘴杜鹃在果园和花园中飞舞徘徊,用尺蠖类的害虫来款待自己。此时的他是最温顺的,允许你走进离他几码之内的地方,甚至当我走近他,距离他只有几英尺时,也没有引起他的猜忌与恐慌,他十分单纯,或者说,神色庄严,超然物外。

杜鹃的羽翼是褐色的,非常富有光泽,且以精纯和强硬著称,他的美丽与我所熟识的其他浅色的羽翼相比,是无可匹敌的。

虽然在形体与色彩方面有所差异,黑嘴杜鹃所具有的某种特色令人联想到了旅鸽。这种杜鹃的眼睛带着红眼圈,他的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出与旅鸽的相似之处。当然,就飞行时的优雅风度及速度来说,他显然是逊色多了,如同红鸫,他的尾翼似乎长得极不协调。他悄声无息地在树中飞行,与知更鸟或鸽子飞过时哗啦啦的喧嚷形成鲜明的对照。

你听过原野春雀唱歌吗?如果你住在牧区,那你一定不会错过他的歌声。我想,将他称为草雀的威尔逊[3],显然是没有领略过原野春雀的歌喉。这种鸟的尾翼上长着两条横向的白色羽茎,当你穿越原野时,他总是在你前面几码处潜行。仅凭上述两点,就足以辨认出他了。假如你要寻找他,不应该去草地或果园,而应该去地势略高、微风习习的牧地。当日落西山,其他鸟儿的歌声都平息之后,他的歌声就显现出来了,因此他被恰如其分地冠之以“黄昏雀”的名字。

日暮时分,赶牛的农夫总能听到他那动听的歌曲,他的歌声与歌雀不同。那种声音不及歌雀的清脆,也不及歌雀的那样多变,那是一支更为低沉、原始、动人而哀怨的歌曲,将歌雀曲调的精华与林雀那甜美而略带颤抖的歌声相融合,那就是朴素无华的牧地诗人——黄昏雀的夜曲。

黄昏下,走向那平坦辽阔、牛羊成群的高地,寻找一块温暖干净的岩石坐下,静心聆听这首歌曲。那乐声从牛羊吃草的矮草丛中飘出来,在四周回荡,远近可闻,先是三两声悠长而清脆的音符,然后以渐弱的颤音结尾,每一首歌都是这样构成的。

通常,你只能听到一两个音节,因为那些微弱的部分已经随风被隐去了。如此朴实而天然的美妙之曲!在大自然中,它是最独特的一种音色,青草、岩石、农田、安静的牛群,还有夕阳映衬下的山坡,所有的一切都淋漓尽致地在这首歌里展现了出来,至少,这是鸟类可以成就的事业。

黄昏雀的雌鸟在露天筑巢,也不用太多的藤枝或草丛来遮掩或形成一个巢址,你有可能会不小心踩到它,牲畜也可能会将它踏平,但我猜测,比起这些不幸的事情,鸟儿会更担心另一种危险的发生。如雀类所熟知的那样,臭鼬与狐狸有着一种蛮横无理的好奇心。这些狡猾的无赖会将可以为鼠类或鸟类遮风挡雨的河岸、树篱、丛生的草或蓟搜个遍。皱领松鸡无疑也对这种推理十分熟悉,因为她像黄昏雀一样,在毫无遮掩的露天筑巢,从不东躲西藏。她从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森林中来到视野开阔、可见天日的林中,在这儿,她可以防止敌人的入侵,并且轻松自如地飞向四周。

另一种我喜爱的、鲜为人知的雀类是通常被鸟类学家称为田雀鹀的原野春雀,他的大小和形态与麻雀相似,但没有那么显著的斑纹,呈现出暗红的色泽。他喜爱地处偏僻而又石南丛生的原野,他在那里的歌声堪称是最动听的,有时候,尤其是在初春,声音会格外响亮。我记得,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四月,我坐在依然光秃秃的树林中,突然,一只原野春雀飞到距离我几码远的地方,唱着起起伏伏的乐曲,持续了近一个小时。那是一支完美的林中之歌,由于它是从空旷而沉寂的时空中传来的,于是声音显得更清晰了,他的歌声像是在唱:佛——欧、佛——欧,佛——欧、佛尤、佛尤、佛尤、飞咿、飞咿、飞咿,他以悠扬的高音开始,然后急促地转向结尾,尾音轻柔且低沉。

白眼绿鹃或称白眼翔食雀,依然是鲜为人知的鸟类。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种鸟的歌声并不十分悦耳轻柔,相反,它有点像靛彩鹀或黄鹂的鸣啭那样刺耳生硬,但就其充满生机的高超演技及滔滔不绝的模仿能力而言,他是我们北部的鸟类中不可超越的存在。

通常,他的歌声铿锵有力,但并不像上面说的那样悦耳:嘁咔——拉——嘁咔,他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同时将自己隐藏在低矮茂密的灌木丛中,躲避你机警的寻找,仿佛在与你捉迷藏。

但是,七八月时,如果你与林中的鸟儿处得不错,就会听到一种罕见的艺术演奏。你最初的印象或许是在那簇杜鹃花里,又或许是那丛湿地越橘树中,那儿隐藏着三四位不同的歌手,每位都想成为合唱的领唱者。

这种同时来自森林与原野的声音,就像是由多位歌手演唱的合唱曲,十分清亮而紧凑,我确信,这时你听到的是纯正嘲鸫[4]那萦绕不去、经久不息的歌声。假如他模仿得不是那么惟妙惟肖,至少像极了知更鸟、鹪鹩、灰猫嘲鸫、金翼啄木鸟、金翅鸟及歌雀的声音,甚至对“噼噗、噼噗”的那种啼鸣声模仿得十分相像,我认为连歌雀都会信以为真。

而且,整个演奏非常紧凑,似乎将上曲与下曲天衣无缝地连接了起来。演奏声深沉浑厚,在我听来,这是十分独特的,同时,演奏者又得留心不能暴露自己。然而,曲子中却含有某种有意识的情调,让我感到我的到来与关注得到了理解与欣赏,那曲调显然充满了自豪与喜悦,偶尔又带着嬉笑与戏谑。我相信,只是在极少数情况下,即当他确信听众是他所喜爱的人的时候,他才会以这种方式演奏。避开参天大树或林海深处,去湿地里蚊蚋生长的茂密的矮灌木丛中,你就能够找到他。

另一种非凡的歌手,就是冬鹪鹩。提到他,很难不用“最”这样的字眼。他不似白眼翔食雀那样对自己的力量和效果有如此强烈的意识和野心,然而,当听到他时,你绝对比听到白眼翔食雀的时候更惊喜。鹪鹩常喜引吭高歌,且因其歌声的流畅而闻名于世。除此之外,你还能发现一种罕见的韵律使你神魂颠倒,它浑厚、悦耳且节奏感强。

让我难忘的是六月某一个晴天,我漫步于一片远古低矮的常青树林中,它那类似于大教堂的通道弥漫着永远清新的气息。突然,一阵急促而激情澎湃的曲子打破了沉默,那曲子带有某种森林之神的深沉的忧伤,让我在惊奇之余,还能凝神倾听,这位小小的吟游诗人十分胆怯,我到林中去寻找了两次才确信,我所听到的正是他的歌喉。

在某一个地域内,植物的分布与鸟类的大致相同,有明确的标志给植物学家指定一方山水,他会告诉你到哪儿去寻找凤仙花、耧斗菜或蓝铃花,同理,鸟类学家也会指引你到哪儿去寻找小绿莺、原野春雀或红服雀。

在邻乡的同一纬度,同样是内陆地域,但由于地貌不同,树林的种类也不同,你便能观察到不同的鸟类,在山毛榉和糖枫生长的土地上栖居的鸟类,与在橡树、栗树及月桂茂盛的土地上的不同,在那儿,我找不到熟悉的鸣禽。

从老红沙石的某个地区,到我所行走的老火岩石地区,相距不超过五十英里。在林中,我却找不到韦氏鸫、隐居鸫、栗胁林莺、蓝背莺、绿背莺、纹胸林莺,以及许多别的鸟类,取而代之的,则是棕林鸫、红眼雀、橙尾鸲莺、黄喉林莺、黄胸翔食雀、白眼翔食雀、鹌鹑及哀鸽。

我所在的高地上,鸟类的分布十分明显。在村子的南边,我肯定能找到一种鸟,而在北边,我能找到另一种,甚至在同一处,在长满杜鹃花及泽地黑莓的地方,我总是能找到黑枕威森莺。我会在茂密的香灌木、金缕梅及桤木林遇到食虫莺,也会在七月里一片长有石南与羊齿、点缀着一两棵栗树或橡树的偏僻空地里听到原野春雀的歌声,回来的路上,有一个布满残株败叶的浅浅的池塘,在那个地方,我一定能发现灶莺。

在我所居住的地域中,似乎只有一处能吸引所有的鸟类。在这儿,你能观察到几乎所有美国的鸟类。这片土地多是岩石,很久以前就被开垦了,但现在又恢复了荒野的原貌,寻回了自然的自由,它呈现出半开垦、半荒野的特征,深受鸟类与顽童们的喜爱。它的一边是村子,另一边则是公路,那儿有许多马路的交叉口,交错分布着通向四面八方的小道与旁道,士兵、劳工和逃学的孩子整天都行色匆匆地走在这些道路上。

由于这片土地躲过了斧头与长柄镰的砍伐,竟与远处的山林相融合,长出了一排排雪松、月桂与黑莓。这片地主要分布着雪松与栗树,在许多地方,还覆盖着石南与荆棘的灌木丛。然而,其主要特征在于,它的中心地带生长着茂密的山茱萸、水山毛榉、沼泽木岑、桤木、香灌木、金缕梅,并且布满了牛尾草与霜葡萄。

那条蜿蜒的小溪从远方的沼泽地缓缓流到这儿,又穿过盘根错节的林区。如果小溪无法解释这片地的由来,那么就更能说明它特征众多、物种繁盛。那些没有被石南、雪松或栗树所吸引的鸟儿,想必会有理由来访问这片由混杂的林木所组成的中央地带。这片废弃的荒野聚集了多数常见的鸟类,但是,我还在这儿遇见过许多稀有品种,譬如大冠翔食雀、孤莺、蓝翅泽莺、食虫莺及狐雀等。此地所有的鸟类都不是肉食动物的饵食,而且这里蝇虫繁多,这就构成了鸟类接近此地的双重原因。在这里,鸟类无需担心鹰的袭击,爱好和平的歌唱家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于是,这儿就变成了深受鸟类喜爱的游乐场。

然而,在所有这些知更鸟、翔食雀与各类莺中,棕林鸫理应获得最高的荣耀,除了知更鸟与灰猫嘲鸫之外,棕林鸫是最多的,他会在每一块岩石与每一处灌木丛中向你致意。五月,他初次露面的时候还面带羞涩,但在六月底之前,他已经变得驯服而易亲近了,他会时而停在你头顶上的枝头,时而在前方的几处岩石上歌唱,甚至,在近处十一二英尺处,一对棕林鸫在那儿的一所凉亭的回廊上筑巢并且养育后代。

然而,当客人们陆续来临,回廊上聚集着热闹的人群时,我就发现雌鸟的神态中微微露出了类似恐惧与警觉,她落在离你几英尺的地方,宁静而安详,久久地栖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个可爱的小动物似乎下定了决心,如果可能的话,尽量不引人注目。

假如我们以曲调的音质为标准,那么在众多鸣禽之中,棕林鸫、隐居鸫、韦氏鸫当名列前茅。

毫无疑问,嘲鸫的音域十分宽广,演唱技能也变幻多样,并且每一次演唱都能给人带来惊喜,但是,他只是善于模仿而已,达到不了隐居鸫那种完美与崇高的境界。当我听到嘲鸫的歌声时,有一个词最能表达出我当时的心情——佩服,当然,我最初的情感是惊奇万分而又难以置信。如此多样复杂的曲调竟然出自同一个歌喉,真是奇迹啊!这种感觉,就像我们亲眼目睹了运动员或体操选手高超的技艺那样惊奇。这种表演,尽管曲调依然是模仿而来的,但是仍旧含有原唱的那种清新与悦耳。然而,对于鸫类的歌喉,我们所感受到的情感,属于一种更高的层次,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美与和谐的更深层次的认知。

在所有的鸣鸫中,棕林鸫当之无愧于获得最高的赞誉。鉴于他的欣赏者众多,那么,其亲属及对手隐居鸫受到冷遇也就不足为奇了。两位伟大的鸟类学家威尔逊与奥杜邦[5]对棕林鸫赞赏有加,但对隐居鸫的歌喉却鲜有评价,甚至无话可说。奥杜邦说,有时其歌声还算是悦耳,但显然,他从没有听过隐居鸫的歌声,而纳托尔[6]比起他来则更具辨别力了,他给了隐居鸫一个公正的评价。

隐居鸫这种鸟类十分稀有,他生性胆小,离群索居,只有在鸣啭时期,在美国中部及东部深远偏僻的林海,往往是在潮湿的沼泽地中,才能找到他,因此,阿迪朗达克地区的人将他称为“沼泽地天使”,同时,也由于他是这样的一个隐士,人们才会如此忽视他。

他的歌喉与棕林鸫的很相像,所以,就算是敏锐的观察者也会被迷惑,不过如果同时听他们一起唱,差别还是相当明显的:隐居鸫之歌的音调更高、更为浑厚与神圣,其声调就像在偏僻孤寂的地方吹起的一支银笛;而棕林鸫之歌则更为优美与悠扬,其音调近似于某种稀有的管弦乐器。你会感觉到,假如棕林鸫竭尽全力,或许他能够显示出更广的音域与更高的才能,但是总体来说,他还是或多或少缺乏隐居鸫那种如赞美诗般的纯正宁静的音质。

所以,那些只听过棕林鸫歌唱的人,完全可以将他视为歌王。而事实上,他确实是一位皇室音乐家,并且,他在整个大西洋海岸分布甚广,或许比任何其他鸟类对我们的林中之曲所做的贡献都要大。你可能会表示异议,说他花在调音上的时间太多,可是,他的音域和才能正是他那漫不经心与捉摸不定的试唱所显露出来的。

除了金丝雀之外,他是我所熟悉的唯一能够表现出音乐天赋,随意自如地运用各种音阶的鸣禽。不久前的一个星期六,我漫步于一片林子与果园的毗邻外,确实听到了他那无人能敌的歌声,与我同行的伙伴,尽管他对此类事情不太敏感,但还是察觉到了这美妙的鸣啭,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倾听这位罕见的表演者。如果说,在质量方面他的歌声不怎么出挑的话,那么在数量方面就非比寻常了。他所吟唱的悠长序曲不断地颤动、升级,急速地如潮水般涌来,令人应接不暇、心醉神迷,就连最迟钝的听者也会沉浸其中——他的确是无可匹敌的一流的艺术大师,从那以后,我又两次听到过同一歌手的演唱。

在家族中,棕林鸫是最漂亮的物种:在姿态方面,他举止优雅,没有竞争对手,飞翔时,他举手投足间透露出高雅,那种自如与沉着简直不可效仿;而在言行方面,他又是一位诗人,他的一举一动,在人们的眼中都堪称是艺术的享受,他那最寻常不过的举止,比如捉一只甲虫,或从地上捡起一条小虫,都像吐出一条妙语格言那样令人心醉。

是否在很久以前,棕林鸫就是一位王子?是否在他变形时,王者的优雅举止仍旧依附于他?多么匀称的体态!多么单纯而又浓重的色彩!明亮的红褐色的背,清澄的白色的胸,清晰的心形斑点!或许人们会厌恶知更鸟,讨厌他叽叽喳喳地太爱表现自己,讨厌他在树中来去匆匆、怒气冲天地叫喊,还讨厌他粗野多疑地扑腾着翅膀。

褐弯嘴朝鸫像个罪犯,他总是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地,整日藏在桤木森深处。灰猫嘲鸫不仅是个放荡轻浮的女子,还是个好刨根究底的长舌妇。红眼雀则像个日本人,冷漠地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棕林鸫则对我没有疑意,而是像个贵族般与我保持着距离,如果我非常安静并且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的话,他会优雅地跳到我面前,仿佛要向我致意或与我交友。曾经,我从他的巢下走过,距离他的配偶和一窝雏鸟仅几英尺之遥,当时他停在附近的树枝上,以犀利的目光看着我,但并没有张开嘴巴,可是,当我将手伸向他那毫无防御力的家庭时,他那怒气冲冲的样子甚是好看。

他是多么的高傲啊!十月下旬,当他的配偶与伙伴早已飞往南方之后,我连续几天都在附近林中的茂密处观察他。他神态庄严,轻快地、悄无声息地飞来飞去,仿佛因违犯了社交礼节而在赎罪。通过多次小心翼翼地间接接触,我注意到,他的尾部还羽翼未丰。这位林中王子无法想像以此种状态返回王宫,于是,他在落叶纷飞、斜风冷雨的秋季,耐心地等待良机。

韦氏鸫那柔和甜美的笛声回荡在森林合唱之中,就像黄昏雀的歌声响彻在原野合唱之中。与所有的鸫类一样,它有着夜莺在黄昏时歌唱的习性,在六月一个温暖的傍晚,如果你走向森林,在距他们约二百多米处时,便会听到他们此起彼伏的柔和的、带有回声的乐曲。

那是至今为止你所听到过的最纯朴的乐曲,宛如一条曲线,它带给人们的欢乐,完全来自于自身所具有的和谐与美,而并非来自任何新奇与怪诞的溢美之词。于是,韦氏鸫那便与诸如刺歌雀之类的嬉戏欢闹的鸣禽形成了鲜明对比,而且,那类鸣禽显而易见的知足与欢乐,还有他们那清脆完美的歌声,都会令我们深感满足。

很难说灰猫嘲鸫给我带来的,究竟是愉悦还是烦恼,或许她有点过于平民化,她在大合唱中有点过于抢风头。假如你在听其他鸟唱歌,她一定会立即放声高歌、拖长尾音,压倒他们的声音;如果你静静坐下,观察你所喜爱的一只鸟,或者仔细琢磨一只新来的鸟,那么,她会好奇地从各个不同角度来观察审视你,并且会以嘲弄你为乐,然而,我还是不会漏掉她,我不过是将她轻描淡写,让她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而已。

在林中,她是一个不怎么出色的模仿者。她的曲子中总是夹杂着淘气、略带嘲讽的低音,仿佛她是有意来捣乱的,纵然她热切地渴望唱歌,却总是反复不定,在林中,她似乎是最不真诚的音乐家了。她学音乐,好像只是为了赶时髦,或者是为了不被知更鸟和鸫类所超越,换言之,她唱歌似乎出自某种外在的动机,而并非发自内心的欢乐。她是一个不错的打油诗人,但却不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她的表演活泼、急促、丰富多彩、别具一格,但旋律中缺乏某种高贵与宁静,如同梭罗[7]的松鼠,但她总会有自己的观众。

然而,在她的歌中有某种精雕细琢的成分,就像一位有教养的贵夫人生动的讲话,本能地显示出了母性,她所向往的中心,只是干枯的细枝与草团所组成的简易小巢而已。

不久以前,我漫步于林间,一小片茂密的沼泽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的周围遍布荆棘与蔷薇,长着四季常青的牛尾草,里面传出悲伤、大难临头的呼喊声,这表明,那身着素衣的音乐家正面临着灭顶之灾的威胁。我生怕荆棘扎在衣物上,便脱掉衣帽走了进去。

站在一片陆地上,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正在观看的场面,十分怪诞而又令人厌恶:距离我三四码之外,有一个鸟窝,鸟窝下面,有一条身上长着长花纹的黑色大蛇,在它那膨胀的口中,一只发育成熟的鸟正在慢慢地消失,由于它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偷偷地观看了整个过程,它不慌不忙地用富有弹性的嘴吞下了那只鸟。它把头放平,脖子一边蠕动、一边吞咽,随着它那闪闪发光的身子起伏了两三下,就把那只鸟吃完了,然后,它小心翼翼地抬起身体,蛇信子喷射着光,屈身爬向鸟窝,随着起伏微妙的动作,慢慢朝鸟窝的内部探去。我想,对于毫无防备的一窝鸟来说,没有什么会比在他们小窝上方突然出现这个庞然大物更令他们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的了。它没有找到想找的目标,便从鸟窝滑行到下面的树枝上,开始向别的方向开展搜索工作。它默不作声地在树枝中滑行,一心一意要捉小鸟的父母。在树中,那个没有腿也没有翅膀的家伙竟然如鱼得水,行动像鸟和松鼠那样自如敏捷,它上蹿下跳、从弯曲的树枝上爬出,在树丛中飞快地横越四面八方,真是令人惊讶。这使我们联想起,那个关于人类诱惑者的伟大神话,还有“我们所有灾难的起因”,于是,我们开始疑惑,眼前这个头号大敌是否又在人类面前玩弄它的恶作剧,它是否被叫作蛇或魔鬼都无关紧要,然而,我只是赞叹它那惊人的美——那黑油油的皱褶、那轻松自如的滑行、那高高昂起的头、闪光熠熠的眼、喷射火焰的口,还有那令人无从察觉的飞速移动。

与此同时,小鸟的父母不停地发出悲痛欲绝的啼鸣,愤怒地向那条蛇扑腾着双翅,甚至还用嘴和爪撕扯蛇尾。受到如此的攻击,蛇突然将身体重叠起,顺势转过头来。起初,鸟似乎被这个战略击垮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在那条蛇的大嘴还没来得及靠近它垂涎已久的猎物时,鸟已经挣脱出来,惊魂未定地抽泣着退回到更高的树枝上。它那以瞪视而征服猎物的驰名绝招似乎没有多大的用处,当然,一个略为脆弱、不太好战的鸟或许会被那致命的魔力所征服。眼下,当它从所依附的细长桤木树干上游移下来时,我的胳膊不小心动了一下。于是,它发现了我,它盯着我看了片刻,那是一种只有蛇和魔鬼才会展现的那种略带惧意、一动不动的凝视。然后,它迅速转身——那是种不献技就浑身发痒的动作,在树枝中滑行,显然它认出了我。片刻之后,它漫不经心地栖身在枝繁叶茂的一个桤木树顶上,试图尽可能地使它那闪着光的柔软躯体给人以弯曲树枝的假象。这时,古老的复仇之念陡然而生,我自卫性地朝它扔出了一块石头,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它,使它痛苦地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当我了结了它、林中又重归平静时,一只险遭厄运、羽毛未丰的小鸟从藏身之处出来,跳上一截腐朽的树枝,叽叽喳喳地叫着,显然是在为胜利欢呼。

七月中旬,林中已经十分平静了,季节的盛衰也已趋于平衡。尽管假日的活力未减,但随着庄稼在炎炎夏日下逐渐成熟,悦耳的曲调也渐渐停息。幼鸟出巢,需要成年鸟的照料,鸟儿脱毛的季节即将来临,蟋蟀也开始在你的窗下反复不停地吟唱他单调的曲子。在下一个季节之前,你将再也听不到棕林鸫无可匹敌的口才了。

然而,刺歌雀因操劳过度而显得焦躁不安。当你靠近他的小巢时,他会在责骂声中突然迸发出一阵歌声,他既想照料儿女,又要顾及其音乐声望,这就使得他变得左右为难。某些雀类依然在歌唱,偶然越过炎热的原野,从树林里的一株高树中,会传来猩红丽唐纳雀圆润而洪亮的歌声,这种具有热带色彩的鸟喜爱酷热的天气,甚至在三伏天,我都听到过他的歌声。

燕子与翔食雀所难以忘怀的夏日是那些饮宴狂欢。那时,会有大量的蝇虫供他们享用,而且机遇众多。黯淡的灰白色绿霸鹟停在一节树枝上,他是一个绝不会让其猎物安心的真实猎手,他一直在空中飞翔,游荡的苍蝇,半瞎的蛾子,千万小心别进入他的疆界,瞧瞧他那副架势:“头好奇地左摇右晃,眼珠狂乱地骨碌碌转,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地扫视着”。

他的目光如同显微镜般细微与精准,他可以在一瞬间捉住猎物,回到原处,其间没有争斗,也没有追逐,事情很快就了结了。正如你会观察到,那只小雀的技能就比较逊色了,那是只麻雀,以食各类种子和幼虫为生,但他也会产生更高的愿望,企图效仿绿霸鹟,像翔食雀那样从事他的工作,笨手笨脚地追赶甲虫或“粉蛾”。现下他正在草丛中搜寻,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啊!他的机会来了。一只乳白色的小草蛾竭尽所能,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麻雀也紧随其后追了过去。尽管我认为,对草蛾来说,情况相当严峻,但这场较量仍然是一出闹剧。当他们追逐出了几米远时,麻雀突然往草地上一扑,然后又飞了起来。当麻雀的搜寻又接近时,草蛾也缓过神来,麻雀恼羞成怒,叽叽喳喳地叫着,誓不罢休,他轻松地紧追着逃跑中的草蛾,随时准备停下来一口咬住他,但却一直没成功。不久,他便厌倦了这种在失望与希望之间徘徊不定的游戏,回归到他那更符合逻辑的生存方式之中。

鸽鹰与麻雀或金翅雀之间的追逐,同麻雀与草蛾这种打打闹闹的争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是惊人的速度与机敏的较量,每块肌肉与神经都绷得很紧,鸟发出了惊恐的叫喊,东躲西藏,拼命地逃避。而鹰却冷静沉着、飞驰急转、紧追不舍,他尽量把握住时机,使自己的动作和鸟的动作保持同步。你不由得会爬上栅栏或冲向外边,去围观这一争端。鸟唯一的自救方式是采纳草蛾的战术,即刻寻求树丛、灌木丛及树篱的掩护,在那儿,他体积相对较小,可以如鱼得水地穿梭移动,鹰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更情愿猛扑一下,将猎物抓住。你会看到一只鹰在果园中徘徊,几只多翅雀在他的周围盘旋,鹰以极为失望的语调哀鸣着:“噼——啼,噼——啼(Pi-ty,Pi-ty)”[8],可是他仿佛并不在意身边的鸟,因为他知道,如同鸟也知道一样,在密集的树枝里,他们就像在铜墙铁壁里一样安全。

秋季是鹰展翅高飞的季节,他喜欢这种烟雾缭绕、温暖、漫漫长日中的那份宁静。他是一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鸟,似乎总是那么悠然自得,他的动作是多么优美与威严啊!如此这般地平衡自如,镇定自若,他时而螺旋式盘旋上升,时而又在空中大胆地做着特技表演。

他缓慢自在地飞翔着,甚至连翅膀都不怎么扇动,他以螺旋式上升,越来越远,直到成为夏日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然后,他灵机一动,缩起双翅,如同一道弯弓,从空中俯冲直下,像是要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可是,在将要落地的一刹那,他又突然展翅高飞,弹向空中,自由自在地飞往别处。它是这个季节中最壮观的表演,人们会屏息静观,直至他再飞起的那一刻。

如果想做一种缓和、不太惊险的降落,他便会目不转睛地盯住地上远处的一个点,然后在那儿转弯。鹰的动作依然果敢大胆,速度之快如流星划过一般,你可以看到,他那条从天而降的路跟线一样笔直。如果靠得很近,你可以听到其双翅哗哗作响,看到其影子在原野中飞速移动,而且只一瞬间,他便安静地落在沼泽地、草地的矮树或腐朽的树墩上,回味着刚刚吞下的青蛙与老鼠的美味。

当南风乍起时,这些三五成群的空中之王更值得一看。在山谷尽头,他们顶风挣扎,保持平衡,时而非常平静,除了像走钢丝般微微摇晃;时而又大起大落,仿佛是在随风漂泊或扶摇直上,在山巅之上不慌不忙地平行飞翔。但如前面所说,他们偶尔也会心血来潮,突然加快速度,当这样的一只鹰掠过头顶时,向他开枪,除非他伤势很重,否则便不会改变飞行的姿态或航线。

鹰的翱翔,是一幅动中有静的完美图画。与鸽子和燕子的飞行相比,他给观众以更大的惊险与刺激,因为,他翱翔时所付出的努力是如此的均等且微妙,以至于人眼很难观察到,从而使其动作具有一种轻快永恒的姿态,那是力量的自然流动,而不是有意去利用力量。

当受到诸如短嘴鸦与极乐鸟等鸟类的攻击时,鹰所表现出来的镇定自若尤其值得称赞,他不屑屈尊去顾及吵闹狂怒的攻击者,而是有意在空中作螺旋式飞行,上升、再上升,直至其追踪者变得头昏眼花,不得不再返回大地为止。鹰常常飞到令狂妄的攻击者眩晕的高度,使其茫然不知所措,采取这种方式来摆脱无懈可击的对手可谓别具一格。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否值得效仿。

然而,夏季渐渐远去,秋季即将来临。在丰收期,播种期的鸣禽安静下来,其他歌者开始歌唱,这是昆虫一生的鼎盛时期。白天,虫鸣随处可闻,所有春夏之歌在上空飘荡,似乎变得更柔和、更精纯了。鸟儿换上了色彩不那么艳丽的新装,往南飞去。燕子结群走了,刺歌雀结群走了,还有各类鸫,他们静静地、神不知鬼不觉地都走了。秋天到了,各种雀科鸣禽、莺、雀以及戴菊鸟纷纷离开了北方。这迁徙的过程悄悄地过去了,远处的那只鹰沉着镇静地飞向天际,消失于地平线上。那是一个季节的终结、众鸟离去的象征。

186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