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孩子是谁?(3)
——你不要总是说不行。内衣的厂家、材质、设计组合已经验证完了,单单这一点不就是进步吗?我已经邀请各地的儿童馆和泰迪熊博物馆协助了。你看,范围不是小了很多吗?
摩涅莫辛涅将莎莉的声音送到孝弘的内耳,听起来她似乎紧贴着话筒。
——您不要逞强了。其实您也是束手无策吧?该差不多了。调查了这么久都没找到,我想也该告诉那对夫妇放弃了。我们是处理美术品的学艺员,又不是抱着小孩子的内裤闻来闻去的侦探。
尽管在开会,孝弘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列席的四个人一脸诧异地望着他。孝弘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表示自己在通讯,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搪塞过去。
——你把自己和直接连接者同样看待,我很高兴。有了学艺员的自觉,我更高兴。
这句话一送过去,立刻收到明显的生气模样。孝弘装作不知,继续回复。
——但是还有一条要查一查。
——您还打算让我干什么?
——哎呀,拜托了。这图案其他的地方应该也有。你看,小熊这东西很流行,如果从文化的角度去调查呢?
——历史风俗相关的博物馆吗?布娃娃的查询结束了,这意思是再拿布问一圈?
——这一次不是问“这样的布娃娃”,而是直接问“这块布”试试。人在看布娃娃的时候会产生不同的印象,而布料就没这个问题。说不定这种方法能和人偶本身搭上关系。啊,对了,“内衣缝在身上”这一条也别忘了调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发现同一制作者的其他系列。
——……知道了。
孝弘希望莎莉是因为认可自己的调查方法才回答得这么简略。
通讯结束的时候,会议内容有一半没在听的孝弘又遇到了新的难题。朗诵会变成了要在德墨忒尔的玫瑰园举行,而协调场地的任务已经确定交给他了。
孝弘拼命解释要从德墨忒尔手里借它的宝贝玫瑰园有多困难,可是到最后还是没逃掉,只能垂头丧气出了会议室。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两个小时后,莎莉的报告来了。
——没用,哪儿都没找到。
报告中附有一条无声讯息:看,果然没用吧,直接连接者接手也就这副狼狈相吗?
孝弘的调查也遇到了障碍。得知污垢的分析结果还没有出来的莎莉,在半夜三点的报告中终于焦躁地提出自己的方案。
——可不可以委托缪斯给这个少年起一个合适的名字?以您的权限完全可以做到吧。
——我不想捏造。
——这不是捏造,而是庄重的命名行为。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本名是叫“幻想曲式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月光”这个名字就是后人自己起的。
——还是有区别的。“月光”只是给OP.27 No.2的标记加上的印象,并不是无视原来的名字。假如说找到了埋没的资料,发现作曲家本人称它为“湖上的小舟”,身为学艺员的你该如何应对?肯定给所有的关联资料都加上一条,说“这是本名”,对吧?不管再怎么不协调,本名毕竟蕴含着作者的思想,旁人指手画脚岂不是很狂妄吗?
——对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还担心自己太狂妄,您可真绅士。那您说怎么办,田代先生?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吧。
——莎莉,我想你大概已经明白了,直接连接学艺员绝不是万能的。我恳求你对这一发现不要沮丧,也不要排斥,而是基于对同事的同情去理解。明天一早,我们两个一起去拜访蒙特西罗斯夫妇吧?
莎莉轻笑了一声,回答说:
——好的。
露伊兹满面笑容地请两人进来。这是酒店的房间,里面散放着各种资料,充斥着学者气息。卡米洛刚刚结束在德墨忒尔的演讲,显得很疲惫,但还是窝在房间的一角,用资料室借来的电脑一页页翻查绘画宣传册。
孝弘叹了一口气,尽可能用平淡的语调将至今为止的经过做了报告。这对夫妇耐着性子听完孝弘的话,回答说他们很期待污垢分析的结果。
莎莉冷冷地看着本意被封死了的孝弘。
“分析室会好好待它吗?”卡米洛突然问。
孝弘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还是尽力回答说:“确实不能像您二位照顾得那么仔细,不过也不会粗暴对待的,请放心。”
“我说,田代先生,”露伊兹温柔地说,“您会不会也像之前说的那位相貌学家一样,仅仅认为这只是一个人偶的名字而已?但是,我们认为名字本身是蕴含灵性的。”
“灵性?”
“嗯,我们认为,名字并不仅仅是为了个体识别而存在的记号。智慧生命赋予某个事物的名字,是智慧生命感受到的这一事物的本质,是期盼事物能够如名字那样的愿望。换句话说,名字是将个体作为个体来识别、喜爱的意志的表现。”
恐龙学者在绝妙的时间点接下去说:“我们情不自禁地认为这个布娃娃似乎遗失了亲人对他的爱。那是赋予了他名字的人,不管继任的我们如何疼爱他,只要不能用他真正的名字去呼唤他,我们就会觉得那个名牌的断裂处仿佛在责备我们说‘不对、不对’,连男孩的表情似乎也变得更加阴郁。东西方都有许多呼唤真名的时候本性就会显露这样的故事。我们总想,如果能找到这个孩子的名字,说不定就会解开让我们坐立不安的表情之谜,他也会坦诚接受我们的爱吧。”
孝弘正不知如何回答,恐龙学者轻轻笑了起来:“抱歉,我这是职业病。”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您是科学家,没想到竟然这样重视感情。”
两个人对望一眼,颇为害羞。
卡米洛说:“上次在会议室的时候已经说过,我们的工作都是和骨头打交道。骨头没有单独的名字,只能从种群生态或者解剖学的视角进行调查。至于骨头如何在身体里长到那么大、骨头所属的主人又是如何生活的,我们一无所知。你们也许不知道吧,被视为比人类低等的类人猿,在它的骨骼化石旁边发现过花的痕迹。”
“花?”莎莉低声问了一句。
“嗯,是的,同伴给死者献花。如果死者有名字,那些同伴也会哭着呼唤名字的吧。就算没有起名的文化,也会运用‘独一无二的人’这一命名的基本概念来悼念死者。”
“曾经有段时间,我们两个对自己变得迟钝的感情感到悲哀。骨骼化石并不是毫无生命的石头。它们因为某种原因来到发现地,因为某种原因死在这里。然而研究者们只顾着确定物种,明明是生物体的一部分,却只当作纯粹的东西对待。”
“将单纯的样品当作追悼对象,当然是因为我们的伤感吧。不过,在本职工作上不能解决的问题,好像转移到了这个布娃娃身上。我们到今天也只能用‘人偶’这个品种名来称呼这个表情如泣如诉的男孩子,所以我们想要找到他的名字,呼唤他,疼爱他,以此来补偿我们在至今为止的研究生涯中,对是物品又不是单纯的物品、不是生命又蕴藏着生命光影的‘那些什么’无数漫不经心的对待。”
孝弘咬住嘴唇,自然也很不礼貌地抱起了胳膊。不过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在他大脑的某个角落里,小狗们在叫,喧闹的声音回荡在记忆的远方。
如果下次去养狗,又生了小狗,我要立刻给它们起名字,以此来补偿当年我只是用它们喜欢的毛巾来区分它们、一次都没有喊过它们名字就离开它们的行为,也以此来慰藉自己的寂寞与后悔。我要用它们各自的名字不停地呼唤,一只一只抱紧它们,将它们的模样和名字深深刻在记忆里,就算被人笑话自己太溺爱,也要无怨无悔地去疼爱它们。如果可以那样的话,自己也可以不再说自己讨厌小狗,而是像从前那样公开宣布说自己喜欢小狗了吗?
孝弘仿佛听到一声黑猫的叫唤,和小狗的叫声重合在一起。
奈奈说的“妥协”说不定指的就是这个。
“两位所说的我非常理解。”孝弘低低地说,“在拿到分析室的报告之前,请允许我说一句示弱的话:也许我们找不到这个布娃娃真正的名字,但是,我们可以找到能抚慰你们心灵的名字。”
“可是,您说过,不能给它起新名字——”
“莎莉,我要做的不是去委托缪斯。这两位真正需要的不是这个布娃娃的名字。”
莎莉张口结舌。孝弘说:“我讲的可能有点极端,但我们学艺员的研究对象也和两位的类似,既是物品又不是单纯的物品。在物品中蕴含了作者的意象,也就是所谓的艺术。物品是寄主,寄宿在其中的艺术会映射观赏者的心理,时常展现出千变万化的模样。学艺员的任务确实是要汲取作品的真实意图,然而能判别是否成功的只有作者本人,学艺员无法判别。我们得不到正确答案,所以不得不深入追问: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看法?这样的看法受到了哪些影响?我们只能以此说服自己。”
三个人焦急地等待孝弘接下去的话。“现实情况是,很可能我们找不到这个布娃娃的名字,于是两位恐怕不得不用别的方法来说服自己。也就是说,如果两位真正牵挂的是这个男孩名字背后的象征,那么不妨直接去追求、哀悼令你们感到无名悲哀的表情,不是吗?”
说到这里,孝弘朝夫妻两人探出身子。“顺便问一句,两位已经查阅过数量庞大的图像,有没有找到一些氛围相似的东西?”
“……啊,嗯,有的。”
“太好了。这样可以省不少事,二位的认可是最重要的。”
“我有点糊涂。田代先生,我一点都不明白您要做什么。”莎莉好容易才把叫喊换成普通的语调。
孝弘朝她一笑:“哎,对不起,这是直接连接者的特权提案。我终于明白自己的能力该如何发挥作用了。”
他的笑容没有半点让人讨厌的地方。莎莉的表情显得更加困惑了。
在艺术中——不,应该说在创造中,意志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为什么这里要用蓝色?为什么那里要做成尖的?一切都是人在制作时的感情表现。人透过物体所能看到的事物才是最有趣的。
这种观点也许与那种“只有作者才能有正确答案”的看法大相径庭。但是鉴赏者不断怀疑自己的审美,在经历疑惑与不安导致的疲惫后,最终会说:我是这样想的,这就够了。
“计算完毕。”连在腕套上的外部扬声器中传出摩涅莫辛涅的声音。
孝弘也用声音下达指示:“输出设定为坦桑尼亚酒店507室B端口。电脑已经从资料室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