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们本该在一起

1

乔婷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楼下吃烤串儿，跟春阳一起。

电话里乔婷情绪激动，我说你别激动慢点儿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他妈实在过不下去了，明天离婚。”

声音太大，春阳听见了，抬头看了看，又低头喝酒。

春阳跟我还有乔婷，我们仨认识五六年了，交心的朋友，但春阳和乔婷不是，春阳喜欢乔婷，可乔婷三年前就结婚了，春阳至今单身。

我感觉得出来，春阳不好意思问。自从乔婷结婚后，除了有我在，不然他俩就不会单独见面。我没难为他，我说：“乔婷要离婚，那孙子外面有人了。”春阳捏着酒杯，半天不说话，最后憋出四个字：“操他大爷。”

乔婷之所以没跟春阳好，就是因为春阳左腿有点儿瘸，小时候爬高不小心摔的。春阳长得不丑，个头也够，就是腿有点儿问题。年轻的乔婷觉得春阳这样带出去很没面子。

春阳也明白其中的缘由，不再强求乔婷，就悄悄对人家好。

乔婷打算离婚的那孙子，是银行的一个业务经理，年轻有为，一表人才，但第一眼就能看出是个人渣。当时我劝乔婷，别傻逼，那孙子不靠谱。

乔婷说：“你懂什么，我看上的是钱，又不是他的人。”

“你有种，被甩那天别找我诉苦。”

她果然还是个女人，结婚之前再理智的女人，都会慢慢被生活的琐碎磨得平淡。她当初是因为钱，可慢慢地也就因为人了。女人嘛，日久生情在所难免。

男人日久生厌，自然就有了小三，乔婷受不了了，死活要离婚。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婚，其实她完全可以守着那孙子的钱继续过下去。她气不过的是，当年老娘是为了你的钱才跟你好，只能有我先甩你的份儿，你不能先我一步。

当时结婚，春阳追了乔婷三天，走哪儿跟哪儿，就求她别结婚。乔婷着迷似的，哪儿管得了春阳同意不同意，估计是没轻损他，后来春阳就再也不找她了，三年不见。

2

乔婷再见春阳的时候，是她说要离婚的一个星期后。我跟乔婷去派出所见春阳。

那晚春阳听见乔婷要离婚，知道那孙子果然不靠谱，骑着自行车愣是跟了五天，在一家酒店门口拿板砖给拍了，住院检查颅内出血，昏迷不醒。

结果出来了，大脑损伤，不死也是植物人。我知道，春阳这次完了。

在派出所见到春阳的时候，他还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乔婷双眼冒火瞪着春阳，半天不说话。

“春阳，我离婚关你什么屁事？你多大能耐啊，你凭什么打人啊，打死了倒好，打不死，谁伺候啊？还没离婚呢，还不是落在我身上？”

春阳不敢正眼看乔婷，嘟囔了一句：“我总不能看你受委屈吧。”乔婷气得浑身发抖。

你在别人眼里可能平凡普通，但你一直是我的信仰。

我让乔婷先回去，我和春阳聊了会儿。我说你知不知道后果多严重？颅内损伤，一辈子躺着，植物人。你把乔婷算是坑死了。春阳没说话，半晌说了一句：

“至少他不能再惹乔婷生气了。”

“你他妈的真是傻逼！”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一个月后判决书下来了，春阳故意伤人，有期徒刑五年六个月。

开庭那天我跟乔婷都去了，结束的时候，春阳往我们这边喊：

“乔婷，对不起，但我不后悔。”

看着春阳被带下去，乔婷第一次哭了，我不知道她是为谁哭，或许是为她自己，也或许是为她的丈夫，但我觉得，更多的应该是为了春阳。春阳对她的感情不计后果，就希望她好，就希望她能幸福，当年结婚的时候自己没拦住，总得在乔婷受委屈的时候出头吧。

嗯，春阳真是一个傻逼，爱得一点儿余地都不留。

3

乔婷的丈夫在两年后去世了，乔婷没离婚，尽职尽责地伺候到走。某一次遇见她时，发现她老了许多，全然没有了曾经的跋扈，眼里也没了神采。我问她，是不是过得不好？

乔婷说：“没什么好不好的，今天的结果，也都是我曾经种下的。”

我问她，如果春阳出来了，你会接受他吗？乔婷摇头，神情黯然地说：

“不可能了，当年不可能，如今出了这么多事，就更不可能了。他心里对我的好，我都记着，我俩不可能了。”

“年终一起去看看他吧，两年没见了。”

“不去了，你去就行了，替我问候下，别的就别再说什么了。”

年底去看春阳时，他胖了许多，也健谈了许多。他说一切都好，就是觉得刑期遥遥无期。我宽慰他，已经过了两年了，再熬几年争取减刑就出来了。他问我乔婷怎么样，我说挺好的，老公死了，现在自己一个人过呢。春阳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告诉她别等我了，碰见好的就找一个吧。”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乔婷压根儿就没打算等他，但为了让他不太难受，我还是骗他说，乔婷说会等你，你好好改造，等你出来。春阳笑笑，感觉又有了希望和盼头。

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骗了春阳。

乔婷自从丈夫死了后，就没什么心情上班了，辞了工作自己做买卖。我平时没事的时候也过去帮忙，后来生意有了起色，乔婷身边也就多了不少追求者。她没想结婚，也没想等春阳，就想自己这么一个人活着，可终归是个女人，后来还是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

乔婷的第二个男人是她生意上的伙伴。有几次遇到资金的问题，都是他帮乔婷解决的。乔婷觉得他能托付终身，谈了半年，俩人很快就结婚了。我没去，也没告诉春阳。我觉得这对他来说太残忍，而且我也觉得乔婷实在有些过分。

后来，乔婷问我，春阳会不会恨她。我说不会，只要你能幸福，他就高兴。

4

距春阳出狱还有两年的时候，乔婷再一次离婚了，这次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实实在在因为钱。那男人从一开始就打算放长线钓大鱼，乔婷跟他结婚后，他几次花言巧语哄着乔婷，把公司的法人改成他的。

乔婷被踢出局了，男的把公司变现，带着钱去了国外。乔婷一蹶不振，倒了。

后来，我去看过她几次，她状态越来越不好，脸色苍白。我还是从她邻居那里听到的，她现在开始吸毒了，之所以没报警，是觉得她挺可怜的。

我翻遍了屋子，找出了几包。我问她，你还要不要命了？她只是笑，也不说话。

后来拽着我的衣服说：“我觉得我是报应，真的，绝对是报应。春阳那么一心一意对我好，我却当狼心狗肺踢走。你说，我今天这样，是不是报应？”

我答不上来，只能安慰她春阳快出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我把她送到戒毒所，希望她能好好的，彻底戒了。可我还是低估了吸毒对她的影响，前前后后去了四次戒毒所，后来乔婷就不再让我见她，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找不见她。

我答应过春阳，得照顾好她，可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三个月后，我在一个地下酒吧碰见了乔婷，瘦得皮包骨，面无血色，根本就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乔婷。我把她拽出酒吧，送她回家。到了才发现，她为了吸毒，早就把这房子卖了。没办法，我只能把她带回家。在这城市，除了我，再没有人会管她了。

我从未见过毒瘾犯了后的样子，乔婷像疯了一样拿头撞墙，稍好一点儿也会跟我聊天，只是神情和思维不再像从前那样自然了。乔婷在我这里待了几个月，状态好了很多，每次毒瘾犯了的时候，我都只能把她捆在床上。

后来，她求我让她吸最后一次，我心如刀割，搬了凳子坐在她面前。

我说：“乔婷，春阳拿命爱你，你能不能为了他别这么糟践自己了。春阳出来后，见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怎么可能受得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已经成什么样了？”

我没想到这些话能稳定乔婷，她不再挣扎不再喊叫，只是咬着牙颤抖着身体，盯着角落发呆。我觉得乔婷应该听进去我的话了。

事实证明，她确实听进去了。她趁我上班后偷偷走了，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

“别告诉春阳，我不配他爱，毒我一定戒，但别再找我了。”

5

春阳出狱了，这么多年，恍如隔世。接他的那天下着小雨，我陪着他一直走。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我知道春阳想什么呢，他以为今天会是我和乔婷一起来接他的。

可是乔婷没来，并且我连她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晚上吃饭的时候，春阳忍不住了，问我乔婷去哪儿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已经骗过春阳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我把字条递给他，他看了半天，然后哭了。

那个晚上，我把这几年发生的事都跟春阳说了，最后，我说这都是命，怨不得谁。春阳说，我不信命，我信自己。

他决定去找乔婷，我劝了几天都不管用。没有地址，没有音信，任何信息和线索都没有，中国这么大，你去哪儿找？春阳说就算她死了，我也得把她找回来，是我欠她的。

我没再拦着，一个月后春阳就动身了。三个朋友，如今就剩下我了。

我时常回忆春阳和乔婷的爱情，究竟是什么让两个人错过彼此。后来我才明白，错就错在，春阳不该爱上乔婷。因为乔婷根本就不爱春阳，这一点儿都不能怪人家，感情这东西没办法勉强的。

终究有一些人我们爱而不得。

所有认识乔婷和春阳的人都会说，乔婷就是个婊子。春阳那么爱她，为什么不知道珍惜？偏偏去找那些会伤害她的人。可谁都知道，我们无法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生活，尤其乔婷这样较真的人。春阳以为自己的付出可以感动乔婷，可不爱就是不爱，没得商量。

2013年中秋，我接到春阳的电话，说下个星期回来，现在人在深圳。

我没问他找没找到乔婷，或许是找到了，也或许是想放弃了，春阳一直是个固执的人。那天下午我请了假，去车站接春阳，等了半个小时左右，春阳出来了。

春阳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匣子，我一下就明白了，他抱着的是乔婷……

我眼前一阵模糊，有些眩晕，是春阳跑过来把我扶住的。我低声问，是乔婷吗？他说是。我没再问下去，春阳扶着我一路回家，安慰我说没事，都过去了。咱们仨又在一起了，你看我不是把乔婷带回来了吗？

乔婷下葬的那天，春阳没来，我知道他只是想把乔婷带回来，并不想亲眼看着乔婷被泥土覆盖。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屋里已经是满地酒瓶，若是换作以前，我一定劝他别喝了。可这次没有，我坐下来陪他一起喝，不知道喝了多少，喝了多久。

春阳突然说了一句话：“乔婷一直是爱我的，你信不信？”

我错愕，因为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也看不出来这么多年乔婷对春阳有一丝一毫的暧昧和喜欢。我摇头，春阳笑了笑。她连我都骗过去了，这丫头真厉害。

可她也太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说呢，我春阳是那种操蛋的人吗？

6

原来乔婷在许多年前就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因为春阳总是开玩笑说，要娶了乔婷，然后生个大胖小子给爹妈抱。乔婷无法把事实告诉春阳，只能装作不喜欢他。乔婷第一次离婚也是因为她无法生育，那男的才会出轨。所以乔婷在他卧床不起的时候，没选择离开，因为她知道自己对不起他。至于第二任完全就是为了骗钱，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春阳去了许多城市，从车站调取的监控里，知道乔婷去了南方，后来春阳是在深圳的一家宾馆门口碰见乔婷的，人已经不成样子了。春阳找到她的时候，乔婷甚至已经认不出春阳了，一直用手推着春阳，说是坏人，我的春阳会打死你的。春阳抱着乔婷坐在大街上号啕大哭，而路人只是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疯子而已。

是啊，他人的故事永远都只是热闹，只有故事里的人才会心疼。

春阳陪乔婷待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乔婷有一天突然清醒，她看着春阳说不出话，只是一直默默流泪，后来春阳说：“乔婷，我接你回家吧。”

乔婷沉默，半响才说：

“春阳，我们回不去了，你还是那个春阳，而我早就不是你认识的乔婷了，我身体已经毁了。在许多年前我就想告诉你，我没有生育能力，你还会不会娶我？我没有勇气告诉你，也不敢接受事实。所以我一直躲着你，不敢见你。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我，可不能把你害了，你需要找一个妻子给你生个孩子，那才是你想要的，而我连个女人都算不上。”

春阳抱着乔婷说：“如果当年你告诉我，我不会要什么狗屁孩子，我只要你。”

乔婷笑了，特别幸福和满足，靠在春阳的怀里睡着了。

三天后，乔婷趁春阳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割腕自杀。春阳回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春阳说他特别恨自己，恨自己当初的一意孤行，没给乔婷机会说出那些话。如果当年他们在一起了，就不会再发生这些事，而乔婷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了。

后来春阳走了，没告诉我去哪儿，我也没问。我知道他心里装着乔婷呢，走到哪儿都扔不下，他想带着乔婷走遍许多城市，就像当年我们一起走过许多地方一样。

城市里灯火通明，人们相亲相爱，所有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幸福。可谁会知道，所有的幸福背后，都有一段无法诉说的过往。就像春阳和乔婷，明明可以相爱，偏偏要互相撕扯，最后伤了自己，也伤了爱自己的人。

我本来不想说出这个故事的，因为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暗淡无光，那么没有希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几天前收到了一个包裹。不知道是谁寄给我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寄出来的，只有我的地址。看过之后，我觉得应该把他们写下来，至少是为了乔婷。

包裹里面是一些照片，都是乔婷，在照片下面有一封信，收件人是我。

春阳，见信安好。

我知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你一定恨我为什么这么固执这么绝情，可我必须这样做，我不想你一辈子都活在我的阴影里，我本不想再见你。我如今的样子早就不是当初的我了。

我又很庆幸你找到我，让我还能再见你。你有些瘦了，也变黑了。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偷偷吻过你几次，我多想把自己给你，做你的女人。

可是不行啊，我已经那么脏了。

春阳，我知道我不应该说谢谢，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谢谢你这么多年的陪伴。我不配你的感情，或许是我的自私，也或许是我的固执，即便是当年我告诉你事实，我相信你也会不顾一切地和我在一起，可事情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是我放弃你了，而你没有，难为你这么多年，那么无望地爱着我。

我应该走的，这世界仍然很美好，但我不想待了。

春阳，如果真的有下辈子，咱俩别认识了，你好好过日子吧。

我先走了，勿念。

后来我给春阳打电话说，乔婷有封信，要不要给你寄过去。

春阳说：“算了，错过那么多，不差一封信了。”

“可信里有乔婷对你说的话啊。”

“我能猜到她对我说什么。”

“是什么？”

“她说爱我，但让我不再以她为念，重新开始。”

我说：“你们本该在一起的。”

“是啊，可是谁又能说，我们没在一起过？”

世间会有许多错过，但凡是自己觉得错过的，都是值得遗憾的。

永远不要放弃你爱的人。因为当你回忆的时候，那些温暖甜蜜，最后都会被遗憾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