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苏姑娘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不再相信爱情了，不是因为我遇不到，也不是因为我滥情。是见了太多劳燕分飞后的情侣，从开始的温柔甜蜜，变得歇斯底里无法妥协。我相信他们一开始是有爱的，但可能被现实慢慢地消耗掉了，最后只剩下无休止的厌烦。

还好，有阿苏姑娘，让我相信，爱情在她那儿，永远都在。

阿苏姑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苏妤”。但我还是习惯叫她阿苏姑娘，毕竟一个情深意重的女孩，是配得起姑娘二字的，而且是永远。

我是在一个晚上遇见她的。那晚我和朋友喝完酒出来，准备回家的路上，她孤零零地站在人行道边上等着绿灯，迷幻的夜色衬着她的背影，随手撩拨的头发，看起来那么美好。她身边有个大行李箱，在她准备走的时候，箱子突然倒地，箱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我上前帮忙，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谢谢”，我点了点头，帮她整理箱子，仔细看了看，才发现箱子里大部分装的都是信件。整理好后她点头示意，转身打车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愣在原地，半天才缓过神，心想这姑娘长得可真好看啊。

对于这次随手当雷锋的事，我并没放在心上。半年后公司的一次活动上，她做为乙方代表出席。散会后她走过来。“上次谢谢你的帮忙了。”她笑眯眯地说着，落落大方。我倒是拘谨得不行，笑着说：“没，没事，都是举手之劳。”她好像看出我的紧张了，忍不住低头偷笑。分别的时候交换名片，“苏妤”，我默默地念着。

同事过来拍我肩膀笑着说：“这女孩清高得很，多少人都追不上，你啊，别惦记了。”我只笑没说话，我知道这姑娘心里有人的，那天晚上我帮忙收拾箱子的时候，发现所有信件都是一个叫宋明的人寄过来的。

某天周末，对门声音很大，像是在搬东西。我扒在猫眼上看了看，新搬进来的邻居竟然是苏妤，好吧，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就住在她对门。故事情节突然感觉好像当年很红的那篇网络小说《我和空姐同居的日子》，可我并不是男主角，苏妤也不是空姐，所以这故事并不狗血，反而让人心酸。

晚上我出门遛狗，正好碰见她出门，从她惊讶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根本不知道我住在这儿。我先开的口：

“哟，挺巧啊，你这是串门还是？”我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我今天上午才搬过来的，没想到是你的对门，真是太巧了！”苏妤笑呵呵地说。

“可不嘛，我正好出门，没想到碰见你了，还做了邻居，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决定好人做到底。

“那个……还真有点儿事，想求你帮忙。”苏妤难为情地说。

“什么事，尽管说吧。”

“卧室的门把手掉了，我装不上，你能修好吗？”

“这事，小菜一碟。”话已经说出去，只能顶着上了。

“那太感谢你了啊，里面请吧。”

屋子收拾得特别干净，我一想我的房间，幸好没邀请苏妤过去。她逗着狗玩，我修着门。还好坏得不是很严重，就是螺丝掉了，重新安装就好了。这在苏妤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你太厉害了，不到几分钟就修好了。”

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交情。

“其实也没多难啊，只不过这不是女孩干的活儿啊。”

我没想到这句话会让苏妤红了眼眶，说完我就后悔了，但我并不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有些时候，最尴尬的是，你明知道是因为你的原因，令对方不高兴，但你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才会这样，以至于想开口道歉，都找不到切入口。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苏妤红着眼眶说：

“我没事，今天谢谢你了，我有点儿累了，想休息下。”

“好，你休息，我遛狗去了，有需要你就说话。”

苏妤点点头，没再回答。我牵着狗走了，傻狗抬头看了看我，好像在说：“狗屁雷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踢了它一脚，它叫了一声，不知道我为什么踢它。仔细想想，其实狗怎么会说我，是我自己觉得自己挺傻的，狗都不看我了。

连续几天都没见着苏妤，我也不好意思去敲门，只能再等等了。

再见已经是两个星期后了。小区停电，她过来敲门问我有没有蜡烛，我说就一根了，给你用吧。过了两小时来电了，她又一次敲门：

“谢谢你了，这么晚你肯定没吃饭吧？”

“嗯，确实没吃，刚刚打算烧水做饭，就停电了。不过没事，一会儿去楼下随便吃点儿就好了。”

“你要是不嫌弃，就过来一起吃吧，我刚包了饺子。”苏妤笑着跟我说。

“哈哈，当然不嫌弃，走吧，正好很久没吃饺子了。”

有了这几次的接触，慢慢地跟苏妤也就熟了，平时有事没事她都习惯来我这里蹭雪糕，我也经常去她那儿蹭饭吃，没想到像她这样的姑娘竟然可以把菜做得那么好，确实让我惊讶。其实这么久的相处，要说我一点儿不动心那是假的。姑娘貌美如花，烧得一手好菜。但总觉得她和我之间隔着什么，具体是什么，我自己也琢磨不透。直到她生日那天，我才知道，她一个人在北京，以及那个晚上独自行走的原因。

晚上下班，她给我发短信，说今天她生日，让我买点儿红酒。我喜出望外，下班就直奔超市，买红酒，选礼物。晚上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在那一瞬间的恍惚中，忽然觉得，我俩好像是生活了十几年的夫妻：我下班买酒回来，她已经把一切都照顾妥帖。她跑过来说怎么这么久，我这才从恍惚里醒来，尴尬地笑笑。我们聊了很多，也喝了很多酒，我想问她为什么一直自己一个人，几次想开口，都生生地咽回去了。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拿起酒杯，一口气喝了，直直地看着我说：

“我知道你心里有怀疑，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吧。”

“我倒是没什么想问的，就是想问你为什么一直自己一个人。”

我说完这句话，她眼神里的光芒忽然暗淡了下去，像是活了一个世纪的老人。她慢慢拿起酒瓶，缓缓把酒倒入酒杯，喝了一口，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是一直自己一个人，我有一个男朋友，初中的时候就认识了。他对我很好，我们也一起走了很多年，当年想考到一个学校，后来我的成绩差了三分，没能考上。我就辍学不念了，做过销售，做过服务员，后来自学的夜大。他上大学，我工作供他读书，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说就我这么一个亲人。所以，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说到这里，她眼泪就流出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问“后来呢？”

“后来他因为成绩好，被保送出国留学啊，我就继续赚钱。他说等毕业后拿了绿卡就接我过去，我们结婚。所以这么多年，我并不是一个人啊，我是有男朋友的。”

我没接她的话，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事情的结局很明显，那男人不要她了。

我问：“他把你甩了，是吧？”

她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后来又说：“他没甩我呀，可能只是学业忙啊，他没时间给我写信罢了，不信你看。”她起身去拿来一箱子的信，如数家珍般地说：“这封是他英语得了A+时给我写的；这是他寝室同学过生日写给我的；还有这封是他生病了，说想我，给我写的……”每封信的内容她都记得，如果没猜错，她应该看了很多次了。她边说边哭，最后抱着一箱子的信号啕大哭。我就站在她旁边，没有说话，没有安慰。

过了半小时，她坐在地上抬头看我，问我：

“你说他会不会不要我了？他还会不会回来？”

我说：“我不知道，如果他爱你，就不会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了。”

“可他说了会娶我的啊，婚纱我都选好了……”

“有些话，我知道我不能问，也不能说，他多久没联系你了？”

“一年了。”她呆呆地说，让人看了特别心疼。

我蹲下来，拍着她的头，告诉她，如果她真的放不下，就去找他吧。她点点头，说会的。随后站起身，慢慢地说：“对不起。”我知道她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我也明白，任谁也不能从她心里把那个男人赶走，即便是那男人对不起她，对她而言，她的全部信仰都在那个人的身上了。爱情真美好，可也真不美好啊。

隔了一个星期，她告诉我说打算出国去找他，我知道她肯定会去，只是差了一个人给她鼓励。恰巧我就是那个人。我告诉她一路小心，希望此行顺利。因为当时在开会，我没打电话，只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为了爱情卑微自己。”她只回了一句话：“我爱他就不卑微啊。”我哑口无言。

苏妤已经走了十多天，对于我来说只是少了一个可以吃饭的地方，虽然时常会想念她，日子过得倒也相安无事。一天晚上半夜十二点多，电话响了，是苏妤打来的。

“我找不到家，我找不到家了……”

“苏妤吗？你别着急，慢慢说，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

“我在机场，可是我找不到家了。”

我飞快穿起衣服，拿好钥匙飞奔下楼，打车直奔机场。到了首都机场门口，就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孤零零地，和那个晚上一样，我不由得心疼起来。我走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告诉她到家了。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说着找不到家了。我说有家，我带你回家。

回家的路上，她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看起来瘦了不少。不用说，事情的结果应该很糟。到家后，她只是呆呆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喝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把水烧好，切了点儿水果，就悄悄把门带上了。出门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儿，把门夹了张字条，没锁。后半夜，我听见屋子里有动静，起身去看，苏妤竟然倒在了地上。

抱起她的时候，回头看见了地上的安眠药，我知道这姑娘是想不开了。送医院后，折腾了半夜，洗胃输液，把本就憔悴的苏妤折磨得更加虚弱。我给单位打电话请了一天假，打算好好陪陪她。第二天中午她醒了，还是不说话，就是流眼泪。我说：“怎么了，有什么事过不去的，跟哥说。”她回头看着我，许久才说：

“他结婚了，和他同学，跟我说是为了拿绿卡，让我等他。”

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为了爱情卑微自己。

在此之前，我见过渣男，可是没见过这么渣的，我气得不行。她又说：

“你说，我该不该等他？”

我从愤怒转为无奈以及更深的难过，我没想到这姑娘这么傻，也不知道那小子用了什么花招，把她骗得这么彻底。

“傻姑娘啊，他是骗你的啊，你怎么还会信呢？”

“是啊，他是骗我的，我知道，可为什么他还要让我等，他难道不知道，他只要说让我等，我就会等下去吗？”

“那你为什么不快点儿放弃他？”

“我只是以为我们会在一起的，我以为会在一起……”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你以为啊，不爱你就是不爱你了，别再想了。”

“嗯，不想了，死了这一次就知道了。”

苏妤休息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出院，回家后我给她做了鸡汤，她倚在门口看我在厨房忙着，神情黯然地说：

“你真是个好人，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是我男朋友。”

“可我始终不是他啊，人是无法替代的，即便没了爱情。”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谢你。”

“不用谢，就像你爱他，不需要他谢你一样。而且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交情。”

“但我想跟你说句心里话。”

“你说。”

“在这段日子里，我心里有你。”

“嗯，已经够了，吃饭。”

2011年底苏妤搬走了，没通知我，是在我上班的时候搬走的。回家开门的时候发现有封信，是苏妤给我的。她说她走了，离开北京了，打算去别的城市走走，屋子里那一箱子的信留给我处理，她不想再带走了。信的内容很简短，不拖泥带水，结尾处写着：“会有人像你爱我一样爱你的。”她门没锁，我直接推门进去，屋子里干干净净的，中间一个大箱子。本打算直接扔了，但因为有封信掉了出来，好奇心的驱使让我没忍住，坐在地上，把整箱的信都看完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

其实，她的男朋友早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箱子里所有的信都是苏妤写给自己的，假装男朋友还在，然后毕业，出国，结婚，分手。这看起来似乎像一个精神病人自导自演的故事。只有我知道，她其实一直都没从她男朋友去世的阴霾里走出来，这么多年了，在外面光鲜靓丽，夜晚独自写信，寄出去，拆开信，再继续写。她想把男朋友塑造成一个负心的人，在某种潜意识里她已经相信这个男朋友抛弃她了。慢慢地把自己都骗过去了，包括我。后来她去美国也只是一个借口，她是去家乡看那男孩的父母了。她是想给自己一个了断，这么多年了，她想走出来，也想忘记。可真的回家见到男孩父母，接受这个事实后，回到北京突然没了牵挂和期待，所以才会哭着跟我打电话说，找不到家了。

其实在她心里，那天在机场，她才接受自己男朋友真的去世了。

苏妤爱得太深沉，以至于迷失了自己，但也证明，她的爱是真的。至少对那个男孩来说，他已经可以安心地走了，苏妤也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2014年底，苏妤给我打电话，说在丽江开了个酒吧，让我放假的时候过去。从电话里能听得出来，她应该已经忘记那段日子了，至少不像我认识的那个阿苏姑娘了。人们都说爱情越来越少了，其实是相信爱情的人越来越少了，就像开头说的，我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了，但还好有阿苏姑娘，她让我相信，爱情在她那儿，永远在。

我在阳台抽了根烟，在朋友圈发了一句话：

“这么多年，难为你了，阿苏姑娘。”

后来苏妤回复说：

“不难为，至少多爱了他许多年啊。”

都说爱着的人会闪光，我想那道光也会照着他爱的人。

一个小学班外加初中班和高中班，共同见证了周九斤一路的辛苦，我们都觉得爱情已经不值一提，但在周九斤这里一直那么干干净净，而且货真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