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当中国传统遭遇全球化(1)
1.申遗
●全球化如此全方位地包围着我们,即使只涉及狭义的“文化全球化”,而不去谈政治、经济、军事、资源、生态、气候等因素,可供列举的要素也会广泛地包括宗教、伦理、学术、科技、文学、美术、传媒、出版、旅游、美容等等,简直是不胜枚举。因此,下文选取的申遗、语言、建筑、电影、熊胆、体育、通识、家庭,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例子罢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的是,不能把全球化对中国的冲击,仅仅局限在这种狭义的“文化”上,因为前一组所列举的那些因素,无疑有着同样——如果不是更加——火烧眉毛的影响和压力。
●不过,在本文的结构中,选取“自然与文化遗产”作为起始之点,还是有一定的深意,因为这原是天地间的自然赋予和中国文化自身的物质性存在。首先抓住这一点,有助于从外向内、循序渐进地演示出,传统文化如何在全球化的压力下,逐渐地变形、式微和消失。——反讽的是,我们用舶来的“文化遗产”四个字来命名中国的山川与景观,本身就已经潜在地证明,传统文化确被打上了强烈的外来印迹。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这种对于所谓“遗产”的独特外来界定方式,本身就是鉴于文化与自然多样性在世界范围内岌岌可危,那么,中国的文化景观和生态环境竟然败落至此,正是中西近代碰撞的突出历史效应之一。无论如何,这肯定不再是李白和苏轼曾经吟哦讴歌过的那一方水土了;而且正是在持续的外来压力下,以往那个可居可游可亲可近的生活世界,才变成了如今考古学意义上的文物或者死物。
●更加反讽的是,激发中国人去抢救这些残存遗迹的动力,居然同样来自国外。初看上去这不无矛盾,从深层心理上说则不无相通,因为说到根子上,这都是在默默服从西方的“先进”话语。无论如何,正是在国际接轨的压力下,自从1985年成为《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的缔约国以来,中国就不断尝试向世界“申遗”,而被批准的项目已达到世界第三,其热衷程度肯定属于世界之最。可以在互联网上简单地搜索到,截至2013年6月,中国已有45处自然文化遗址和自然景观被列入了《世界遗产名录》,而其中文化遗产31项(文化景观4项),自然遗产10项,文化和自然双重遗产4项。
◎文化遗产(31处)
1.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北京,1987.12)
2.长城(甘肃、青海、宁夏、陕西、内蒙古、山西、河北、北京、天津,1987.12;辽宁,2002.11)
3.敦煌莫高窟(甘肃酒泉,1987.12)
4.明清皇宫(北京故宫,1987.12;沈阳故宫,2004.7)
5.秦始皇陵及兵马俑坑(陕西西安,1987.12)
6.承德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河北承德,1994.12)
7.曲阜孔府、孔庙、孔林(山东济宁,1994.12)
8.武当山古建筑群(湖北十堰,1994.12)
9.布达拉宫和大昭寺(1994.12);罗布林卡(西藏拉萨,2001.12)
10.庐山(江西九江,1996.12)[文化景观]
11.丽江古城(云南丽江,1997.12)
12.平遥古城(山西晋中,1997.12)
13.苏州古典园林(拙政园、网师园、留园、环秀山庄,1997.12;狮子林、沧浪亭、退思园、耦园、艺圃,2000.12)
14.颐和园(北京,1998.11)
15.天坛(北京,1998.11)
16.大足石刻(重庆,1999.12)
17.明清皇家陵寝(明显陵[湖北荆门]、清东陵[河北唐山]、清西陵[河北保定],2000.11;明孝陵[江苏南京]、十三陵[北京],2003.7;盛京三陵[辽宁沈阳、抚顺],2004.7)
18.皖南古村落(西递、宏村)(安徽黄山,2000.11)
19.龙门石窟(河南洛阳,2000.11)
20.都江堰及青城山(四川成都,2000.11)
21.云冈石窟(山西大同,2001.12)
22.中国高句丽王城、王陵及贵族墓葬(吉林通化、辽宁本溪,2004.7)
23.澳门历史城区(澳门,2005.7)
24.安阳殷墟(河南安阳,2006.7.13)
25.开平碉楼与古村落(广东江门,2007.6.28)
26.福建土楼(福建漳州、龙岩,2008.7.7)
27.五台山(山西忻州,2009.6.26)[文化景观]
28.登封“天地之中”历史建筑群(河南郑州,2010.8.1)
29.杭州西湖(浙江杭州,2011.6.25)[文化景观]
30.元上都遗址(内蒙古锡林郭勒,2012.6.29)
31.红河哈尼梯田(云南红河,2013.6.22)[文化景观]
◎自然遗产(10处)
1.九寨沟(四川阿坝,1992.12)
2.黄龙(四川阿坝,1992.12)
3.武陵源(湖南张家界,1992.12)
4.三江并流(云南迪庆、怒江、丽江,2003.7)
5.四川大熊猫栖息地(四川雅安、成都、甘孜、阿坝,2006.7)
6.中国南方喀斯特(云南石林、贵州荔波、重庆武隆,2007.6.27)
7.三清山(江西上饶,2008.7.8)
8.中国丹霞(贵州赤水、福建泰宁、湖南崀山、广东丹霞山、江西龙虎山[含龟峰]、浙江江郎山,2010.8.2)
9.澄江帽天山化石地(云南玉溪,2012.7.1)
10.新疆天山(新疆,2013.6.21)
◎双重遗产(4处)
1.泰山(泰山[山东泰安]、岱庙[山东泰安]、灵岩寺[山东济南],1987.12)
2.黄山(安徽黄山,1990.12)
3.峨眉山及乐山大佛(四川乐山,1996.12)
4.武夷山(福建南平,1999.12)[45]
●即使这样还是远远不够!散落于中国全境的文化遗踪,直可上溯到50万年前的北京猿人遗址,反映了华夏文明的赓续久远。正由于这种绵延的演进过程,引人注目的是,联合国所规定的包括文化、自然、文化与自然双重、文化景观、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等所有的“世界遗产”类别,都能在神州大地上找到它们的对应物。由此一来,我们国土幅员的辽阔性、各类文物分布的广泛性,以及保护它们的紧迫性,就跟只能以“民族国家”为单位来排队申报的现状构成了巨大的反差。
●也由于这种绵延的文明进程,比照着将自然与文化割裂开来的外来观念,更凸显出中国景观之“天人合一”的特征。不同于新开发大陆的那些人迹罕至的山岭,中国的“自然遗产”早已覆盖起厚厚的人文层,而后者已属自然景观之不可或缺的部分。在这块早被先民踏遍的土地上,自然只能是人化的自然,它负载着集体想象的物质基础,影响到文化创造的表象世界,也见证了历史场域中的重大转折。缘此,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游山玩水和凭吊历史,早已融为同一件事。
●甚至,许多自然景观乍看上去那非关人文的性质,也只是观察者忽视了其文化符号或抹煞了其文化蕴涵的结果。比如,所谓“新近发现”的九寨沟和黄龙风景区,原本就属于藏羌族文化区;而说到底,藏羌人与那片环境长期和谐共处的文化历史与生活经验,至少应当跟当地的秀丽风光一样,被珍视为最值得借鉴的文化遗产。否则,观察者就根本无从领略那里由自然和文化因素共同织就的独特“风情”。——同样地,具有独特风情的海南槟榔谷,那令人赞叹的满谷笔直林立的槟榔树,当然是基于独特的地貌与气候条件,但毋宁更是由黎族人特有的文化习性所致。
●由此就触及了中国“申遗”活动的另一特征——东西失衡。主流的文化意识与话语权力,使得西部自然景观和少数民族文化的价值,未能被同等重视。比如,西部那些记录着中国数十个民族生活、迁徙、分化、融合,演绎着人类从狩猎文明向农耕文明演化的世上最壮观的峡谷群(大渡河、雅砻江、澜沧江、怒江、金沙江),西南地区大范围的喀斯特地貌,西部的雪山冰川,各民族原生态的聚落、民居等等,大部分甚至尚未进入申遗的预备名单。眼下,只能寄望于其价值被充分认识到时,它们的原生态还能保存完好。
●申请文化遗产的过程,其激烈竞争的程度不言而喻,但这种竞争的动力并非来自“文化”,而是因为其间掺有巨大的经济利益。只要能跻身于“世界遗产”,就足以为地方上带来陡涨的旅游商机。一些原本鲜为人知的美丽去处,如云南丽江和山西平遥,一旦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便能吸引海内外游客纷至沓来,踏破门槛,不仅使旅游业的直接收入扶摇直上,还能拉动整个地区的产值间接攀升。正因为这样,前述那个成功申遗的名录,倒更像是一个商业旅游的指南,等待着长假期间密集拥来的人群;而那些原生态的、更有保真可能的景观,则由于旅游资源已被“胜者通吃”,干脆就更加无人问津了。
●到此需要再来回顾一下——2005年10月20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会通过了《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其中“文化多样性”被定义为“各群体和社会借以表现其文化的多种不同形式,这些表现形式在他们内部及其间传承”,并说它“不仅体现在人类文化遗产通过丰富多彩的文化表现形式来表达、弘扬和传承的多种方式,也体现在借助各种方式和技术进行的艺术创造、生产、传播、销售和消费的多种方式”。该大会还认识到,“文化多样性是人类的共同遗产,应当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对其加以珍爱和维护”,并且意识到“文化多样性创造了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它使人类有了更多的选择,得以提高自己的能力和形成价值观,并因此成为各社区、各民族和各国可持续发展的一股主要推动力”。[46]由此,首先应当从积极意义上看到,作为一种得到国际承认的示范活动,推广“申遗”活动的确有助于提高保护文化多样性的意识。
●还应公允地承认,正因为得到了或者有可能得到国际重视,某些以前眼看就要灭绝的文化传统,特别是那些所谓“口头和非物质文化”传统,往往又获得了政府的支持、社会的关注和商界的看好,从而获得了立足和喘息的余地。此外,逐渐变得“全球化”的保护人类遗迹的活动,如果开展得顺利,也有可能为后发现代化国家提供经验和教训,包括对于某些以往被视而不见的珍贵遗产的认定,对于某些复杂的文物保存和修复技术的学习,以及对于某种具体保护方案的国际讨论,等等。
●但也要清醒地看到,这种纯由“外来和尚”所推动的保护方式,在缺乏文化主动性的情况下,带来了相当可观的副作用,甚至使得人们简直要惊呼,不要把“世界遗产”弄成了“世界遗憾”!于一夜之间催生起来的旺盛旅游需求,使得那些有幸成为“遗产”的胜地,往往苦于人满为患,大大超出了其承载力;而由此带来的商业化、城镇化和人工化,又往往会败坏这些地区的原有风貌,甚至使得它们的真实性和完整性,以及风土人情的淳朴性,都遭到了无可挽回的损害。
◎4月10日,凤凰古城开始执行“一票制”门票方案,游客只要进入凤凰古城,无论是否游览景点,都必须购买148元的门票通票。“新政”造成游客数量骤减,次日还出现大量商家集体歇业罢市,现场秩序出现混乱,当地甚至出动警察维持秩序。……收费并非“前无古人”,平遥古城、乌镇等也是只要进城就得买票,缘何这一次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这当中,有国人旅游休闲需求不断旺盛的因素,有公众权益意识日益增强的因素,但更重要的,应该是当地“坐地起价”的随意和无序。事关各方权益,当地要改革和决策时可曾听证、可曾征求民意?是觉得这种事政府有权做主、民意可以忽略不计,还是对决策不自信、担心民意反对?统一收门票当真是为了加强管理之类的理由吗?现实中一次次的经验告诉我们,收费和罚款往往不是解决问题的治本之道。[47]
●与此同时,那些尚无幸运成为“遗产”的传统,则又像弃儿一样面临着更大困境。以中国文明之久远和幅员之广大,有资格列入“世界遗产”的项目数量,肯定大大超出了联合国逐年评选的名录限额,何况晚近以来,向国际申报的门槛又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以准入。因此,更大数量的亟待保护的项目,特别是那些“口头和非物质文化”的传统,往往因为其存在形态业已式微,反而更加无法及时引起国际关注,进而吸引到政府的偏爱,遂在各项目之间的激烈竞争中,不合理地加速了干涸与灭绝的过程。
●当然,更大的宏观危机还在于,尽管中国在世界的推动下,加速了对其文化遗迹的保护,然而毕竟也在世界的推动下,不知多少倍地加速了社会生活的总体变化。在这种急剧的变迁中,传统文化及其景观无疑是最为脆弱的,甚至会像电光石火一样稍纵即逝。正因为这样,必须彻底澄清认识上的误区:如果只是鉴于“世界遗产”的经济价值,而不是出自对于文化的由衷挚爱,才去保护和开发文化传统,那么这种传统只会继续变态、式微和衰亡,因为事实上,中华大地上自然景观的迅速破坏,作为整体生态恶化的表征,原本就来自掠夺式的人类经济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