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清流2:大师们的“战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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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民国十六年(1)

蔡元培、胡适、鲁迅等先后来到被鲜血染红的上海

北伐大军,所向披靡,各地军阀,纷纷倾覆,这是百年中国的又一个转折点。

就在上海民众翘首等待的北伐军刚刚开进黄浦江畔之时,国民党即制造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上海被浸在血泊之中,震惊了全国。

翌日,上海创办最早发行最多的《申报》,如实报道了这场屠杀。为历史留下了证词。下午,宝山路上再次重演“空前之屠杀惨案”,国民党军队悍然将枪口对准手无寸铁的市民,“伤毙至百余人”。

4月14日,上海“万难苟安缄默”的知识分子郑振铎、冯次行、章锡琛、胡愈之、周予同、吴觉农、李石岑联名写信给蔡元培、吴稚晖等国民党元老,表示愤怒的抗议,并在次日的《商报》上公开发表,信中说:

革命可以不讲,主义可以不问,若弃正义人道而不顾,如此次闸北之屠杀惨剧,则凡一切三民主义、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甚或帝国主义之信徒,皆当为之痛心。

从当时几乎都不信仰共产主义的七位知识分子身上,我们看到“中国知识分子是有勇气、有骨气的”(周恩来与夏衍谈话)。

4月26日,在商务印书馆就职的高梦旦,从上海写信给胡适:

时局混乱已极,国共与北方鼎足而三,兵祸党狱,几成恐怖世界,言论尤不能自由。

这年三月江南草长、五月榴花似火、十月秋叶乱飞的时节,蔡元培、胡适、鲁迅先后到达上海。曾共同拉开现代中国大幕的三位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十年后再聚上海,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蔡元培偶陷人生歧路

在充满肃杀之气的1927年1月5日,蔡元培与马叙伦乘船抵达宁波。此行是因为国民政府任命他做浙江省政治分会代主席后,上海的国民党人想在宁波成立浙江省政府,让他到宁波考察。不料下船之后,宁波街头到处都是刚反正的周凤岐溃兵。为了安全,他们忙避至象山,然后渡海到福建,一直到阳春三月江南草长之时,才返回上海。再到福州,何应钦率北伐军东路总指挥部刚攻克福州。何应钦得知“党国元老”蔡元培到福州,即设宴为他洗尘。然后声望极高的蔡元培分别被请到革命军和福建省国民党党部演讲。

正巧在厦门大学任教的顾颉刚,到福州购买书籍,从报上得知自己就读北京大学时的校长、恩师已到闽,便请校长到风光秀美的厦门小住几日。到了厦门,蔡元培见厦门大学正在闹学潮。校内的北大毕业生们纷纷看望老校长,交谈中,蔡元培已听出,此次学潮与鲁迅的支持有关。

尽管校长林文庆已到新加坡向创办厦大的林嘉庚告急,校方仍热情隆重地宴请了学界巨擘。宴席上,应邀的顾颉刚坐在蔡元培身旁。宴会间,学潮是免不掉的话题。

查是年1月2日鲁迅《致许广平》信,其中说,“我和厦大根本冲突,无可调和”。1月5日,鲁迅在《致许广平》信中,有这样很耐人寻味的话:“我好像也成了偶像了,记得先前有几个学生拿了《狂飙》来,力劝我回骂长虹,说道:你不是你自己的了,许多青年等着听你的话!我曾为之吃惊,心里想,我成了大家的公物,那是不得了的,我不愿意”,“现在看来,还得再硬做‘名人’若干时,这才能够罢手”。

1月8日鲁迅在《致韦素园》信中说:“总之这是一个不死不活的学校,大部分是许多坏人。”联系以前他在《致许广平》信中,说在厦大“国学院里的,朱山根(原信作顾颉刚)是胡适之信徒,另外两三个,好像也是朱推荐的,和他大同小异,而更浅薄”,“天下何其浅薄者之多。他们面目倒漂亮的,而语言无味,夜间还要玩什么留声机,什么梅兰芳之类,我现在惟一的方法是少说话”。

读鲁迅先生的这几封信,有助于了解鲁迅与厦大的学潮的关系。

就在结束厦大宴请之后,下午蔡元培应邀前去浙江同乡会演讲。在谈到浙江的革命事业落后,他竭尽全力,四处奔波、力排万难仍无起色时,已年至六十的老人,泪如雨下。

在场的浙江同乡姜绍谟,追随蔡先生多年,深有感触。他是1924年自北京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北京从事党务活动。他得知在杭州的好友马叙伦与夏超交情很深,便鼓励马叙伦顺利策反了夏超,但没等他赶到上海,夏超已殉职道中。姜绍谟随蔡元培一路逃难。

姜绍谟与蔡元培共事多年,深受蔡先生的人格精神感染。蔡先生为学界领袖,却极为俭朴平易。每次外出所带行李有二:铺盖袋、手提箱各一。箱内除换洗衣物,便是书籍文具。蔡元培左脚动过手术,行走不便,却从不让人帮扶。每次外出,姜绍谟都想为先生整理行囊,但当他走进先生屋里,总是见先生已整理好,微笑地等着他呢。姜绍谟记得,那次从象山搭乘小渔船去福州,风大浪高,小船在波峰浪谷间颠簸,时时都有翻船的危险。先生却极为镇定,风浪略小时,见姜绍谟晕船呕吐不止,蜷卧船角,便讲起“《苏报》案”屈死于狱中的邹容,讲起徐锡麟、秋瑾舍生取义,讲到动情处,仰天长啸,哭声直冲夜空……姜绍谟见厦门浙江同乡会赴会者不少,听完天下无人不识的蔡先生演讲,都用浙江乡音,热烈地交谈。令姜绍谟困惑的是,与先生同籍,先生多次给予提携、帮助的鲁迅,为何躲着不见他人生中的贵人呢?

姜绍谟听厦大的朋友说,鲁迅一到厦大,就与谦和正直的顾颉刚等同事闹矛盾,冷言冷语相向,而顾颉刚却蒙在鼓里。有人说,鲁迅素与陈源(陈西滢)交恶,顾颉刚与陈教授交谊很深,故迁怒于顾颉刚。

读鲁迅1月7日的日记,上有收到上月“薪水泉四百……夜赴浙江同乡送别会”。8日日记“下午往鼓浪屿民钟报馆晤李硕果、陈昌标及其他社员三四人,少顷语堂、矛尘、顾颉刚、陈百万俱至,同至洞天夜饭”。9日“至鼓浪屿午餐”。10日“在别有天夜餐”。

蔡元培到访厦门期间,鲁迅并无要事缠身,而是天天会客、送别、宴饮,却有些悖于常理、不近人情地独不见给予自己重要帮助的同籍长辈,让人弄不明白。忠厚长者蔡元培至死也没有解开这个谜。

2月18日,国民革命军薛岳所部占领杭州。白崇禧所部也推进到离上海不远的嘉兴。

上海的共产党发动了旨在瓦解孙传芳后方以支持北伐,尽可能控制上海的持续五天的第二次工人武装起义。但上海租界里的列强、帮会黑势力与国民党右派,结成了反苏、反共、反对工农运动的联盟。

国民党的中常委主席张静江坐镇上海,发动了这场政变,而真正的后台老板是蒋介石。发动这场政变,毕竟是着险棋,险象环生,只要走错一步,则全盘皆输。此事已牵涉中外舆论。蒋介石为蒙骗舆论,决定要起草一份“清党”议案和“护党救国”的通电。在必要时提交国民党中央通过。张静江认为议案和通电,最好由在政界有很好口碑的“党国元老”出面。

他最先想到的是蔡元培。他既是学界泰斗,且有道德文章。老谋深算的张静江,更知道蔡先生为人善良,易被人利用,他历来主张通过互助改良社会,天性反对暴力,他一生笃信教育可以救国而又苦于难以回到北京,大展宏图。以由他执掌全国教育和文化为诱饵,争取他出面参与“议案”和“通电”,可能性极大。

3月21日,由周恩来、赵世炎等领导的上海第三次武装起义,经过血战,终于掌控了这座大都会时,白崇禧的部队也逼近了上海郊野,两相对望,旌旗可见。

那天,从报纸得知周恩来领导的上海第三次武装起义胜利的消息,蔡元培突然忆起1917年仲春,在天津南开中学见到的英气勃发的青年周恩来。那次,蔡元培应南开中学校长张伯苓之邀,到学校演讲。题目是令他名闻天下的《思想自由》。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讲话之后,一位面若朗月的英俊少年,拿着一沓速记讲稿,向他鞠躬后仪态大方地说:

“蔡先生,我很早以前就拜读您的大作,受益匪浅,今天一睹先生风采,聆听先生至理宏论,深受教育。我速记一份先生的讲稿,准备发在校刊上,现请先生审阅。”

那速记讲稿,字迹俊逸厚重,所记甚是准确。张伯苓介绍说,他叫周恩来,品学兼优,是校“敬业乐群会”的发起人,正是他们让我请你来演讲的呢。

自己记住了这位有着剑眉和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的有为青年。世事变化真快,这位文质彬彬的少年郎,如今却领导了上海轰轰烈烈的工人武装起义。他不知道是该为他高兴呢,还是惋惜,毕竟,那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年轻人,假以时日,或许会成为学界巨人啊。

就在这天晚上,大上海沉浸在武装起义胜利的狂欢之中,成了不眠之夜时,杭州西湖正是月色朦胧,水波不兴,远山诡谲。在湖畔的新新旅馆前,有一辆美国汽车,停在一株老树下。张静江单独约见了蔡元培。

张静江先拿出一份所谓各地共产党暴乱的情况通报,然后说:“孑民兄,国共分离,已成定局,兄弟是来向你交底的。”

蔡元培一怔,忙说:“人杰兄,联苏、联共、扶助农工,是先总理的遗训啊,北伐尚未成功,就同室相煎,这不正中敌人的下怀吗?”张静江面带悲痛地说:

“是鲍罗廷和共产党先违背总理遗训,先向我们进攻,党国已到生死存亡之际。”接着他大讲了一通江西、两湖工农闹革命、打土豪、分田地的情况。

蔡元培早在从闽回浙的路上,已感到北伐军将领有严重的反共情绪,各种关于工农革命的流言,也在军队和民间流传。现在听着张静江的喋喋不休,变得迷惘起来。

张静江见攻心已收到效果,便又加了把柴,说:“孑民兄,蒋先生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到上海,他要当面请教你呢!”24日,蔡元培在张静江的苦苦逼劝下,与他离开杭州去往上海。同车而行的,还有从已沦为奉系控制的北大逃亡出来的马叙伦和蒋梦麟。火车在沪杭铁路上走走停停。蔡元培等这些政学界的要人,只能乘一节破旧的封闭运货车厢,颠簸着赶路。

到了龙华,白崇禧在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接见了他们一行,喜形于色地讲了一番部队进城、“清剿”北方军残部,下令停止罢工,收缴枪械武器,严禁袭击英、美、日领事馆等革命成果。后又大讲混进北伐军的共产党煽动排外恶性事件,致使外国军舰以撤侨民为名,猛轰南京城,死伤数千中国人惨案……蔡元培听罢,仰天长啸:“啊,我已闻到了同室操戈的血腥味了!”

27日,蒋介石在枫林桥总部行营,接见了蔡元培、马叙伦、蒋梦麟。作陪的是吴稚晖。蒋介石虽已踌躇满志,春风得意,但在元老面前非常谦和有礼。他以军人的威仪,腰板挺直地长谈了几个小时,无非是说“清党”实属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苏俄的鲍罗廷正策划从军事上消灭我们云云。

蔡元培原本就不想搅进“清党”的深渊,他一再声明自己乃一介书生,不懂政治。他希望“清党”不是滥杀,即便某些人有罪,也应通过法律程序,不能为排斥异己草菅人命。

蒋介石听罢,满面笑容,说蔡先生不愧是知识泰斗,仁爱之心令人感动,以先生才学人望,我希望您主政全国教育呢。

之后蔡元培以“党国元老”的身份,参加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的几次会议,举手赞成吴稚晖出面提出的“清党”议案,与张静江、吴稚晖等反共先锋联名发出“护党救国”的通电,为屠夫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提供了道义的借口和合法的武器。

在国民党政府迁都南京的庆典上,蔡元培代表国民党中央党部,向中央政治会议主席胡汉民授印,并在阅兵典礼后,还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

“我们国民政府建都南京,完全为了救国,为了救党……”蔡元培,在越来越浓的血腥气中,犹豫、徘徊甚至思想苦斗之后,走上了人生和历史的歧路。“寒冰火焰更番过,地狱原来在我身”,这是蔡先生的自我写照。

被误读的“鸳鸯蝴蝶派”包天笑、周瘦鹃

鲁迅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中说:“我以为文艺家在抗日问题上的联合是无条件的,只要他不是汉奸,愿意或赞成抗日,则不论叫哥哥妹妹,之乎者也,或鸳鸯蝴蝶都无妨,但在文学问题上,我们仍可以互相批判。”

这里不讨论这篇重要文章到底是否出自重病的鲁迅之手,也不讨论该文的口气是否有宗派倾向,更不想说文中称“鸳鸯蝴蝶”的贬损轻蔑是否妥当,只是想让读者知道,所谓“鸳鸯蝴蝶派”,作为一种文学流派,确实存在而且风光一时。

中国文学史是一部关于文学继承和发展的历史。新文学革命中诞生的新文学,与内容、形式更多继承传统文学的旧派小说,在现代中国文坛是并存和相互滋养的。很多文学史家,将旧派小说称为通俗小说,我们也姑且不论对错。但通俗和高雅只是时间范畴,这是常识。正如毛泽东所说,只有文野之分,并无高下之论。明末清初诞生的《金瓶梅》《红楼梦》等经典小说,在当时也被视为通俗小说,这是事实。

被鲁迅或某些人称为“鸳鸯蝴蝶派”小说的,是以上海为中心,成形于明末清初,火爆于“五四”之后,或用文言或用白话书写的小说。它们已超越了志怪、传奇、讲史、神魔、狎邪、侠义、公案小说的遗风流韵,在新思潮的影响下,更多关注社会、世道、婚恋和人生。以雅文学自居者,即以调侃、戏谑并带有贬义地将这类一开始多写才子佳人后来又着重表现婚姻、家庭及某些感喟人心多变、世道歧路的作品,统称为“鸳鸯蝴蝶派”作品。这既失之公允又不准确,更显示这些论家和史家的审美能力的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