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骨相思(5)
一直压制的情绪突然又暴涨上来,裴立的情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激动,脖子都粗红起来,但背脊却一直都高傲地挺直着:“阿璇放弃了我对她所有的期望、信任,她背弃了对我的承诺,背弃了身为一个裴家人该有的责任!她自始至终都觉得她姓申,虽然她曾经站在我的面前,发誓说她不再姓申,她姓裴!如今就算她卑躬屈膝地走到你面前来求你帮助申家渡过难关,你可以把她留在身边一时,却留不了她一世!”
“她若不把自己当成裴家的人,只要等申家元气恢复,她还会因为跟你感情不和而离家出走,还会丢下整个裴家离家出走!她的骨子里,就没有把她当成这个家里的人!她对我、对裴家,背信弃义!”
“爷爷!”裴锦程发现裴立在厉声痛斥的时候,年迈的身躯一晃,顿时被吓得六神无主,及时扶住了裴立手肘,“爷爷,您别再说了,是阿璇不对。您别生气了,行吗?”
裴立一把挥开裴锦程的手,不用人搀扶,迈开沉稳的步子,径直走到裴锦程的总裁位上坐下来,将背靠在大椅背上。身体有了支撑,他的气息才缓和了些。
裴锦程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也坐下来,望向裴立的眸色,虔诚且溢出无奈的淡淡伤感:“爷爷,您让我帮阿璇一次吧!我不想让您生气,您知道的,不论您同意不同意,我都会这么做的。大哥的忙我兴许帮不上,但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我还是可以出份力的,目前申家的债务,我想帮一把。爷爷,我不是想跟您对立……”
“但到必要的时候,你要跟我对立?”裴立揪住重点,反问。
裴锦程被这话压得无法喘息,从小他根深蒂固的思想教育,就是裴家的人就要为裴家做事。裴家的人不能为敌,裴氏基金是为勤奋勇进的裴家人提供的最有力后盾。虽然争斗不断,但是基金依然在良性运作。
他是裴家的人,血液里、思想里都是。他不能与爷爷为敌,不忠不孝的人,不配做裴家人。
“爷爷,我不想……我和阿璇还没有离婚,她的事,作为她的丈夫,我怎么能不管?”
“她已经不是你的太太,申家出事,是申家咎由自取!”裴立冷冷地判定。
“爷爷?”裴锦程根本没有想到爷爷会在这个时候用如此重的口吻来评判申家。
裴立不提申璇,情绪便出奇地平静,看向裴锦程的眼神也宁和了些。他握着佛珠的手落在腿上,轻轻地拨着,说话的口气轻了,但口吻却严肃认真:“我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申家的家规家教都不严,对孩子的管束放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申家出了申凯那样一个人物,已经是个奇迹,即便这次不出事,等老申一过气,申家照样要倒!”
裴锦程沉默下来。申家,他没有去了解过,接触也少,因为他和申璇缺少了一个自由恋爱的过程,所以其中很多东西和程序都省略了。
爷爷说以后申家照样会倒?
他是不信的。申家并非一般意义上突然暴发起来的小豪门,在海城也算有头有脸,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裴立问:“你们小的时候,我是怎么告诉你们自己的责任的?”
裴锦程只是在脑海里轻轻一转,便把曾经耳熟能详的话复述了出来:“爷爷说,我们从小衣食无忧,比别的家庭的孩子享有更多的特权:在家有无数用人伺候、能上更好的学校、能开名贵豪车、出门有人巴结讨好、做事情顺风顺水。这些东西,都不是我们应得的,而是祖祖辈辈的先人通过智慧、勤奋、努力、勇进得来的。我们享用的社会资源比普通孩子多得多,都是因为上一辈人的功劳。这些东西我们享用了,以后都得还,需要用更勤奋勇进的品质,创造出更多的财富,留给下一代,教育下一代,一代代还下去,永远都不能停下来。”
裴立深呼吸后点头:“我对你们的要求,从来都是要以家族为重,因为每个人的存在都不是个体的单独存在。我们还有下一代、无数个下一代要繁衍下去。申家是老申打下来的,但他儿子的性格就同你几个叔叔一样,很软弱,并无大的才干。当他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应该在孙子身上花大精力进行培养,可是他用他的隔代亲,一味地溺爱孩子。申凯是运气好,没有走歪,但阿璇的其他几个哥哥,你可有了解过?虽没有不成器,但也担不起大任。这次不就是吗?那一大家子,除了老申,竟没有一个人可以顶上来帮申凯一把。”
裴立顿了顿:“申家各房各自为政、自私自利,三房心胸狭隘,二房胆小怕事。虽然如此,如果老申严加管教,把申家统筹管理,几个儿子也能被他激励得更上进。可他偏偏放任,对儿子放任也就算了,对孙子也放任。”
裴锦程惊讶于爷爷怎么会知道得那么多。
看着裴锦程讶异的眸光,裴立继续道:“阿璇四年前跑到G城砸伤了人,四年后不顾家族联姻的重要性,再次扔下一切远走高飞,她可曾考虑过一个豪门子女身上该有的责任和义务?”
“吃得比平常百姓好,穿得比平常百姓好,出门都是上百万的车,想更名换姓,只要她想,短短时间家里人就会帮她办好——这些东西,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若是普通家庭的孩子,能随便做到吗?她过去二十多年生活中所得到的所有便利和特权,都是她的祖辈辛辛苦苦奠定下的基础,要不然四年前闯祸,她就会因为没有背景而死于异乡!”
裴锦程拳头不禁捏紧,爷爷的话句句戳入他的皮肉,若是阿璇听到,又当作何感想?
裴立摇了摇头,眸中有着失望:“拥有更好的物质生活和社会资源,却又想过普通人毫无压力的日子,她也不想想,她凭什么可以扔下一切去法国?是因为申家给了她钱!而长这么大,她为申家做过些什么?四年前若不是她任性,海城还有韩家可以帮忙,如今呢?韩家因为她在海城颜面扫地,现在恨不得在申家身上补一脚狠狠地踩下去。她可曾想过,就是因为她遇事在关键时刻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才将家里每一位从小给她提供优越生活和关爱的长辈置于水深火热中?”
“我之所以说申家咎由自取,并不是诋毁他们。豪门家族的联姻本就没有多少幸福可言,而他们却一直都没有正面引导过阿璇的心态,这从申凯第一次到裴家时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在得知你醒来后,申家更是想让阿璇离婚。”
裴锦程怔然,却无法反驳。
裴立道:“如果阿璇和锦悦换了位,锦悦把人家的少爷打成了植物人,并以身抵罪嫁入他门,而对方也很侥幸醒来了,我会告诉锦悦,你总算不用再苦一辈子了,这就是上天给你的恩赐。多认识到对方家族的优点,多和丈夫建立感情,携手好好地把家族之间的纽带紧密联系起来。只有夫妻齐了心,外人才没有机会入侵。你当时醒过来后,我也一直在告诉你阿璇的优点,我可曾当着你的面抱怨失去你的那三年我过得有多痛苦?我可曾让你去记恨她?申家好歹还知道阿璇活着,而我自己的孙子则可能直到我死都醒不来了,但我向谁诉过苦?申家可曾跟阿璇说过裴家的恩德?虽然阿璇也说过感激,但申家人可曾从旁提点过裴家做得好的地方?他们只是一味地觉得阿璇委屈,但他们可曾想过,阿璇当年做了那样的事却能活成今天这样子,算什么委屈?豪门中有几个人没有委屈过?若是锦悦出了那样的事,三年过后再见,看到锦悦没有缺胳膊断腿,我一定会感到非常幸运!”
“爷爷!”裴锦程走到裴立身前蹲下来,摸着爷爷的手。爷爷手背上的皮肤已经很松弛了,下面覆着的筋络像一条条小蚯蚓。“我可曾当着你的面抱怨失去你的那三年我过得有多痛苦?我向谁诉过苦?”爷爷那些话让他的心都揪了起来,他握着爷爷的手,贴在脸上,“爷爷,对不起。”
裴立摸着裴锦程的头,低头睨着他的头顶,叹声道:“没有对不起,你和阿璇曾是夫妻,你们想做什么,我都不管。但如今,你不能再插手申家的事,我不会同意。除非你杀了我,立即坐上家主之位,或者马上跟我断绝关系!任何一条做到了,我都不会再阻止你。我裴立说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爷爷!”裴锦程伏在裴立的膝盖上,如今自己的太太在爷爷的眼中已经一文不值,而他却又万分舍不得,爷爷和太太都在他的胸腔两边插着刀子,一边是心,一边是肺,往哪边移动,都是扎心戳肺得痛不欲生。
“锦程,别难过。”裴立摸着孙子的后颈,抚着,“爷爷不想逼你。这件事,让阿璇自己去解决吧。”
裴锦程并不想放弃,他无法想象申璇在知道申家破产溃败时会变成什么样。他像儿时一样伏在爷爷的膝上,央求:“爷爷,您让我帮她一次吧。就这一次,只此一次,好不好?”
裴立沉默许久,苍老的手摸到了孙子的脸颊,他的内心因为挣扎而痛楚,最后只能喟然长叹:“豪门婚姻,责任大过于情爱。你若执意如此,以后必然遭劫!”
裴锦程抬起头来,望着裴立已经发红的眼睛,哽咽道:“爷爷,我知道,您就让我遭一次劫吧,爷爷!”
裴立伸手捧着孙子的脸,拇指轻轻揩掉他眼角的水渍,久久才道:“……她在……马赛。”
裴锦程闻言,耳朵里嗡嗡响了一阵,待明白时,蓦地一惊。
“您、您怎么知道?”裴锦程犹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查了那么久,一点头绪也没有,可是爷爷居然说她在马赛?
爷爷是早就知道,却不肯告诉他。
裴立睨见裴锦程眼里复杂的眸色:“你不用怨恨我,申凯也不知道她在马赛什么地方,因为她至今都没跟家里联系过,说是要等一切安定下来后,才会和家里联系。”
裴锦程腾地站起来。裴立吐了口气,背又往后一靠,道:“你可以去找她,但是不准动用裴家的钱帮申家,这是底线!”
裴锦程此时退到了斜对着椅子的桌边,他靠在那里,满目疑虑:“爷爷难道不想我把她带回来?难道您对她没有一点感情了吗?我不相信您会这么绝情!”
裴立眸底如寒渊一般深沉,道:“感情是感情,事情是事情。”他继续道:“你去马赛可以,但申家的事,让她自己解决。也好让她反思一下,她已经二十六了,在这二十六年中,她做过多少让家族左右为难的事,而她又能为自己的家族做什么?她是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申家的人不会不在乎。她觉得自己苦,怪不得申家,怪不得裴家,只能怪自己投错了胎,谁叫她生在豪门?”裴立苍眸微微一眯,偏头望着孙子,眸噙笑意:“还有你,你也是一样,怪只怪你投错了胎,生在了豪门,你要后悔都没用了。”
裴锦程摇头,对于这个问题,他似乎并不纠结:“爷爷,我没有后悔生在豪门。我从小就知道,过得比别人优越,就应该付出更多的东西;想要自己的子孙过得更优越,也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东西。这次我想去马赛,申家的事,我绝不动用裴家的钱,行吗?”
裴立苍眉一扬:“好!”
裴锦程只知道,申家已经出事这么多天了,申璇还没有回海城,要么就是申家把消息锁得太好,要么就是申璇真的没和申家联系过,申凯在电话里并没有对裴立撒谎。可不知道具体地址,他又该如何去查?
马赛太大,又与非洲交界,政治环境复杂。望着到处都是各种肤色的人,裴锦程的脚步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站在街心,看着人潮,裴锦程终于知道了自己有多幼稚。
她为什么会喜欢马赛?旧港风景怡人,澄蓝的天空中无论是浮过云层还是掠过海鸟,都会让游客举起相机,将美好的景色收进相机里。
裴锦程沿着一条条的街道慢慢地走,只要有店,不管大小,他都会进去看一看。
他走得很累,却不愿意坐车。他知道,要么找到,要么放弃。也许在这个难上加难的过程中,他就会感到越来越失望,直到没有一点希望,然后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