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往事种种(2)
于泽泰等到河络们走远了,这才开始往上爬。不料他之前借之攀缘而下的那块岩石已经松动了,无法承受他的重量,竟然轰的一声垮塌下来。于泽泰的身体骤然失去了平衡,像一只皮球一样,沿着倾斜的山坡滚了下去。他的脑袋撞上了一块不知是石头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的硬东西,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雨已经停了,天色早已变得漆黑如墨。于泽泰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一遍——虽然摔得遍体鳞伤,但总算还活着。他四下打量了一下,觉得以自己现在的体力,没可能原路攀爬上去了,只能继续向前寻找生机。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踩着泥浆、碎石和野草蹒跚前行,内心充满了对前方未知的恐惧。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视界里仍然没有看到一丁点火光,他好像是闯入了一片完全无人居住的荒野地带。这里除了雨水、寒冷和饥饿之外,什么也没有。终于,他再也走不动了,靠在一棵大树旁大口喘着气。忽然,他听到前方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整齐划一、不快不慢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正向他这边靠近。
他的第一反应是狂喜,但紧跟着却想到:万一这又是一群河络怎么办?虽然刚才不止一次想到“还不如让河络杀死算了”,但真当可能的危险临近时,求生的本能还是促使他做出挣扎。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那棵树,从枝叶的缝隙间向下张望。
荒山里的夜晚几乎没有一丝光,而来的这群人居然没有点火把,始终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于泽泰习惯了夜间抢劫,倒是把眼力锻炼得很不错,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是和他一样的人类,大概有二三十个人。但他还是不敢贸然下去,深更半夜不点火把走在深山里,恐怕不会是什么善茬。于泽泰很懂得道上的规矩,不该看的就要装作没看到,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但这群人偏偏就在他的身前停了下来,让他紧张得用手捂住口鼻,唯恐呼吸声被听见。他们好像是选定了这棵大树前一处较为松软的土地,开始动手刨土。于泽泰很困惑。浸过雨水的泥地即便再松软,用手去刨仍然会是一桩十分艰辛的活计,难道这是一群练习铁砂掌之类硬功夫的武士在这里练功?
他胡思乱想着,目不转睛地看这群突如其来的怪客把血肉之躯当成铁铲来使用。在这样一个苍凉的雨夜,在这样一处绝地,这些莫名其妙的人简直就像是鬼魅一样,让人不寒而栗。于泽泰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和饥饿,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
这群人虽然没有趁手的工具,但一个个干起活来完全不知疲惫,更加不知疼痛,慢慢挖出了一个大坑。雨势并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刹那间把地面的一切照得光亮如白昼,借助着闪电的光芒,于泽泰总算看清楚了那群人的穿着。他愣住了。
这群人都穿着单薄的粗布衣服,脚上只穿着露出脚趾头的草鞋。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腰际都围着粗麻搓成的腰带。这样的腰带通常是一种标志,代表着某个历史悠远的古老教派。
长门修会。
这群深更半夜出现在荒山里的怪人,原来是一群长门修士。
于泽泰的脑海里迅速闪现出自己所知道的一些关于长门修会的常识。这是一个已经传承数千年的宗教组织,信徒们被称为长门修士或者长门僧。他们蔽衣草履,通常情况下远离闹市,通过艰苦的生活和沉思冥想来修炼自己,以寻求生命的真谛和意义。他们有着丰富的知识,掌握各种高超的技能,却从来不用这些知识和技能赚钱,而是把它们慷慨地教授给需要的人。
想到这里,于泽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九州那些古老的教派或者组织中,无论天驱还是辰月,都会带给人充满血腥味的联想,唯独长门修会不会。他们是温和而与世无争的,无论对国家政权还是对普通民生都没有任何威胁,反而还能给底层的穷苦百姓们造福。他们历史上从来没有遭受过任何形式的剿杀或攻击,也说明了他们的好名声。遇上这样一群人,不是倒霉,而是走运,因为长门僧都有着慈悲助人的胸怀,他们肯定可以给自己无偿提供伤药和食水。
至于现在他们在做的事情,大概是某种苦修吧?那就先别打扰他们,于泽泰想。他耐心地等着,眼看着那群长门僧终于挖好了地上的大坑,然后走到大坑前面,背对着坑整齐地站成一排,只有一个人站在队列的前方面向他们,就好像是一排士兵和他们的指挥官。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听到长门僧们有一句交谈,仿佛他们都只是哑巴。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正当于泽泰的脑海里再度升起这一疑问的时候,令他惊骇无比的一幕发生了。站在队列前方的那个长门僧举起手臂,重重一拳击打在一名同伴的身上,于泽泰毫不怀疑自己听到了肋骨断裂的声音。挨打的长门僧哼都没有哼一声,硬挺挺地向后跌入了坑里,身体和坑底碰撞发出沉重的钝响。而挥拳的僧人并没有丝毫停顿,又是一拳把第二名同伴击入深坑,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这个深坑就是一个墓穴!于泽泰拼命抑制住自己尖叫的欲望,浑身像筛糠一样地颤栗着。这群长门僧是不是发疯了?他惊恐万状地想着,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雨夜,在北邙山的深处挖掘出自己的墓穴,然后任由同伴把自己活活打死埋葬在墓穴里,就算是疯子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啊!
出手的那个长门僧很快把所有同伴都活生生击入了那个深坑。然后他开始动手往里面填土,直到把所有人都埋葬了。他耐心而细致地做着这件事,直到地面完全被填平,看不出任何痕迹为止。然后他才转过身,沿着来路步履平稳地走了回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地面依旧平整,周围依旧没有人声,地面上的足迹渐渐被雨水冲刷掉。
——就好像刚才那些长门僧从来没有来过,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梦,一个难以索解的噩梦。
于泽泰一直等到那个长门僧走远了,这才敢爬下树去,他的心神依旧恍惚,难以从刚才看到的那恐怖的一幕中回过神来。然而精神的恍惚和肉体的饥饿疲累,让他的手脚不再灵便,刚刚向下爬出两步,他就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腿骨断裂的声音,和之前那些长门僧肋骨被打断时几乎一模一样。他明白,自己大概是再也走不出这座大山了。
[四]皇帝的梦
宏靖十七年四月,天启城。
宏靖皇帝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圣德二十六年,也就是宏靖元年,回到了父皇驾崩、自己登基的时刻。梦里父亲的尸身居然就停在金銮殿上,并且端端正正地坐在龙椅之上,恍如在生。大殿热闹得像天启城里的集市,无数看不清面目的人穿行于其中,发出种种嘈杂的声响。
难道现在的皇帝不应该是我吗?为什么会让一个死人坐上去?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四顾张望,周围没有人搭理他,仿佛他完全不存在。他想要发怒,想要召唤他的臣子和侍卫,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张口都发不出声音。
我这是怎么了?皇帝感到无比惶恐。在这个奇怪的视角里,只有一张面孔能让他感到亲近,那就是他的父亲,刚刚驾崩的圣德帝。尽管明知道父亲已经死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跑了过去。
父亲没有说话,这很正常,因为父亲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奇怪的是,父亲的双目是睁开的,两只眼睛正在充满威严地瞪着他。皇帝从小就害怕被父亲这样瞪着,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全身发毛,两条腿都开始发软了。
您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父皇?皇帝想要这么问,却仍旧开不了口,他觉得父亲的目光中除了威严之外,还隐藏着一丝悲哀和忧愁,似乎有点什么复杂的含义,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交代。
但最终父亲仍旧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眼皮缓缓闭上,头顶慢慢地冒出青烟,片刻之间,圣德帝的身体开始熊熊燃烧,从他身上喷射出来的烈焰高达数丈,一瞬间就把整座太清宫都点燃了。
“来人啊!快救火啊!”皇帝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他用尽全力地喊叫着,但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们仍然没有一个搭理他。相反,他们全都聚集到了大殿中央,跨进了烈火中。很快,太清宫里成为了一片火海,人们沉默地任由大火吞噬自己的身体,直到化为灰烬。
圣德帝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但突然之间,这副骨架站立了起来!化为枯骨的先皇从火中站起,一步步地走向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