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亡者之舞(4)
“我未必一定会向他寻仇,但我需要他给我一个交代,一个关于真相的交代,”雪怀青说,“三十多年前,我养父的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被人杀害并且烧成灰烬,有人听到一名凶犯自称‘邢万腾’。我不会凭他人的转述就给邢万腾定罪,所以我要找到他,听他亲口向我说出实话……你怎么了?”
雪怀青发现徐风章的脸色变了。在此之前,即便被酷刑折磨得半死不活,他的神情也始终镇定淡然,但当雪怀青讲完这一番话后,他的脸上骤然间闪现过许多复杂的表情,其中有惊愕,有痛苦,更有悔恨和歉疚。
“三十二年前,圣德十一年九月。你的养父居住在锁河山的一个小山村,对么?”他低声问。
“你也是那伙人中的一个?那天夜里你也在场?”雪怀青一下子明白过来了,“那么,我所听到的这段叙述,是真的吗?”
徐风章沉默着,似乎是在努力回忆着当年的情形,最后他长出了一口气:“要报仇的话,你找我就行了,邢万腾是我的手下,我才是主谋。”
“那就算你一份,”雪怀青毫不含糊,“但是邢万腾是亲手动刀的人,我一样也需要找到他。更重要的是,我需要知道你们动手的理由。一群金吾卫,去为难一对山村里的平凡母子,这到底是图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告诉你邢万腾的地址并且让你去找他,”徐风章的身子软软地靠着墙,“我已经没有力气说那么多话向你解释了。我快要死了,如果你赶得及,也许他不会死。他住在越州的九原城……”
“不,你并不是什么没有力气说话,”雪怀青记下了邢万腾的地址后说,“你不过是不希望邢万腾像你这样受尽酷刑而死,而且你更加害怕他万一受不了酷刑交代出你别的同伴的下落。所以你希望我从官家的人手里救出他,给他一个痛快的。”
“聪明的姑娘……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去的。对了,我还一直没问你呢,”徐风章说,“他们明明已经布置好了陷阱,等着捉你,为什么你反而干掉了他们?看你年纪轻轻,没想到造诣那么高深,难道你是个秘术士?”
“不,其实我已经上钩了,只不过他们完全没有对付我这种人的经验,所以被我反击了而已,”雪怀青回答,“他们的陷阱成功了,并且拧断了我师父的脖子,但接下来,我师父反手杀掉了他们,因为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并不害怕被拧断脖子。说起来,我们并不比普通的武士或者秘术士更难对付,但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往往会让人手足无措。”
“啊,原来是这样,你是一个尸舞者,”徐风章的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微笑,“那么当你见到邢万腾并且听他讲述完当年的事情经过之后,你会发现,整件事情其实都要怪到一个尸舞者头上。这真是宿命的安排啊,有趣,真有趣……”
“尸舞者?”雪怀青一怔。
“你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字,”徐风章用微弱的声音慢慢说道,“他的名字叫做须弥子。”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慢慢地不动了。
离开刑部之后,雪怀青来到郊外,命令尸仆在地上挖出一个坑,然后把她填埋了。断掉的其他部位骨头还可以想办法用药物复原,但颈骨太关键了,很难修复完全,因此师父的尸体已经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跟随在她身边而不引人注目了。这一具尸仆实质上已经被废掉。
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培养尸仆的根本目的在于战斗,而因为一场战斗毁掉几个尸仆是很常见的,换一个就行了。但此时此刻,雪怀青的心情却有些复杂,徐风章的临终遗言里提到:“整件事情其实都要怪到一个叫做须弥子的尸舞者头上。”须弥子这个名字,听在雪怀青的耳朵里,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这并不仅仅因为须弥子是最近一百年来最为强大的尸舞者,也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喜怒无常、残忍凶暴的人,曾经犯下过许多骇人听闻的罪行,还因为……
还因为师父曾经深深爱过这个男人。
雪怀青的师父名叫姜琴音,也就是现在埋葬在这个土坑里面、连面墓碑都没有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一个冷酷残忍的尸舞者,但却并非完全绝情,她也曾经有过追求真爱的梦想,但最终却只能得到一场空幻。带给她伤害的,正是这个须弥子。
而须弥子对雪怀青的另一重意义在于,假如没有须弥子的话,她未必能成功拜到姜琴音的门下。算起来这个老混蛋——用姜琴音的话来说——还是她应该感激的恩人呢。
雪怀青记忆里的师父几乎从来没有笑过——除了偶尔的阴笑和冷笑,不过这一点和师父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实在不搭。许多年前,当她千辛万苦地找到姜琴音的山居小屋时,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到屋里传来一阵枭鸣般的刺耳笑声。那是姜琴音的笑声。其实姜琴音一直驻颜有术,算得上美貌,但笑声却如此难听,每次听到都会让雪怀青觉得骨头里都在发冷。
听到笑声,雪怀青愣了愣,即便以她浅薄的见识,也能听出这笑声中饱含着愤恨和悲伤,还有一种浓重的杀意。即便不知道笑声来自于何人,她也知道,这个发笑的人惹不起,这种时候最好先离开。
于是她退了回去,躲在一片长草后面,从草缝里注视着屋里的动静。这是一座荒山,附近十余里地都没有人烟,野草疯长到一人高,对于尸舞者而言,这样安静而远离人世的居所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但雪怀青却不知鼓足了多少勇气才能摸索着找到这里。
那一阵笑声过后,小屋里短暂沉寂了片刻。过了一小会儿,屋子里先是传出了几声似乎是某些物件激烈碰撞的声音,紧跟着轰的一声,外墙直接整个倒塌了。两条黑影从墙内飞快地蹿了出来。那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一条秃头大汉,浑身肌肉饱绽,看起来十分精壮;女的则纤细苗条。两人一言不发,出手打在了一起。
雪怀青其时还不满十二岁,并没有什么市井见闻,但养父沈壮经常给她讲些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市井打斗故事。根据从这些故事里提炼出来的经验,这样的两个人打架,大致应该是男的拳法凶猛、以力取胜;女的身手轻灵、快速游走。但看了一会儿后,雪怀青惊讶地发现,外表看起来那么轻盈的女子,出手竟然全都是硬碰硬,男人出拳,她也出拳迎击,两人的拳脚相撞,不断发出巨大声响,这也解释了刚才所听到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更加奇怪的是,以这个女子的体型判断,和别人硬扛那么多拳,只怕手臂早就骨折了。但她不但没有受伤,甚至脸上连半点痛楚的表情都没有,反倒是对面的秃头大汉看起来有些经不住对方的攻击了,被打得步步后退。突然喀喇一声,他的右臂被女子的右臂生生撞折,软软地垂了下去。
女子得势不饶人,上前一步,又是一拳挥出,正中面门。秃头大汉的鼻梁顿时被打得粉碎,整张脸变得扭曲怪异,但他没有哼半声,只是默默地站着不动了。而对面的女子也停止了进攻,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站立在原地,仿佛先前的恶斗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事实上,从他们出现在雪怀青的视线中之后,脸上就从来没有过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