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携初冬坐鼋观剑,春神湖战意喧天(5)
世子殿下可不是谁都敢假冒,藩王子孙出境需要朝廷钦准,出行阵仗更有明文规格。何况显而易见,自称任何一位藩王世子都要比假冒那北凉王世子要安全得多,人屠的儿子,随便站在春秋八国中,喊一声我是北凉王世子殿下,看会不会被多如过江之鲫的刺客死士蜂拥而上。
同是王朝最顶尖世家子的年轻男人眼神复杂,喃喃自语:“这家伙带了一百北凉轻骑,与我父王几乎等同,好大的排场,不愧是异姓藩王的儿子。”
屁股下的位置不同,脑袋里生出来的想法便截然相反,与为首世家子的谨慎不同,包括赵姓纨绔在内的青州子弟听到徐凤年叫嚣后,火冒三丈。要知道水战有两大依仗,一个是占据上游,顺势而下,敌师难以争锋;再就是以大船碾压小船,王朝水师这些年耗费巨资打造了三艘与城墙等高的巨舰,旧东越境内的余皇、旧西楚的神凰,再就是青州水师旗舰,莫说黄龙楼船,便是已算大物的青龙大舰,都要被船头冒铁撞竿一撞立碎。黄龙与三大巨舰的差距,无疑正是眼下商船与黄龙的差距,那厮何来的勇气说出“可敢一战”四字?这得吃了多少颗熊心豹子胆才成?
这批穿锦衣骑壮马的豪门子弟中除去为首的世家子,有两人性格最为激进毛躁,除了父亲是都统的赵姓纨绔,再就是家里老爹身为青州水师一把手的韦玮。韦玮一直被青州百姓私底下骂作恶蛟,仗着父亲权势,最喜欢强行掳掠姑娘到湖上肆意妄为,事后要么沉尸,要么剥光衣服逼迫她们下船,后者大半不堪受辱,投水欲自尽,韦玮最令人发指的地方在于他能力挽三石弓,女子一旦落水,便被他持弓射杀。
他父亲堪称青州龙王爷,韦玮这鸟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寻常在街上架鹰走狗,见着士子装扮的读书人就要去痛殴一顿,从老子那里学来了七八分的凌厉狠辣,生平最佩服凉州四恶中家设兽笼的李翰林,经常说有机会定要与李大公子结拜兄弟才痛快。
韦玮当下暴跳如雷,他此生最见不惯两样东西,气度儒雅的读书人,再就是比他更跋扈的公子哥,那站在船头的家伙都齐全了,如何都瞧不顺眼,竟敢在他的地盘上大放厥词,活得不耐烦了,转头朝远处一位府上仆役怒喝道:“去给爷取弓来!”
奴仆赶紧跑去拿那张染血无数的大弓。
两艘黄龙楼船上共计有楼船士四百人,五行中土胜水,其色黄,故而船上士卒身穿黄裳、头戴黄帽,名黄头郎。每艘黄龙船按照水战兵书《水上制敌太白阴经》配备长矛钩斧各十,弩三十二,箭矢三千三百,甲胄四十。黄头郎中善战者授予“楫濯士”称号,黄龙有楫濯士十数人,何况两艘楼船顺风而战,不管如何看,都远胜敌人仅有的一百把弓弩,胜券在握。
黄龙船上几位女子皆是穿着贵族女子特有的大袖长裙,“大袖”首创于皇宫内的赵雉赵皇后,与凤冠袆衣都是娘娘嫔妃的常服。近年来朝廷执政宽松,上行下效,“大袖”开始在民间的高门大族中流传开来。楼船上的女子们身着丹紫粉绿鸭黄大袖,宛如一群彩蝶莺燕,煞是好看。服饰豪奢的她们与同船的公子哥们心态略有不同,她们本就对那佩双刀的家伙无甚浓烈敌意,看在眼中,只觉得风流倜傥。双刀一长一短,长刀漂亮,短刀古朴,风格迥异,站在船头面对青州四百楼船士竟能丝毫不惧,更显男子玉树临风的大将风度。先不说是否是绣花枕头,仅凭这份胆大作态,便让她们怦然心动了,情郎可不得就找这般潇洒无畏的公子哥?
她们才不管什么两军对峙剑拔弩张,两个胆大些的青州豪阀千金,已经悄悄丢去了媚眼。
徐凤年对于青州水师能否迎战其实并不上心,更多的是在观察黄龙楼船的一些细节:战舰调动是否有条不紊;钩距拍竿是否擦拭清亮;楼船船板上篷帆裹有的牛革铁甲是否完备。一叶可知秋,青州水师战力有多少,大抵能看出十之八九。老道士魏叔阳站在世子殿下身侧以防偷袭,徐凤年转头与宁峨眉随口说些水战要事,对青州水师简明扼要做了一番评点,这名北凉四牙之一的武典将军不谙水战,但听着世子殿下口中所讲,神情凝重中带着几分惊讶,殿下分明是精通水上兵法战略的行家,阐述利弊,娓娓道来,可不是看几眼《太白阴经》就能纸上谈兵的。
大戟将军微微一笑,躬身请命道:“只要敌军敢战,末将一戟便可挑断楼船拍竿,让其近不了身。至于比拼箭术,黄头郎比我北凉健卒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恳请殿下准许末将率兵先声夺人!定要让青州水师见识一下何谓战阵悍勇!”
徐凤年摇了摇头,打趣道:“宁将军,我们约战,打不打最后还得由对面那些人来决定,若是你先出手,事后追究,我这个一向名声糟糕的世子殿下倒是不怕,最多就是徐骁在朝堂上与张首辅等一帮殿阁大学士破口对骂,但是小心你连武典将军都做不成。你瞧瞧那边与你同阶的楼船将军,志得意满,估计想着帮妥这事儿就得升官发财了。宁将军跟在我身边本就遭罪,没法子升官也就罢了,若再被降阶,传出去我的名声就真要烂遍三十州了,以后谁还敢给我这个无良世子鞍前马后?”
重甲威严的宁峨眉约莫是大致摸清了世子殿下的脾性,会心笑道:“是这个道理,看来赶明儿就得求殿下让大将军给末将一个千武牛将军当当,这趟好不容易出门在外,总得给殿下长长脸面。”
徐凤年哈哈笑道:“硬是要得。”
北凉轻骑凝神对敌时,偶尔会观察世子殿下与宁将军的神态,看到两位主心骨如此轻松随意,他们都跟着豪气横生。北凉军旧部可谓是离阳王朝最不受待见的一批人,三十万无敌铁骑屯扎在离阳北莽两国边境,对这股足足蔓延十多年的风气也无可奈何,他们跟着世子殿下与宁将军、袁都尉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走出北凉,虽说雨中小道一战折损兄弟不少,可入了北凉军,有谁怕过马革裹尸?颖椽城门外宁将军一戟将那不长眼的顾剑棠旧将挑翻下马,后来听宁将军说世子殿下亲口说若是他在场的话,定要把那东禁副都尉吊在城门上示众。如果那会儿凤字营轻骑还在半信半疑,可经过了鬼门关世子殿下亲自救人,再听今日放话可敢一战,他们是信多过疑了。先不管世子殿下是否鲁莽,这一等一的跋扈做派,终归是不愧北凉徐字王旗!
世子殿下当日在激流中腾挪如猿,尤其是那握住卜字铁戟提人的手法,凤字营可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那几个被殿下从水中救起的轻骑,最近与袍泽们插科打诨,言语中总有些自傲。
徐凤年见到黄龙楼船上一个壮硕青年拿过牛角巨弓,拉弓如满月,可见膂力不俗。
那一箭,直指自己。
右手握绣冬的徐凤年眯起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眸子,默默说道:“就等你了。”
姥山,王林泉来到小女儿王初冬的楼中书房,一同观战。
王东厢的“头场雪”书斋是姥山最高建筑,书籍遍地,散乱无序,但她从不要丫鬟女婢整理,书房是禁地,尤其是她写书、写诗时,无人敢去打扰。每本书都被评作三六九等,分门别类,给予不同的昵称,无聊时便趴在地上书堆里,让不同类别的书籍进行假象的角斗,自言自语,自娱自乐,所以从不孤单,因此站在书斋外的贴身丫鬟总能听到诸如“呀,经学胜了兵法,罚尔等兵书四十六部,半旬不被我阅读”“哦,西蜀诗集与南唐曲赋势均力敌了,不错不错,奖赏你们各自领兵的大将军《花间集校》与《菩萨蛮》各读三日”。
丫鬟们对自家小姐一个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已经习以为常,觉得跟着这么个喜庆逍遥的主子,真是幸运。小姐若是写书、读书闷了,便与她们一起蹴鞠、荡秋千、打马球。尤其是一些个丫鬟都在《东厢头场雪》里露过面,这可太神奇了,天下士子都知道她们啦,以至于青州士族中许多俊彦都慕名而来,只求娶回一个“《东厢》丫头”,与那老家伙自称东厢子孙并称本州文坛两大奇事。
王初冬踮起脚尖,望向湖面舟船对峙,忧心忡忡地问道:“爹,打得过吗?”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王林泉胸有成竹道:“青州水师看似船大人多,其实中看不中用,青州十年无战事,这帮黄头郎也就做做样子。殿下的亲卫扈从却不同,百里挑一,精于骑射,一百矫健悍卒对上四百个不谙兵战的废物,真要对战,几盏茶工夫,黄头郎就要丢盔弃甲。但殿下需要顾忌庙堂上的捭阖,不好先手破敌,青州水师也不敢说无法无天到殿下摆出身份后还敢水战一场,这可不是官欺民的小事,说遮掩就遮掩,两派官军相斗,是朝廷大忌,现在就看青州水师那边有没有明眼人了,若是由韦玮之流鼠辈来掌控局面,多半要输了水战再输庙堂。青州水师一旦败露出如此不济,这些年水师都统韦栋的贪墨枉法,就连州牧都要捂不住,到时候这支水师便要变天了。本来青州水师被顾剑棠旧部把持得滴水不漏,对爹的盐铁河运生意反复诘难,哼,爹趁此机会刚好可以安插嫡系人手进去。”
王初冬呢喃道:“春神三万六千顷,一百甲破四百甲。”
王林泉赶紧收敛心神,不去说那些官场上的钩心斗角,笑眯眯地赞赏道:“好诗好诗,气势磅礴。”
王初冬瞪了他一眼,“这哪里是诗!女儿随口胡诌的呀。”
王林泉厚着脸皮吹嘘道:“我的初冬倚马万言出口成章,不是诗但胜过诗嘛。”
王初冬正要反驳,猛然瞅见湖上风云突变,伸手指向江面,提高嗓音道:“快看!”
是楼船三楼,韦玮弯弓拉出一个大圆,然后电光石火间射出了一箭!
锋利箭矢激射向徐凤年。
早前大戟宁峨眉便看到有人拉弓,想要替世子殿下挡下这一箭,却被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阳用眼神示意无须出手。
徐凤年瞬间抽刀,楼船众人以及四百黄头郎只看到一抹耀眼白芒抡出一道弧线,定睛再看,便是那根破空而去、气势惊人的箭矢被斩成两截,箭头半截被握在了那人手中。不给坐等对手毙命的韦玮回神,徐凤年轻轻抛起半根箭矢,屈指一弹,只见箭矢去势迅猛无比,这一击却不是回赠韦玮,而是射向了那名为首的世家子。这名年轻公子早已退居幕后位置,显然想要坐山观虎斗,徐凤年就是不让他得逞,既然钓鱼,不钓大鲸算是怎么回事?这家伙十有八九是靖安王赵衡的子孙,入襄樊城前,他就是要让靖安王知道,当年你被徐骁拿马鞭连敲几十下都不敢声张,今日本世子就亲手揍一揍你的儿子,看谁家才是虎父犬子!
那名世家子身边自有高手护卫,以袖挡去半截箭矢,但那名世家子显然被吓了一跳,后撤数步,不小心撞到了一名青州高门名媛的胸口上,惹来一声此时此景中格外刺耳的娇嗔。
徐凤年缓缓收刀,依然是那副极其嚣张欠打的表情,朗声问道:“可敢一战?!”
宁峨眉将手中铁戟往船板上一蹾,轰然作响,他的长相本就豹头环眼、燕颌虎须,此时对着黄龙楼船怒目相向,无比狰狞雄武,喝声道:“凤字营!死战!”
袁猛与一百凤字营轻骑当下齐声喊道:“死战!”
雷鸣冲霄。
对面两船人不由心神一颤,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浓重的惊恐。
四百黄头郎更是手脚颤抖,已然握不住手中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