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恭皇后(第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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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同心解语花

刮了一夜的风,落了一夜的雨。天色微明,孙清扬从梦中醒来,才睁开眼就看见朱瞻基凝视着自己,在微亮的天光中,他熠熠生辉的眼眸闪烁着星辰般的光彩,他这样看着她,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见她望过来,朱瞻基温柔地笑道:“这段时间府里的事情太多,连十五的花灯都顾不上带你去看,今儿个是二月二,我带你出府去踏青吧。”

孙清扬想了想,伸手抚弄他的剑眉:“是单单你和我去呢,还是府里的姐妹们都去?”

朱瞻基知道一说出府,她就惦记其他人有没有机会,无奈地说:“你啊,回回带你做个什么,都想着她们,她们可未见得领你的情。”

“我不用她们领情,只是觉得大家都锁在这深宫大院里,难得能够看到外面的天空,有机会出去的时候,能多一个人看看总是好的。”孙清扬笑语柔软地说,“朱哥哥,你娶了她们来,难不成是要当一幅画挂在墙上看的吗?既然已经娶了来,自然要善待她们,可不能因为对我的宠爱过盛而多些深闺怨妇。”

朱瞻基将她的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咬了几下方才松开:“有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该赞你是贤惠大度,还是说你对我无情,竟然上赶着把我往别人怀里推。”

孙清扬躺在枕上嘻嘻笑:“当然是说我谦恭礼让啊,像我这样的媳妇,你哪儿找去?别的人我不管,反正赵姐姐是一定要带上的,她前几日还在说好闷呢,你今儿个晚上到她院里去陪陪她吧。”

“我答应你今儿个带她们出去,你也得答应让我今儿个晚上还歇息在菡萏院才行,这个月,我才到你这儿来三回,有你这样伺候夫君的吗?”朱瞻基边说身体边压了下去。

孙清扬忙推他:“这会儿不行,天已经蒙蒙亮了,再说,你不是要带我去踏青吗?再折腾我可没精神,到时眼睛发青又要被她们笑。好了,好了,夜里让你在这儿歇就是……”

朱瞻基见目的达成,笑着翻倒在一边。

孙清扬隐隐松了口气,撩开被子起身下床:“既然要去踏青,那就宜早不宜迟,我这便唤杜若他们收拾东西。”

她看了看躺着不动的朱瞻基,伸手将他拉起,把他睡得松散的发髻打散,用手指轻轻梳了几下,方才扬声唤人。

外屋的灯光亮起,杜若、福枝,还有伺候朱瞻基的内侍、宫女们轻手轻脚地进来,给他们盥洗梳头装扮。

过了一阵,内侍陈会福进来说道:“太子殿下天不亮就去了文华殿,说皇太孙殿下您今儿个不用过去了。太子妃殿下那儿已经准备妥当,殿下和贵嫔是这会儿起身吗?”

孙清扬惊喜地看着朱瞻基:“殿下今儿个要和臣妾一道去给母妃请安吗?”

“不光是请安,我今儿个还要陪着母妃一道用早膳。”

昭阳殿的正房中灯火通明,胡善祥与何嘉瑜她们早就在一旁随侍,紫檀木的方桌上,冰糖炖燕窝、紫米粥、鱼片粥、清粥、芝麻米糕、花卷、白糖油糕、椒盐蒸饼、鸡汤银丝面、什锦冷菜拼盘、几个时令小菜、各色酱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大半都是朱瞻基爱吃的。

见他两人进去,何嘉瑜含笑迎上来:“母妃听说殿下要过来用早膳,欢喜得什么似的,这不一早就备好了,连太孙妃殿下也早早过来了呢……这些大多是殿下爱吃的,我们正在说母妃偏心。”

朱瞻基点了点头,就和孙清扬一道上前给太子妃恭恭敬敬行礼谢道:“多谢母妃惦记,儿臣这一来,害得您早起了不少,还要您等着儿臣,实在是愧不敢当。清扬早说让起来,是儿臣昨儿个夜里看书晚了些,还请母妃见谅。”

太子妃一年和朱瞻基也吃不了几回饭,见他过来早就眉开眼笑,哪还管什么早晚失礼的事情,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了一回,方才温言招呼众人用饭。

吃的时候也是看朱瞻基的时候多,自己动筷的时间少,何嘉瑜几个少不得在一旁说几句开心的话调节气氛。

孙清扬见到一桌好吃的,闷头不语只一个劲儿地吃,吃得心满意足,喜笑颜开,方才搁下筷子笑道:“母妃这儿的菜都要格外好吃些,尤其这酱黄瓜就着吃,粥都能多喝半碗呢。”

“算你识货,今儿个这酱菜还是用先前张贵妃娘娘赏下来的酱做的,说是这酱都是十多年的陈酱了,是永宁宫里的一个老厨子从老家带来的,当初悄悄地藏在装衣裳器具的马车里运进宫,外面想买都买不着呢……

“只可惜这张贵妃娘娘,虽得宠眷为人也颇为良善,可惜体弱多病,进宫这十多年,身体就没个稳当的时候,一直靠珍稀药材吊着。你们里面,就善祥和宁嫔没有见过她,这也快要到她的忌日了,届时我们去庙里上香给她做场法事,也不枉她旧日里的情分。”

永乐十四年十一月,担任交阯总兵官的英国公张辅因涉及汉王朱高煦夺嫡一事,驰传还京,之后在京师病重,而身体本来就不好的张贵妃终于在京都得知了这个消息,就此一病不起,薨于永乐十五年三月,才三十出头就香消玉殒。

太子夫妇虽然不满张辅偏向汉王,但因为张贵妃为人温柔和气,在世时对太子也多有庇护,所以对张贵妃还是颇为敬重。

而后,张辅将其女儿——张婉玉送进太子府中为良媛,表示英国公府向太子投诚,所以尽管交阯总兵自永乐十五年就由丰城侯李彬担任,镇守一方,英国公至今仍然闲置在家,圣宠略减,却未夺爵位。加之又有了张良媛这层关系,所以说起张贵妃,太子妃仍然很是感念。

提及张贵妃,胡善祥想到上回王贵妃赏自己和孙清扬一样的云双龙福寿鬓花,两朵花上都是云五朵各嵌一椭圆红绿宝石,用细金丝编绕成夹层,两侧腾云双龙戏珠,篆字居中。

区别只是她的是团龙抱“福”,孙清扬的是“寿”。

胡善祥记得,姐姐胡尚宫当时还对她说,王贵妃先前一直是事事守着本分礼仪,只张贵妃薨后,六宫独大,就有些张扬,竟然给一个嫔妾的东西和她这个正妃相同,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而今听到太子妃提及,她不由得问了一句:“不都说王贵妃娘娘贤德恭谨吗,怎么听母妃的意思,竟是对张贵妃娘娘尤为称赞似的?”

太子妃淡淡地说道:“王贵妃娘娘固然肃雍有礼,但张贵妃娘娘也是蔼然和厚,两个人各有胜场。好了,娘娘们的事情,不该是我们这些后辈该打听的,今儿个也就是扯家常随口一说。方才瞻儿说要带着你们一道出去踏青,善祥和宁嫔就不要去了,免得车马劳顿,对腹里的孩子不利。”

胡善祥这才惊悔自己因为太子妃连日来的爱重,不像刚进府那会儿小心谨慎,问的话竟然有些犯忌,失了分寸。

她连忙起身赔礼道:“臣妾唐突了,听母妃说得热闹,一时好奇心起,竟然忘了规矩,真是该打。母妃千万不要怪罪臣妾,我这身子月份虽大,但正是稳妥的时候,稍微活动下不打紧的。”

见她说话间,颇有些自怨自艾的神情,朱瞻基托住了她,皱着眉头说:“母妃并未怪你,你这身子已经七个多月了,可得注意着些,行大礼什么的动作都要少做,免得伤到了孩子。你们两人都是六七个月的身孕了,虽说散心对身体有益,但这一路车马的,就别折腾了,母妃也是一番好意,你不要多心。”

何嘉瑜也在旁边劝道:“胡姐姐,您人年轻,想是不知,我听宫里的老嬷嬷们说,这女人怀孕生子第一是要心宽。好人成日胡思乱想也会郁结生病,更何况是孕妇呢?听说您这些日子总在服药呢,可不要乱吃,并不是补药就都是好东西,毕竟是药三分毒,您还是以食补为上,那些个保胎、安胎的汤药能不吃就别吃了。”

朱瞻基没有答话,倒是胡尚宫见她妹妹脸上不悦,又不好驳斥以关心为名说这些话的何嘉瑜,就笑着接了一句:“说是这样说,总还是要听太医的,太医们说需要温补着对孩子有益,太孙妃少不得要继续喝下去。你们是没看见,太孙妃为了这孩子,多苦多难吃的药也如喝水一般地往下灌,真是母子同心啊。这一点,只有当过母亲的太子妃殿下才能够体谅呢。”

她直接无视也怀着身孕的宁嫔,倒不是有意刁难,而是在她的眼里,宁嫔根本不够资格和太子妃、太孙妃相提并论。

见她说得恳切,朱瞻基少不得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细腻的肌肤如娇质软玉,体态轻盈顾盼生姿,秋波盈盈含情似语,浅粉色金银丝绣百蝶扑花的上衣,宽袍广袖越发显得腰身不盈一握。随云髻上的珍珠璎珞,映衬着一把青丝光亮润泽,一笑之间,竟有不输孙清扬的倾城之色,目光不由微凝了片刻。

感觉到朱瞻基在看自己,胡尚宫越发端持,笑吟吟地说道:“这做母亲的心思,等他日里何贵嫔有了身子就明白了,即使是自己再受罪,也要拼命护着孩儿的周全,今儿个就是太子妃和殿下不说,太孙妃也不会去凑这热闹,车马往返的,有了身孕的人可最易困倦。”

说话时,她珍珠璎珞垂下的金流苏轻轻晃动,耳垂上艳红如同滴血一般的红宝石坠子折射着耀眼光芒,看的人只觉她整个人流转生辉,如同明珠般璀璨。

不等朱瞻基回过神来,胡尚宫已经劝慰好胡善祥,同芷荷一道扶起了她,以她身子沉重需要静养之名向太子妃施礼先行告退。

从始至终,她的眼风都没有瞟朱瞻基一下,不露半点儿内心的情思。而因着她的凝重、端庄,朱瞻基对她倒有了更深些的印象。

看到朱瞻基望着太孙妃一行人离去的眼神,何嘉瑜酸溜溜地说:“都说胡氏七姐妹是七仙女,这胡尚宫尤其生得好,果然不假,这些日子到了咱们府里日夜操劳,她还越发出落了。人家都说孙妹妹天生丽质,有倾国之色,依臣妾看来,这胡尚宫也不遑多让。”

听了何嘉瑜的话,袁瑗薇掩着嘴笑道:“快别这么说了,怕让人笑话何姐姐,这孙妹妹是贵嫔,你怎么拿她和宫里的一个女官比?依我看啊,还是孙妹妹要美些,模样美、性子好,最难得的是珠圆玉润,纤秀适中。”

她看了朱瞻基一眼,越发笑得明媚可人:“这样的长相我可听人说,是贵不可及的福相呢。就像今儿个皇太孙殿下带我们去踏青,可不就是沾了她的光,就凭这些个得来的好处,我也要说孙妹妹更美些。”

听了袁瑷薇的话,朱瞻基的目光收了回来,看向背对着她们,正陪着太子妃说话的孙清扬,只见她耳边坠的两粒珍珠在灯光下微微闪着莹润之光,背影确像袁嫔所说,纤秀合度。

想起孙清扬身上浑圆,润不见骨,但穿上衣服偏偏窈窕得紧,不由微微笑了。

赵瑶影也附和道:“袁妹妹今儿个说的话最是中听,孙妹妹生得美,而且越看越好看,她平日里穿得素净不爱装扮,就是这样笑起来,都常常晃得人眼睛睁不开。”

朱瞻基不由发笑:“都说要女人夸奖女人,比过蜀道还难,我看你们就很明理知事嘛,难怪清扬外出,总说要你们一道儿去。”言辞间颇为欣慰。

何嘉瑜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孙清扬爽朗爱笑,看着十分讨喜,平日里又极有眼色,有什么好事也总想着她们,虽然得恩宠最多,她们私下妒忌,却也很难将她恨极。

因着这些缘故,平日里,她对孙清扬也是又妒又巴结,现如今有个胡尚宫入了皇太孙殿下的眼,要是能够帮着成事,少不得殿下对自己也会刮目相看,沾些雨露早得子嗣,毕竟在这宫里,宠爱欢娱都抵不得子嗣要紧。

无子,在宫里头就没了倚仗,一朝年老色衰之时会被冷落不说,万一有天皇上出了事,无子的妃嫔们可是最先殡葬的。

只要一想到这点,何嘉瑜就不寒而栗。

等孙清扬过来,见她们说得热闹,少不得问了一句,得知情由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朱瞻基:“殿下既然对美人看痴了,我们也不怕再多个姐姐,只是太孙妃如今怀着身子呢,您可得三思,别让她欢喜过甚动了胎气,那可就好事变坏了。”

虽然孙清扬说得隐晦,但大家都明白了其中干系,她所说欢喜过甚其实是指太孙妃会羞恼,毕竟这事搁在谁跟前,自个儿的姐姐突然变成了同侍一夫的妃嫔,也少不得多思、多虑一番,这对于怀孕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的胡善祥,确实会是一个打击。

胡尚宫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直只是盼着朱瞻基能对她另眼相看,并没有真正付诸行动。

朱瞻基不过是因为胡尚宫颜色娇妍,多看了两眼,听到几个嫔妾说出的话尽是溢美和睦之词,犹自在沾沾自喜,听了孙清扬的话,恰似醍醐灌顶般醒了过来。

他抬了抬下巴,肃然地望着孙清扬:“平日里,你是最不妒的那个,但而今的这番话,看似妒忌却最是相宜。你说得对,这历朝历代虽然有不少姐妹同在宫里的逸事,于我却并不合适。先前她们都赞你生得美,其实不尽不实,你不光是相貌好,最难得这性子,恰似一朵解语花,婉约可人。”

孙清扬飞红了脸,嗔怪他道:“当着诸位姐姐的面,殿下怎么好夸臣妾一人?今儿个臣妾少不得要把您平日里赞她们的话都说出来,免得诸位姐姐的碗里都要加醋。”学着朱瞻基的口气:“嘉瑜绰约娉婷,态若行云,恰似海棠花,品贵色娇,端的是花开锦绣;瑶影美貌明悟,宛若山谷中的百合花,暗香浮动,难得持重柔顺,实在担得起一个‘贤’字;瑗薇机智慧悟,如同灵芝草一般清灵钟秀,偏每每嫣然一笑之际,色若春晓,堪称艳丽。”

朱瞻基见自己平日戏言一二,被她添油加醋地描述出来,听得那几个人都羞怯含情,也就不揭破,任她调笑。

何嘉瑜最先醒过神来,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怎么夸我们的词都有了,那太孙妃呢,殿下如何赞她?”

压根儿没有想到宁嫔,九品小官出身的孙清扬都不在她的眼里,更别说教导宫女上来的宁嫔了。

“太孙妃啊——”孙清扬转了转眼睛,“臣妾可不好转述,还是由殿下自己说吧,免得这以下议上,母妃怪罪下来,臣妾可吃罪不起,总之啊全是好词,胜我们多多。”

看到几个人盼望的眼神,朱瞻基清了清嗓子,说道:“太孙妃自是容德端厚,姿质法相,如流风之回雪,轻云之蔽日,确为你等诸人的典范。”

私下再如何不喜,胡善祥总是明媒正娶的嫡妻,他理应给她相应的敬重,何况又有孙清扬的提醒,他自是说得百般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