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12:百年问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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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观音宗举宗入凉,徐凤年探访流州(2)

栈桥上身形摇晃的女子仙师点了点头,双手结印,悠悠然一吸气,将湖中疯狂流溢的龙息龙气吸入腹中。

原本头颅朝向卖炭妞的黄蛟,很快感受到身后小毛贼的偷窃行径,缓缓转过那颗硕大头颅,死死盯住栈桥上的两名练气士。

宗主皱眉说道:“卖炭妞,别玩了。”

卖炭妞笑了一声,嚷着“知道啦知道啦”,从袖中滑出一块雕有双龙衔尾的玉佩,露出一脸肉疼的委屈表情,唉声叹气着捏碎玉佩。

她的师姐望向湖岸,平静地道:“孙哑,敕雷厌胜。”

一名年轻男子练气士闻声,立即打开脚下那只行囊,露出一块青石雕刻、方方正正、不下百斤的仰卧磐龙礅子。礅子六面各凿有一孔,其中有赤色雷电流转。年轻男子捧起礅子,怒喝一声,抛向湖中。

栈桥上的宗主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齐隆中,结镜!”另外一位中年练气士顶着差点让他窒息的巨大压力,一鼓作气长掠到湖边,蹲下后双臂伸入湖水中。以他为起始,湖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冰冻起来。

此时,湖中的卖炭妞已经捏碎双螭玉佩,湖上幻化出两条体型逊于黄蛟的小螭。桥上名叫英毅的女子练气士则在疯狂汲取黄蛟的龙气。年轻练气士孙哑抛出那只磐龙礅子后,礅子在湖上空悬停,天上有一道天雷砸下,击中礅子,顿时金光四射。电闪雷鸣之际,一条条金线在湖上绵延开来,像一张象征天道的黄金法网。负责结镜的练气士已经把整个湖面都冻结住,湖上寒气森森。

万事大吉,只欠东风。

身上不知藏了多少上品符器的卖炭妞正要祭出一样压箱底的物件,就在她即将一举降龙之际,异象横生!

那条黄蛟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了。

观音宗宗主也瞬间从栈桥上消失。

山巅之上,她望向那个低头俯视身前白色大碗的中年书生,沉声道:“姓谢的,你不要得寸进尺!”

书生抬起头微笑道:“澹台平静,别仗着年纪大就倚老卖老,女子这般作态,不可爱。”

宗主冷笑道:“你谢飞鱼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空有一身修为,却藏头缩尾,到头来连女儿也不敢认,就是大丈夫了?!”

书生依旧是笑眯眯地打趣道:“女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真名澹台平静的高大女子脸色阴沉,显然是破天荒真的大动肝火。虽说观音宗向来不理俗世纷争,兴亡自有天定,可此人当年放出话来,只要他不出太安城一日,南方大练气士就不可越过广陵江一步,这本就是在多此一举地刻意针对观音宗。

看不出真实年纪的儒生不去看澹台平静的脸色,低头望向水碗,碗中游弋有一尾寸余长的黄色小蛟,除此之外,还有两条小螭和一条赤蛟,长度都差不多。

蜀地已无蛟,尽在我碗中。

儒生笑了笑,轻声说道:“咱们都是顺势而动的世外人,知道天地运转自有规矩。你想要用此蛟给北凉王徐凤年补气,可就坏了规矩。”

澹台平静地讥讽道:“那你帮陈芝豹捕捉蜀地蛟螭,为他铺路,就没有坏了规矩?”

姓谢的读书人摇头道:“体悟天道,你差得太远,咱们虽是缝补天道的同行,可我劳心,你们练气士不过是出力。”

澹台平静嘴角勾起,怜悯的眼神宛如先前她看待那条黄蛟。

读书人环顾四周,和颜悦色地微笑道:“知道你留有后手,邓太阿的飞剑嘛,我打架的确马马虎虎,可打不过总跑得过,是吧?”

山顶上仅留下高大女子一人,但是从山顶到蜀中地带,出现了连绵不绝的雷鸣声。

澹台平静身边出现两个男子:貌不惊人的中年人和独臂老人。

邓太阿和隋斜谷。

她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悄无声息递出地仙一剑的邓太阿揉了揉下巴,自嘲道:“这家伙脚底抹了油?跑得可真快,我追不上。”

澹台平静叹了口气,有点惋惜,问道:“接下来你去哪里?”

邓太阿淡然道:“找我那徒弟去。反正北凉是绝对不去的,有隋老前辈陪你们就够了。”

隋斜谷瞥了眼那高大女子,笑道:“小澹台,自打当年第一眼看到你,我可是追了你八十几年,真不给个机会?你要是答应,我就把一身所学都传授给那卖炭妞儿。”

澹台平静完全没有理睬这个老不修,下山去了。

隋斜谷龇牙咧嘴。

比这两位要年轻好几个辈分的邓太阿玩笑道:“老前辈,追女子可不像咱们练剑啊,哪能这么直截了当。”

隋斜谷瞪眼道:“你不一样是个光棍?到了老夫这个岁数,也还是老光棍一条!”

邓太阿哈哈大笑:“借老前辈吉言。”

笑过之后,邓太阿感慨道:“吴老头儿也不真是冥顽不化的老古董,总算做了件让我觉得爽利的事情。”

隋斜谷点头道:“出冢九十九剑,加上老夫这把破剑,刚好凑足了一百剑,怎么都够北蛮子吃一壶了。”

邓太阿犹豫了一下,说道:“可能的话,也许要加上我这一剑。不过到了那一步,也许大局已定,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都说不上了。”

隋斜谷豪气冲天,大笑道:“不说其他!到时候那可就是整个中原的好剑加上那三十万北凉刀啊,这个场景!”

一支商贸马队进入流州境内,来到凉州与青苍城中间的马鬃山。一眼望去,尽是棕黄色的戈壁残丘,难以耕作,山势呈现出一排排南北向的雁行状,山口之间,风急沙大飞如刀,由东往西的马队就要从此穿过。在朝廷将北凉原有三州纳入版图后,离开此地就算是出塞离边了。近二十年来不乏诗人远游此地,多有脍炙人口的边塞诗篇传诵朝野。

此次北凉道设置流州,离阳朝廷大概半年后才下达诏令,数十人得以升官加爵,主要一封就是拔擢杨光斗为流州刺史。中原官员根本就没听说过此人,但也心知肚明,这是赵廷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了徐家在北凉的只手遮天。太安城的圣旨几乎与北莽举国兵马南侵的消息一同传出,京城马上就有人幸灾乐祸,传出“且看你北凉横行到几时”的说法。北莽陈兵西线边境的传闻得到确认,竟将广陵道征战失利的阴霾冲掉了许多。在许多人看来,只要不打顾剑棠大将军把守的东线,一来离阳不用两线作战,二来凉莽死磕本就是狗咬狗。如果说北莽是一头垂涎中原肥肉的野狗,北凉也好不到哪里去,对离阳朝廷而言,始终是一条不太听话的看门狗,野性难驯。

随着北凉道对流州逐渐解除许多禁令,一些流民不但可以返乡祭祖,甚至还能投军边关,而且旧三州的老北凉也能顺利进入流州,寻觅淘金的商机。这支穿梭于马鬃山的马队就是如此。马队主人是陵州的大户,世代经营茶马盐铁这些大宗生意,祖上是跟随“人屠”南征北战多年的武人。徐家扎根北凉后,官职只爬到从四品武将的老人死于沙场旧疾,据说当时连北凉王也曾亲临灵堂拜祭,这份殊荣,在将种门庭多如牛毛的北凉境内屈指可数。随着老凉王徐骁的去世,那次待遇就越发成了这户人家的护身符,别家的边境生意开始凋敝难行,他们做生意反而越来越畅通无阻,甚至还顺利把家族枝蔓伸入了流州。将近百人的傅家马队中夹杂有两个外人,是一对师徒。马队几位常年行走边关险地的主事人对此都不太欢迎,只不过听说是陵州一位连傅家也招惹不起的当红官老爷发话,说是那世家子吃饱了撑的要游历塞外,马队不得不予以收容。傅家虽然有老家主辛苦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但因为之后两代都遵循祖训远离官场,难免露出疲态,还是要看人脸色行事。傅家名义上的领队是傅家三房的长孙傅震生,由两名熟悉边境的老江湖帮带着。这傅震生一身书卷气,不过传言族内武艺教头对其习武天赋赞不绝口,至于手脚把式的深浅,从没人见过他出手,赵家宝和冯千祥两位在江湖沉浮中练就火眼金睛的老人也吃不准,江湖规矩是看低易看高难,想必傅震生的身手差不到哪里去。

马队在一座雁形山后小作休整暂避风沙,傅震生背靠山壁而坐,小心翼翼地拎起新制羊皮水囊,喝了口难掩温臭的水。傅家一直有这个传统,傅家子弟头一回行走边关,便由家中长辈妇人缝制水囊,再由男性长辈交到手上。新囊即便经过烘干祛除腥味,储水之后依旧让人难以忍受,这对富贵子孙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不过傅家家风淳朴,子孙后代大多性子坚韧,傅震生经过初期的不适应后,每次喝水已经可以面不改色。他瞥了眼站在远处的那对师徒,做师父的跟他差不多年纪,长得玉树临风,本该在陵州风月场合做那班头人物,不知为何要来边塞自讨苦吃;徒弟是个不起眼的孩子,不过进入流州后,比许多走惯了塞外的傅家人还要如鱼得水。傅震生一路细致观察,此时跟两位前辈说道:“赵伯、冯叔,那徐奇不像是初次行走边塞的人物,不须咱们提醒,每次饮水的分量十分恰当,从不因口渴而暴饮,待人接物也八面玲珑,不像是那些不谙世故的士族子弟。况且能让咱们傅家忌惮的陵州大族也不算多,可没有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

给傅家当了二十多年门客的赵家宝在家主那边都无须卑躬屈膝,跟三房家主更是关系莫逆,故而一路行来对自家晚辈一般的傅震生倾囊相授,听到傅震生这番老到言语,不由得老怀大慰,那张老态龙钟的沧桑脸庞堆出一份由衷笑意,点头道:“那叫徐奇的年轻人虽说走在马队中间,比少东家要少吃许多风沙苦头,可那份气定神闲,不是想装就能装出来的。骑马随行和下马饮食,都跟我和千祥这些喝惯西北风的老骨头一样没讲究。照理来说,确实透着股古怪,不得不提防,少东家能够多长一个心眼,是好事啊。既然少东家开口了,千祥,你也可以透底喽。”

身后背了一柄长刀的冯千祥笑了笑,沉声道:“少东家放心,家主这趟出行前,私下跟我和老赵交代过,这个徐奇虽说来历不明,但可以保证身份清白,绝非歹人。不过我跟老赵都有私心,想看一看少东家能否自己瞅出那对师徒的异样,这才没有明说,少东家可不要见怪啊。”

“理当如此。”傅震生自幼浸染与寻常将种门户迥异的家风,性情内敛,此时缓缓收起羊皮囊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自嘲道:“自己走过这一趟,才知道西北风的味道,当真不咋的啊。”

傅震生突然叹了口气,说道:“那新流州是豺狼环伺之地,先前北凉王府心腹幕僚陈亮锡确有妇人之仁的嫌疑,太过注重一时一地的得失,拒不弃城,结果被一万马贼围困青苍城中,白白葬送了几十位白马义从的性命。北凉镇守边关这么多年,这种损失可不多见。也不知道新任刺史杨光斗是一个如何性情的大人物,若是跟陈亮锡这位清凉山大红人一脉相承,我们傅家此行恐怕前途叵测。退一万步说,傅震生死则死矣,耽误了北凉大业,爷爷倘若健在,多半要不许我这个不成材的孙子进家门了。”

赵家宝显然对前程也不看好,忧心忡忡道:“咱们傅家为北凉奔波劳碌了将近二十年,名义上是闯荡边境生意,实则暗中四处找寻矿山。北凉金矿、铁矿可谓大半出自傅家之手,这回去流州凤翔一带确认那座铁矿的质地产量,我看有些悬。”

冯千祥笑道:“终归是盼着北凉能打赢这一仗,否则老子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底可就打水漂了。到时候就算北凉王站在我跟前,我也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一通。”

赵家宝哈哈大笑,看见少东家一脸茫然,解释道:“一听说要打仗了,陵州那边许多没良心没胆子的大户都开始往外跑,可宅子和田地又带不走,就只能贱卖了,原本两千多两白银都不一定买下的好宅子八百两就能到手,千祥这不就趁火打劫了四栋,为此还跟我借了一千两。说来也怪,这么大的动静,官府那边完全视而不见,什么遍问亲邻的规矩也都不管了,谁去衙门都能拿到定帖和正契,还不是白契,是实打实的赤契。不过好在都护府总算在最后关头卡了一道,每次出境都不许携带一百金一千银以上的金银。”

傅震生好奇地问道:“才这么点金银,难不成派人来回出入北凉?那些有钱人也不嫌麻烦?哪怕只有十万两银子的家底,一百金一千银,也得跑个一百次啊。”

冯千祥摇头笑道:“也简单,其实不用携带金银出境,都买了古董字画珍玩,还轻松方便,反正这个带走再多也没人管,到了北凉以外,一样能换到银子。那些精于鉴赏的士族破落户,摇身一变,成了家家户户的座上宾,如今可都捞足油水了。咱们陵州那个莫名其妙崛起的鱼龙帮,少东家听说过吧,我比起他们的吃相,简直不值一提,人家那架势,简直就是万金散尽,全部买了田地宅子,也不知道那么多银子是哪儿来的。粗略算过,就我所知道的地产,鱼龙帮已经砸出去八十多万两银子,真实数目还不得翻一番?这都要成为坐拥半个陵州的大地主了。鱼龙帮那女子帮主的魄力,我这个大老爷们儿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少东家,要不你去娶了那女子?”

傅震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不过仍是感到有些无奈,自嘲道:“跟徽山紫衣一样名动天下的女中豪杰,哪里瞧得上我?”

赵家宝咦了一声,一脸惊讶,那对师徒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失踪了,靠近他们的几个傅家人也都没有察觉。傅震生此行身负北凉和家族两份重担,就有些反感那徐奇的自作主张,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等他们半个时辰,如果还找不到他们,咱们也只能动身了。青苍、凤翔之间,才是真正难走的路程,不能纵容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