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元朴暗访宋雏凤,女帝南朝议军政(4)
徐凤年双手笼在袖中,默不作声,但心底有些暖意。
陈繇突然笑道:“贫道略通谶纬,有两个好消息要说,就当感谢王爷的还赠大黄庭之举。”
徐凤年半开玩笑道:“如果真是好消息,我就答应让小柱峰三年后的香火不输武当主峰,哪怕北莽真的闯入北凉境内,我也会保住小柱峰一脉。”
陈繇瞪眼道:“先不说好消息。王爷有一件事须谨记:越是心诚之人,越要慎言!岂不闻一语成谶?上古先贤创造文字之时,苍天哭泣,这里头可是有大讲究的。如今赵室王朝选择豫语作为官话,更是用心深沉。这些都涉及极为复杂的命理气数!”
徐凤年点了点头,不争辩。
陈繇神情缓和了几分,笑道:“一个好消息,是有一股主仁德的白蛟之气,自南海北上赴凉。第二个好消息,则是有一股主杀伐的黑蛟之气,自东往西入北凉。”
徐凤年想了想,疑惑地说道:“前者应该是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后者?”
陈繇一脸老神在在,并不泄露天机。
徐凤年有些不敢置信,自言自语道:“难道还真来了?”
陈繇微笑道:“加上那儒家的宋洞明,北凉可谓逐渐‘得道’矣。王爷此时还觉得北凉必输无疑?这天下气运有定数,此消彼长,离阳朝廷先是自杀其鹿,后有太安城接连数人悄然出走,于赵室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对北凉、对王爷来说,却是千载难逢,务必不能错失!”
余地龙看着师父。
气势峥嵘。
身后有蟒抬头。
气冲斗牛。
北莽南朝有朝堂,北庭虽有京城,但女帝一年之中有两季都身处王帐,王帐所在便是中枢所在。那是一座由无数大小帐篷汇聚而成的移动之城,而那位世间最尊贵的老妇人所住的帐篷独享金色,就像一只匍匐在草原上的巨大金色蜘蛛,与日争辉。当这顶金色王帐出现在姑塞州时,南朝庙堂顿时黯然失色,一干勋贵臣子都聚拢在王帐四周,安静等待女帝陛下的召见。位尊者更加靠近王帐,比如新任南院大王董卓,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姑塞、龙腰两州的持节令,南朝大将军柳珪、杨元赞,这些在南朝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都可以相对毗邻金帐。
今时今日,北莽女帝召集南北群臣,例行画灰议事。众人分别坐在一只绣墩上,绕出一圈,座位并无高低之分,不过那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妪,仍是如中原帝王那般坐北望南,左手边是棋剑乐府太平令,右手边是北莽军神拓跋菩萨,一文一武,但两人身边依次排列下去,则文武混淆,并未出现离阳朝堂上那种文武对峙泾渭分明的光景。
董卓跻身为南院大王后,位置越发靠近慕容女帝,只是仍然隔着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这样身份显赫的贵胄权臣。今天董胖子入帐后便心不在焉,一直抬头张望,自顾自扳着粗壮的手指头,数着自己跟皇帝陛下到底还差几个席位。反正在南朝,他已经是最大的官了,不过北庭两大皇族姓氏,还有许多姓耶律或者慕容的老头子占着茅坑不拉屎,哪怕一个个老眼昏花,都已经挺不直腰杆了,还是强撑着参加这场画灰议事。董卓跟一个笑眯眯的老不死对视上,如果他没记错,老头子叫耶律虹材,青壮时候还算做过几桩壮举,这些年却一直没有动静。老家伙对着董卓傻乐和,董卓百无聊赖,就跟老家伙对着傻笑,两人就这么较劲斗上了,结果董卓把脸都给笑僵硬了,对面的笑意还是那么活泼生动。董卓败下阵来,揉了揉脸颊,朝老头子伸出大拇指,一脸“算你狠”的表情。耶律虹材笑意不减,抠了抠鼻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董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就是那个身受北莽三朝顾命的“不倒翁”?圣宗耶律文殊奴临终时,此老跟六人一同在场受命,席位垫底。神宗逝世时,在场五人,耶律虹材排在第三。先帝死时,他和大将军耶律术烈、中原遗民徐淮南、拓跋菩萨、慕容宝鼎四人在场,已经高居第二。
接下来?董卓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女帝陛下。
众人围成的大圈中铺有一张布制地图,涵盖了离阳京畿南部和广陵道两大疆域。在董卓跟那老头子耶律虹材斗法的工夫,女帝已经跟数位大将军讨论过了接下来的战局走势,都看好西楚短期内的爆发力,但是依旧不认为西楚可以成事,绝对不可能成功复国。女帝主要向武将们询问这个“短期”到底是多短,几个月,还是半年,还是能僵持到明年秋?然后在各种可能性之下,向文官询问离阳朝廷的国库会分别减少几成。在探讨大局期间,西楚有几名年轻人也传入北莽女帝耳中,其中谢西陲最多,多达四次;寇江淮紧随其后,有三次,以至于女帝都给勾起了兴致,但最后也不过是以一句“生对了时候生错了地方,可惜了”收尾。帐内北莽武将一致认为,曹长卿主持的东线,跟广陵王赵毅之战,依旧会胜出,但接下来关键得看离阳赵室收拾残局的主帅,是饱受掣肘之苦的卢升象,还是临危受命的兵部尚书卢白颉,甚至有无可能是更北一些的北莽的心腹大患——大柱国顾剑棠。在太平令看来,离阳朝廷太过轻视西楚,而且兵部没有顾剑棠坐镇,跟二十年前离阳朝廷的运转速度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但是太平令也忧心忡忡,说接下来离阳被西楚打得越疼,日后顾剑棠手中的兵权就越集中,长远来看,勉强算是好坏参半。
董卓没有掺和到这场异议不多的讨论中去。董胖子看到,女帝陛下一抬手,不光是那群最不济都有三品的文官,还有一大帮原本眼高于顶跋扈惯了的武将,几乎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董卓也收敛了神色。只见四位妙龄女官抬出另一幅地图,铺在原先的地图之上。当那幅详尽至极的彩绘地图尽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时,董卓看到,就连耶律虹材这头掉光牙齿的老虎也眯起眼,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那张长宽各三丈的地图。大概是眼力老弱的缘故,老人缓缓站起身,向前走出几步。北莽上下,唯独他可以携带一名扈从入帐参与议事,当时耶律虹材身后的那名侍从试图搀扶,被老人摆手拒绝。
随着耶律虹材郑重其事地起身,绝大多数北莽权贵都不敢再坐着,而是跟着老人一起离开绣墩子。
那是一幅莽、凉形势大图!
原先还有寥寥数人不曾站起身,直到慕容女帝站起来,他们才随之起身。老妇人脸上没有了先前那份淡看风云的闲适,沉声道:“朕知道,哪怕到现在,还是有人想要先打东线,认为只要吃掉那条在顾剑棠手上尚未完全成形的东线,就可以长驱南下,一举占据离阳王朝的太安城,觉得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明智之举。”
此言一出,王帐内顿时气氛凝重,多位大将军和持节令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老妇人突然自嘲一笑:“还有人认为,朕之所以执意要打西线,是为了跟徐骁那个已经死了的家伙怄气。”
董卓忍不住笑出声,结果接收到帐内大人物们的瞪眼、白眼十几记。若是寻常北莽官员,早就给吓破了胆,而董胖子仰起头,学着耶律虹材抠鼻屎。
老妇人继续笑道:“你们这般认为便这般认为,无所谓,朕今天只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打西线的决定,不容更改。谁反对,可以,朕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离开这顶帐篷……”
很快就有几位王庭老人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一起迈开步子,径直走出王帐。这些老人无一不是曾经草原上的雄鹰,顶着耶律的姓氏,至今仍然手握相当可观的兵权,形似离阳王朝的宗室藩王。北莽王庭的体制本就松散,各自为政,仅在名义上接受皇帝的约束,老人之中,不乏十几年前都不曾参加与离阳北伐大军作战的人物,但哪怕是女帝陛下,这些年也不能因此秋后算账。在这些老人看来,只有打东线才有利可图。西线?北凉三十万兵马,全杀光了又能如何?北凉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甚至不如自家草原上水草肥美的那些地方,再往南进军,是那个北莽稚童都清楚道路崎岖的西蜀,是一个从来没出过统一中原的皇帝的地儿,更是一个北莽铁骑必须下马作战的区域。这一路打过去,会死很多人不说,到手的东西却少到可怜,谁乐意?你个老娘们儿愿意听那狗屁太平令的怂恿,咱们可不奉陪!
随着这些桀骜难驯的耶律王爷纷纷大踏步离去,王帐内十去其三,所幸南朝境内的持节令与大将军一个都没走,更有拓跋菩萨始终站在女帝身侧。耶律虹材纹丝不动,盯着地图。这位老人没动静,七八个五六十岁的大人物虽说蠢蠢欲动,但还是捺着性子留在了王帐内。
慕容女帝神情不变,看也不看那些背影,两根手指捏着一块木炭,望向脚下的那幅地图,伸出一只手往下压了压,微笑道:“咱们都坐下来,就当提前坐江山了,毕竟除了咱们南院大王这几位年轻小伙子,大多数人都不年轻了。”
一群人都坐在地图边上,离老妪远的臣子,自然就坐在了离阳的版图上,最南边的那位,更是坐于南诏之上。
等到所有人落座后,女帝玩笑道:“朕不懂用兵,只知道咱们北莽百万大军,应该没法子一股脑列阵在姑塞、龙腰两州边境上,具体事宜,还是由太平令来说好了。”
太平令点了点头,拎着木炭走到地图上,但是没有径直走到凉莽边境线上,而是在东线附近蹲下,画出一个弧顶朝向草原内部的半弧,平静地道:“西楚复国牵制了离阳京畿之地的兵力,但是顾剑棠的动向可能是南调或者按兵不动,但这两种倾向,并不意味着离阳就一定会袖手旁观,保不齐离阳、北凉就会冰释前嫌。我们与事事想着占据最大利益的离阳朝廷不同,一切都应以最坏的打算作准,那就是按照顾剑棠出兵北上以至于两线呼应的糟糕局面来定,因此老将军耶律虹材,以及赫连威武与慕容宝鼎两位持节令大人,带兵佯装压境,只要顾剑棠有魄力倾巢而出,我们就拿出相应的魄力,且战且退,退至本人画出的这条弧线上,到这里为止,一步不可再退!”
赫连威武点头,慕容宝鼎默不作声。
瘦骨嶙峋的耶律虹材看着那条弧线,没有反驳。
太平令顿了一下,语气平淡地道:“接下来,我们也有两条线要打,不过不是同时。南线交由南院大王董卓全权处置,陛下不会干涉一兵一卒,但在这之前,北线,就是咱们北莽的后院,交由大将军拓跋菩萨清理干净。对象,就是方才走出王帐那些人的各大草原部落。”
耶律虹材的眼皮子跳了跳,他缓缓抬起头,沙哑地问道:“陛下,当场杀了他们不是很简单?”
北莽女帝笑着摇了摇头,回答道:“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