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圃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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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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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清晨,我口袋里揣着一本书和一块面包走出家门,想出去玩玩。我幼时的习惯,总是先转到屋子后面,走进仍在树荫遮掩下的园子。园里几棵冷杉树是我父亲栽种的,我记得当时这几棵树还很小,枝干都很细,如今长得挺拔而粗壮,树下积了厚厚一层浅褐色的针叶。多年来除了常春藤,树下什么也不长。然而旁边有个狭长的花坛,母亲种的好多花木正在盛开,花团锦簇,欣欣向荣,每个星期天都能采上几大把花束。其中有一种开的是一束束珠红色的小花,名叫“燃烧的爱情”Brennende Liebe,即皱叶剪夏罗(Lychnis chalcedonica),别名皱叶剪秋罗、鲜红剪秋罗,石竹科剪秋罗属,多年生草本植物,花10-15朵簇生于茎顶,砖红或鲜红色,可布置花坛、岩石园等,也可做切花或盆栽观赏。;还有一种纤柔的花灌木,细弱茎枝上悬挂着许多红色和白色的心形花朵,称之为“女人心”;另外一种有臭味的花,叫作“盛气凌人”。这些花旁边还有长柄紫菀,不过现在还没有开花。这些花木之间,地上匍匐着带有软刺的肥叶景天和长相滑稽的马齿苋。这个狭长花坛里所栽的那么多奇花异卉,我们觉得比两个圆形花坛里的玫瑰更奇特、更珍贵,所以这个花坛就成了我们的天之骄子和梦中花园。每天当太阳照着花坛,灿烂的阳光照射在爬满常春藤的围墙时,花坛里的各种花卉纷纷竞姿秀色,争奇斗妍:剑兰炫耀自己体态丰腴和色泽亮丽;天芥菜开着蓝色的花,着了魔似的沉醉在自己的辛香中;狐尾苋的花序萎萎缩缩地低垂着;耧斗菜则踮起足尖,摇着四柄夏季风铃。成群的蜜蜂在秋麒麟草秋麒麟草在七八月开花时,枝头长满金黄色的小花,宛如金色的鞭子,故俗称“黄金鞭”。和蓝夹竹桃的花丛中嗡嗡地飞来飞去;褐色小蜘蛛正在浓密的常春藤上匆忙地穿梭结网;身宽体胖、翼翅透明的蝴蝶在紫罗兰上方任性地振翅飞舞,发出嗡嗡之声,此类蝴蝶也称为天蛾或鸽尾蝶。

我怀着假日的欢快心情行走于花丛之间,在这儿那儿闻闻伞形花序的芳香,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掰开花萼,朝里探视,窥察神秘莫测的、灰白的幽深之境,探究井然有序的叶脉和雌蕊、毛茸茸的花丝和晶莹的花粉管。同时,我也放眼天空的晨云,凝视那缕缕雾霭和毛絮般的云层纷杂缭乱,交织成奇形怪状的云团……

我有些许惊奇,心里感到隐隐的压抑,环顾四周这片非常熟悉、并且充满儿时欢乐的地方。我望着这小小的花园、缀满鲜花的阳台、照不到太阳的潮湿院落,以及院子里长了青苔的石铺小径,这一切已经旧貌换新颜了,甚至连花木也多少失去了一些无穷无尽的魅力。那只旧水桶和引水管依然安守本分、平淡无味地待在园子的一角。此时我想起,从前有回我给父亲惹了大麻烦:我把桶里的水整整放了半天,好让我的几个木制水轮转动起来,为此还在路上筑了堤坝,结果弄出几条“运河”,酿成一场大水灾。这只历经风吹雨打的水桶曾是我忠实的宠爱,伴我消磨时间的挚友,如今端详着它,那儿时欢乐的余韵又萦绕在了我的心头,只不过有些悲伤,水桶已不再是泉源、河流和尼亚加拉大瀑布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翻过篱笆,摘下轻拂面颊的一朵蓝色牵牛花,含在嘴里。我决定出门散步一趟,爬上山去,从山上俯瞰我们的这座城市。散步并没有很多乐趣,我早年就从未想过这项活动。孩子是从不散步的——他进了树林就是强盗、骑士或印第安人,到河边就是撑筏工、渔民或磨坊工人,到草地上不是捉蝴蝶就是逮蜥蜴。对我来说,这次散步像是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成人所采取的一个郑重而又有些乏味的举动。

蓝色牵牛花不久就已凋谢,被我扔了。这会儿我嘴里咬了根刚折下来的黄杨木枝,味道苦涩而清香。我走上铁路路堤,那里有棵高高的金雀花,一条绿蜥蜴从我脚前爬了过去,这下,又唤起了我的童心。我立马跟随它,蹑手蹑脚地潜伏在其后面,直到将这只胆怯的、暖热的小动物抓在手里。我注视着它那宝石般亮闪闪的小眼睛,感觉到它柔软有力的身体以及硬邦邦的四只脚在我的手指间竭力挣扎,顽强抵抗,心里又体验到了儿时捉蝶逮虫的乐趣。然而,这种乐趣一下就全消失了,拿着这只被捉住的小动物,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发觉抓条蜥蜴毫无意义,再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快乐。我弯下腰,松开手,蜥蜴感到片刻惊讶,两胁急促地呼吸,随即奋力逃脱,消失在草丛中。一列火车在闪闪发亮的轨道上驶来,从我身旁掠过,我目送它远去,瞬间如饮醍醐,领悟到自己在这里再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了,我热切盼望能随着这列火车远去,驶向广阔的世界。


本文摘自短篇小说《旋风》(1913);收录于黑塞《短篇小说集》,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7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