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郑振铎与童话
赵景深
今天是郑振铎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日,我在中国古典小说和戏曲以及民间文学、儿童文学方面都是他的忠实的追随者。回忆往事,不禁黯然神伤。
我在五四运动后几个月,到了天津,在南开中学读书。当时我开始译安徒生的童话,投给《少年杂志》,接连刊登了《皇帝的新衣》、《火绒匣》和《白鹄》(即“野天鹅”)。一九二〇年至一九二二年我在棉业专门学校纺织科求学,功课余暇,就继续翻译安徒生的童话,投给《妇女杂志》。由于张梓生的指引,知道研究童话的书有英国哈特兰德的《神话与民间故事》和《童话的科学》以及麦苟劳克的《小说的童年》。郑振铎就在这个时候主编《儿童世界》。他看到我有兴趣翻译童话,就写信给我,要我投稿,并加入他所创办的儿童文学研究会,我当然欣然从命。当时该刊正刊载叶圣陶的童话,由许敦谷绘插图,后来都收在文学研究会的丛书之一《稻草人》里面,接着又出版了《古代英雄的石像》,最近已编入《叶圣陶文集》和《叶圣陶童话选》。我在《儿童世界》投些什么,已记不大清楚。只记得我投过好几篇,有的还是我自己从英文原本用薄纸将插图摹绘下来的。其中有一张是女郎和火鸡。那篇童话的名字我也忘记了。振铎自己自然也译了不少,他的爱人高君箴是神州女学毕业的,英文很好,也译了一些,后来就搜集出版,名为《天鹅》,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就从这时开始,我与振铎时常通信。一九二三年我到长沙岳云中学去教国文,也是他介绍的。
当时孙毓修编《童话》,第一集每本约十六页(即三十二面),茅盾用沈德鸿的名字也写了十几本。第二集每本约三十二页。第三集是振铎编的,每本约六十四页,只出过几本,每本常不只一篇,我译的安徒生的《小松树》,他也收了进去。这种逐集篇幅加长的办法大约是按年级编制的吧?
后来振铎编《小说月报》,有时也写一点童话演变的文字,作为该刊的补白。例如,《小说月报》第十七卷号外(一九二七)“中国文学研究”专号里面就刊登了他所写的《中山狼故事之变异》,《螺壳中之女郎》等篇。他那张中山狼故事表中有关西伯利亚的部分,材料是我供给的,而我又是苏州陈海澄告诉我的。对照着后来《中国文学研究》卷下一一二四面所刊和我在《童话概要》第十七面上所写,就可以知道。从这一点也可以说明我俩是常谈到童话的演变的。中山狼和田螺姑娘是我国两个有名的民间童话。新近魏同贤发现唐代诗人姚合也写过《中山狼传》。田螺姑娘最早见于晋代《搜神后记》卷五的《白水素女》,可见童话的拥抱力是相当强的,这也可以看出人民和儿童对于这些民间童话的爱好历多少世纪而不衰。《中国文学研究》卷下里还收有振铎的《民间故事的巧合与演变》、《榨牛奶的女郎》、《韩湘子》等。
我在一九二五年从长沙到上海,振铎就介绍我与徐调孚和顾均正相识,因为他俩也是安徒生童话的爱好者。徐调孚后来替开明书店编了一套《世界少年文学丛刊》。安徒生童话,我们三个人就出了八本,我译的是《月的话》、《皇帝的新衣》和《柳下》,徐调孚译的是《母亲的故事》,顾均正译的是《小松树》、《夜莺》,《水莲花》和《沼泽王的女儿》,《小说月报》和《文学周报》也都出了安徒生专号。振铎也把他所译的《列那狐》交给这个丛刊出版。另外振铎在文学研究会丛书里也译了德国的《莱森寓言》(一九二五)和《印度寓言》(一九二六)。德国狄尔的《高加索民间故事》(一九二八),他也译出来了。《恋爱的故事》(一九二九,后改名为《希腊罗马神话与传说中的恋爱故事》)和《希腊神话》(一九三五)不一定是给儿童看的,这里也附带提一笔。
振铎一九二七年到英国和法国去,回来后带来了不少有关童话研究的书,我向他借了耶阿斯莱的一部英文书。节译为《童话学ABC》;我又向他借了麦苟劳克的《小说的童年》,译了几章刊在《文艺创作讲座》和民俗刊物上,不曾辑集。我对于他拥有丰富的资料极为艳羡,每逢到他家里赴晚会的时候,总在他的书房里一排玻璃书架旁徘徊许久,舍不得离开。
关于振铎在《民间故事的巧合与演变》一文中所提出的问题,我写了一篇《所罗门与包拯》作为回答,收在我的《小说闲话》里面。
以上所述,都是一九三七年即抗日战争以前的事。此后振铎的兴趣移到古代文物方面,就很少有关童话的书出版。他那些有关童话的论著如《儿童世界宣言》、《稻草人序》等(均收入我的《童话评论》)所谈虽然离不了当时人类学派的影响,但他所做的童话工作对于今天仍然是有用的,他提供并介绍了不少西欧童话、传说、寓言甚至神话的作品。
解放以后,他参加民间文艺研究会所召开的会议,发言刊在《民间文学》上,其中也有关于民间童话的话。记得一九五八年夏天我还跟他一同在民间文学工作会议上拍照,相谈甚欢。想不到这一次竟是我们会晤的最后一次。看到他死前给靳以和予同的信,知道他在思想改造上有了很大的进步,我又是高兴,又是痛惜。倘若不是飞机失事,像他这样壮健的人,至少可以多活二十年,可以替新中国文学做很多的有益工作。前几天看到俞平伯那篇情文并茂的《忆振铎兄》,今天又看到他的遗札三通,觉得他对于朋友和儿子,也是谆谆劝诱的。咳,我失去了一个好朋友,他也曾经像规劝平伯那样地规劝过我。在他三年忌日的今天,我宣誓,我决不辜负他在解放第一年文化大会时期对我所进的忠告,我要更好地做人,分辨是非,慎重我的脚步。人类学派的童话比较研究,错误在于印度起源说或凡外国的民间童话都比中国好。振铎就没有这奴性的看法。这一学派研究的错误还在于不重视本国民间童话的特点,只要端正一些错误的看法,从去芜存菁的发展观点出发,比较研究还是有好处的。前两年苏联开民间文学会议,也还有人应用了比较的方法。最近十月十一日《文汇报》上田海燕所发表的那篇《从金玉凤凰提一些汉藏文学的交流线索》,不是也应用了比较方法么?
写于一九六一、十、十七振铎逝世三周年
(原载1961年12月《儿童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