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郑振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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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忆振铎兄

平伯

古人说:“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因为随着时光的过去,那悲哀的颜色就会日趋于黯淡了。正惟其如此,所怀念的四周的轮廓虽渐渐地有点模糊,而它的中心形象便会越发地鲜明;也惟其历久而动人思念,这才是更值得追怀的。

北京的秋光依然那样清澈,红旗焕彩,映照晴空,木樨尚有余芳,黄菊已在吐艳。有朋友提起郑振铎先生逝世三周年快到了,我们应该有些文字来纪念他。我仿佛吃了一惊。真格的有三年么?可不是已有三年。时光真是过得好快呵。

文章虽短,说起来话也长。我最初认识他在上海,约当一九二一年(“五四”时期,我们虽同在北京上学,却还不相识)。他住在上海闸北永兴路的小楼上,后来他搬走了,我就住在那里,约也有不足一年的光景。振铎那时经济情况并不宽裕,但他却很好客,爱买书,爱喝酒,颇有“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之风。他的爱交朋友和好搜求异书,凡是和他熟一点的朋友大概没有不知道的。他为人天真烂漫,胸无城府,可谓“善与人同”,却又毫不敷衍假借,有时且嫉恶甚严。他也不是不懂得旧社会里有那么一套的“人情世故”,从他写的杂文小说里就可以知道;他却似乎有意反对那一套,他常常藐视那些无聊的举动。虽后来阅历中年,饱经忧患,解放后重睹光明,以致他最后的一刹那,这耿介的脾气却始终没有变。

我于一九二四年年底来北京。后来发生“五卅”事变,我已不在上海了。对我说来,有很大的损失。在这以后,我和振铎曾打过一场笔墨官司,文章已找不着了,大意还可以记得。我那时的看法,认为必先自强,然后能御侮;振铎之意恰相反,他认为以群众的武力来抵抗强暴才是当务之急,切要之图。现在想起来,当然,他是对的。他已认清了中国的敌人是帝国主义,而我其时正在逐渐地沉没在资产阶级学者们的迷魂阵里。振铎的一生,变化很多,进步也很快,到他的晚年,是否已站稳了无产阶级的立场,掌握了马列主义的理论和实践,自尚有待于后人论定;但从我一方面看来,他始终走在我的前面,引导着我前进,他是我的“畏友”之一。

上文说过他“善与人同”,却并不肯“苟同”。他如意谓不然,便坚决的以为不可。有时和熟朋友们争执起来,会弄得面红耳赤的。一九五二年我到文学研究所工作,他是所长,我们还是从前老朋友的关系。昨天我过北海团城,不禁想起振铎来了。一九五三年的晚秋,比现在还稍晚一点,黄昏时候,我从团城他的办公室,带回来两大包的旧本《红楼梦》,其中有从山西新得的乾隆甲辰梦觉主人序本,原封未动,连这原来的标签还在上面……他供给我这些珍贵的资料,原希望我把校勘《红楼梦》的工作做得更好,那知到后来我不能如他的期望。无论为公为私,我是这样的愧负呵!

再记得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我到他的黄化门寓所,片刻的谈话里,他给我直率的规箴,且真诚地关怀着我,这是我至今不能忘怀的。当时只认为朋友相逢,亦平常事耳,又谁知即在那年的秋天,我们就永远失去了他!

眼看重阳节又快到了。从前上海的老朋友们现都在北京,虽然年纪都增加了若干,精神倒还是年青的。有时聚会,总不免想起振铎来。这悲感不必一定强烈,何况又隔了一些时间,你虽尽可坦然处之,但它却有时竟会蓦然使你“若有所失”。这就很别扭,又难于形容。不由得想起前人的诗句,所谓“亡书久似怀良朋”。像振铎平素特别爱好书籍,借来抒写这淡而悲的感触,似乎也是适当的。

(原载1961年10月15日《光明日报》)

编者按:“前人的诗句”是指司空图的“亡书久似失良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