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饿乡纪程(节录)
瞿秋白
从入北京到五四运动之前,共三年,是我最枯寂的生涯。友朋的交际可以说绝对的断绝。北京城里新官僚“民国”的生活使我受一重大的痛苦激刺。厌世观的哲学思想随着我这三年研究哲学的程度而增高。然而这“厌世观”已经和我以前的“避世观”不相同。渐渐的心灵现象起了变化。因研究国故感受兴趣,而有就今文学再生而为整理国故的志向;因研究佛学试解人生问题,而有就菩萨行而为佛教人间化的愿心。这虽是大言不惭的空愿,然而却足以说明我当时孤独生活中的“二元的人生观”。一部分的生活经营我“世间的”责任,为自立生计的预备;一部分的生活努力于“出世间”的功德,做以文化救中国的功夫。我的进俄文专修馆,而同时为哲学研究不辍,一天工作十一小时以上的刻苦生涯,就是这种人生观的表现。当时一切社会生活都在我心灵之外。学俄文是为吃饭的,然而当时吃的饭是我堂阿哥的,不是我的。这寄生生涯,已经时时重新触动我社会问题的疑问——“人与人之关系的疑问”。
菩萨行的人生观,无常的社会观渐渐指导我一光明的路。五四运动陡然爆发,我于是卷入旋涡。孤寂的生活打破了。最初北京社会服务会的同志:我叔叔瞿菊农,温州郑振铎,上海耿济之,湖州张昭德(后两位是我俄文馆的同学),都和我一样,抱着不可思议的“热烈”参与学生运动。我们处于社会生活之中,还只知道社会中了无名毒症,不知道怎么样医治,——学生运动的意义是如此,——单由自己的体验,那不安的感觉再也藏不住了。有“变”的要求,就突然爆发,暂且先与社会以一震惊的激刺,——克鲁扑德金说:一次暴动胜于数千百万册书报。同时经八九年中国社会现象的反动,《新青年》《新潮》所表现的思潮变动,趁着学生运动中社会心理的倾向,起翻天的巨浪,摇荡全中国。当时爱国运动的意义,绝不能望文生义的去解释他。中国民族几十年受剥削,到今日才感受殖民地化的况味。帝国主义压迫的切骨的痛苦,触醒了空泛的民主主义的噩梦。学生运动的引子,山东问题,本来就包括在这里。工业先进国的现代问题是资本主义,在殖民地上就是帝国主义,所以学生运动倏然一变而倾向于社会主义,就是这个原因。况且家族农业经济破产,旧社会组织失了他的根据地,于是社会问题更复杂了。从孔教问题,妇女问题一直到劳动问题,社会改造问题;从文字上的文学问题一直到人生观的哲学问题;都在这一时期兴起,萦绕着新时代的中国社会思想。
我和菊农,振铎,济之等同志组织《新社会》旬刊。于是我的思想第一次与社会生活接触。而且学生运动中所受的一番社会的教训,使我更明白“社会”的意义。社会主义的讨论,常常引起我们无限的兴味。然而究竟如俄国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青年思想似的,模糊影响,隔着纱窗看晓雾,社会主义流派,社会主义意义都是纷乱,不十分清晰的。正如久壅的水闸,一旦开放,旁流杂出,虽是喷沬鸣溅,究不曾自定出流的方向。其时一般的社会思想大半都是如此。我以研究哲学的积习,根本疑及当时社会思想的“思想方法”。所以我曾说:“现在大家,你说我主张过激,我说你太不彻底,都是枉然的……究竟每一件东西,既是我们的研究对象,就得认个清楚;主观客观的混淆,使你一百年也不能解决一个小小的问题……”虽然如此,我们中当时固然没有真正的“社会党”,然而中国政府,旧派的垂死的死神,见着“外国的货色”——“社会”两个字,就吓得头晕眼花,一概认为“过激派”,“布尔塞维克”,“洪水猛兽”——于是我们的《新社会》就被警察厅封闭了。这也是一种奇异现象,社会思想的变态:一方面走得极前,一方面落得极后。
此后北京青年思想,渐渐的转移,趋重于哲学方面,人生观方面。也像俄国新思想运动中的烦闷时代似的,“烦闷究竟是什么?不知道。”于是我们组织一月刊《人道》(Humanité)。《人道》和《新社会》的倾向已经不大相同。——要求社会问题唯心的解决。振铎的倾向最明暸,我的辩论也就不足为重;唯物史观的意义反正当时大家都不懂得。《人道》的产生不久,我就离中国,入饿乡,秉着刻苦的人生观,求满足我“内的要求”去了。
……
“思想不能尽是这样紊乱下去的。我们对社会虽无责任可负,对我们自己心灵的要求,是负绝对的责任的。唯实的理论在人类生活的各方面安排了几千万年的基础。——用不着我和你们辩论。我们各自照着自己能力的限度,适应自己心灵的要求,破弃一切去着手进行……清管异之称伯夷叔齐的首阳山为饿乡,——他们实际心理上的要求之实力,胜过他爱吃‘周粟’的经济欲望。——我现在有了我的饿乡了,——苏维埃俄国。俄国怎样没有吃,没有穿……饥,寒……暂且不管……他始终是世界第一个社会革命的国家,世界革命的中心点,东西文化的接触地。我暂且不问手段如何,——不能当《晨报》新闻记者而用新闻记者的名义去,虽没有能力,还要勉强;不可当《晨报》新闻记者,而竟承受新闻记者的责任,虽在不能确定的思潮中(《晨报》),而想挽定思潮,也算冒昧极了,——而认定‘思想之无私有’,我已经决定走的了……现在一切都已预备妥帖,明天就动身……诸位同志各自勉励努力前进呵!”这是一九二〇年十月十五日晚十一二点钟的时候,我刚从北京饭店优林(Urin,远东共和国代表)处签了护照回来,和当日送我的几位同志——耿济之,瞿菊农,郑振铎,郭绍虞,郭梦良,郭叔奇——说的话。
十月十六日一早到北京东车站,我纯哥及几位亲戚兄弟送我,还有几位同志,都来和我作最后的诀别。天气很好,清风朗日,映着我不可思议的情感,触目都成异象……握手言别,亲友送我,各人对我的感想怎样,我不知道;我对于各人自有一种奇感……“我三妹,他新嫁到北京,处一奇异危险的环境,将来怎么样?我最亲密最新的知己,郭叔奇,还陷在俄文馆的思想监狱里?——我去后他们不更孤寂了么……”断断续续的思潮,转展不已。一声汽笛,忽然吹断了我和中国社会的万种“尘缘”。从此远别了!
天津重过。又到我二表姊处去告别。张昭德及江苏第五中学同学吴炳文,张太来三位同志都在天津,晚间抵足长谈,作我中国社会生活最后的回忆。天津的“欧化的都市文明”:电车汽车的吵闹声,旅馆里酒馆里新官僚挥拳麻雀声,时时引入我们的谈资,留我对于中国社会生活最后的印象……
十八日早,接到振铎,菊农,济之送别的信和诗:
追寄秋白宗武颂华
民国九年十月十六日同至京奉车站送秋白,颂华,宗武赴俄,归时饮于茶楼,怅然有感,书此追寄三兄。
济之,振铎。
汽笛一声声催着,
车轮慢慢的转着。
你们走了——
走向红光里去了!
新世界的生活,
我们羡慕你们受着。
但是……
笛声把我们的心吹碎了,
我们的心随着车轮转了!
松柏依旧青着,
秋花依旧笑着,
燕都景色,几时再得重游?
冰雪之区——经过,
“自由”之国——到了。
别离——几时?
相隔——万里!
鱼雁呀!
你们能把我们心事带着去么?
汽笛一声声催着,
车轮慢慢的转着。
笛声把我们的心吹碎了,
我们的心随着车轮转了!
九,十,十六,晚十时。
追寄颂华宗武二兄暨秋白侄
菊农
回头一望:悲惨惨的生活,乌沉沉的社会,
——你们却走了!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只是盼望你们多回几次头,
看看在这黑甜乡酣睡的同人,究竟怎样。
要做蜜蜂儿,采花酿蜜。
不要做邮差,只来回送两封信儿。
太戈尔道:“变易是生活的本质。”
柏格森说,宇宙万物都是创造,——时时刻刻的创造。
你们回来的时候,
希望你们改变,创造。
我们虽和你们小别,
只是我信:
我们仍然在宇宙的大调和,
普遍的精神生活中,
和谐——合一……
我没有什么牵挂,
不知,你们有牵挂也不?
我因覆信,并附以诗,引我许多自然和乐的感想。——他日归来相见,这也是一种纪念。信和诗如下:
“Humanité”鉴:
我们今天晚车赴奉,从此越走越远了。越走越远,面前黑魆魆地里透出一线光明来欢迎我们,我们配受欢迎吗?诸位想想看!我们却只是决心要随“自然”前进。——不创造自创造!不和一自和一!
你们送我们的诗已经接到了,谢谢……
菊农叔呀!“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我们此行的意义,就在这几个问题号里。
流血的惨剧,歌舞的盛会,我们都将含笑雍容的去参预。你们以为如何……附诗。
秋白。一九二〇,十,十八。
去国答《人道》
秋白
来去无牵挂,
来去无牵挂……
说什么创造,交易?
只不过做邮差。
辛辛苦苦,苦苦辛辛,
几回频转轴轳车。
驱策我,有“宇宙的意志”。
欢迎我,有“自然的和谐”。
若说是——
采花酿蜜:
蜂蜜成时百花谢,
再回头,灿烂云华。
天津倚装作。
当日覆信寄出之后,晚上就别了炳文,太来,昭德,上京奉车。同行的有俞颂华,李宗武。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往俄国去的路通不通。“中华民国”驻莫斯科总领事陈广平,同着副领事刘雯,随习领事郑炎,恰巧也是这时候“启节”,我们因和他们结伴同行。预备先到哈尔滨再看光景。
其时通俄国的道路:一条是恰克图,一条是满洲里。走恰克图须乘张库汽车。直皖战争后,小徐办的汽车已经分赃分掉了。其余商办的也没有开。至于满洲里方面,谢美诺夫与远东革命军正在酣战,我们却不知道,优林的秘书曾告诉我,如其能和总领事同行,专车可以由哈直达赤塔。我们信了他的话,因和领事结伴同走。
当天在天津上车,已是晚上十一二点钟光景。我同宗武和颂华说:“现在离中国了,明天到满洲,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赤都’(莫斯科)呢……我们从今须暂别中国社会,暂离中国思想界了。今天我覆菊农的诗,你们看见没有?却可留着为今年今月今日中国思想界一部分的陈迹……”车开了,人亦慢慢的睡静了。瞿秋白渐渐的离中国——出山海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