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怀念郑振铎先生
程俊英
郑振铎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年了,回忆往事,中心黯然!我们的相识是在一九一九年,由于一起参加福建同乡会,又共同投入五四运动,渐渐地便熟悉了。那时,我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肄业,他是北京铁路管理学校的学生,所学不同,但他不修边幅,态度潇洒,目光炯炯,演说激昂,引起了我校同窗的注意。而且他性好古籍,擅长文墨,经常手挟小说诗词,在《新社会》、《闽潮》等刊物上发表文章,更被我的同学黄庐隐、王世瑛等称为同道。当时他热恋世瑛,脉脉的书简,遒劲的书法,红楼的伫立,胸臆的倾诉,给我留下永难磨灭的印象。一九二一年,郑公毕业了,去上海工作,经友人介绍,认识了高梦旦先生。高氏请他到商务印书馆任职,并招为东床佳婿,将女儿高君箴女士妻之。一九二七年,他寄赠《小说月报中国文学研究专号》和四册《文学大纲》,我才知道他仍在研究古典文学。后来,我由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到上海暨南大学任教,一九三四年,暨大更换校长,由商务印书馆何炳松先生继任。郑公担任文学院院长,先夫张耀翔教授担任教务长。此后,我们过从又密切起来。郑公经常到暨南新村我家闲谈,并邀请我们至庙弄他家品茗或吃闽菜,参观藏书楼,谈论作家和文章,友情与日俱增,如感鲍叔之知。抗战期间,暨大南迁,我们因子病未能随往,郑公则为保存祖国文献典籍而留沪。他隐姓匿名于居尔典路一所小屋里,有时也住我家亭子间。每天早上,他装作有工作的人上班,提着皮包出门。薄暮归来,包里总装有古书,似乎每天均有所得。最后由古书店漫步至金神父路我家吃晚餐,虽然粗茶淡饭,但彼此以保持民族气节互勉,我们的友情似更进了一步,宛如手足。抗战胜利,郑公回家了,忙于办《民主》、写文章,我们亦忙于教学,仅能在星期日相聚。晚间,我必请饭店到家办一桌丰盛的鱼翅席,价十元,藉补抗战期间招待之不足。一九四九年,中国解放了,郑公绕道香港到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又被选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历任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在这期间,曾出差上海三四次,每次都邀我们到红房子菜馆聚餐,把酒话旧,畅抒别绪。抚今追昔,深感祖国山河日新月异,远景灿烂;论文谈艺,庆幸个人著述再版行世,前途光明。在这期间,郑公于百忙中,多抽暇惠我尺素。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七日出国访问前夕,还寄来一封信,说:“我十七日将经过苏联,到阿富汗和阿联访问,大约年底可回。一路上的景色对我说来,都是很新鲜的……”谁知这便是他留在我家的绝笔。至今重读,不禁泪下沾襟!
一
郑公是位渊博的学者,涉笔极广,贡献也是多方面的。他的一生,可谓著作等身。以我主观的理解,他写作的兴趣是多方面的:有小说,如《家庭的琐事》;有神话,如《取火者的逮捕》;有散文,如《山中杂记》;有诗歌,如《战号》;有翻译,如《海鸥》。到商务之后,旨趣集中在研究古典文学和撰写文学史,撰写了关于中国文学的论文以及史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俗文学史》。在研究过程中,由于接触图版极多,兴趣又转至版画,写了一部前无古人的《中国版画史》。抗战期间,他养成了搜集古籍和文物的癖好,俨然是一位收藏家。《劫中得书记》便是取材于这一时期的目录学专著。在工作实践中,他对于古墓古器的辨别考证也有独到的见解,被后人誉为考古学家。《中国古铭器陶俑图录》、《近百年古城古墓发掘史》等便是这方面的成果。解放后,他整理旧著,编成一部《中国文学研究》,其他专著亦多重刊。他学贯古今,博通中外,兴趣广泛,为我国文化事业做出了重大的贡献,是一位难得的通才。
郑公涉足的学术领域虽然十分广阔,但治学的特点还是十分明显的。依我个人的愚见,主要有三点:①大力提倡民间文学。郑公认为民间文学是中国文学的中心,它流行于民间,为大众所喜爱,曾经打动了无数平民的内心,使之歌,使之泣,使之称心快意。历代文人采取这种新文体,作为自己的创作形式而成为正统文学的一体。而时人所编中国文学史,仅谈诗歌与散文,鄙视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学,那是肢体残废的,患贫血症的。唐五代的变文,金元的诸宫调,宋明的短篇平话,明清的宝卷、弹词,有哪一部中国文学史曾经涉笔记载过?即便作为元明文学主干的戏曲、小说和散曲的令套,又何尝被认真注意及之呢?所以他发愿写一本比较完整的文学史,反映其真实面目与进展情况。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看来,其中所用的资料,民间文学约占三分之一的分量。他所购买的书,不是什么四部的善本,而是小说民歌俗曲。以弹词而论,他竟搜集了百余种之多。《西谛所藏弹词目录》云:“为弹词作目录,恐将以此为第一次。在今日以前,似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一类的文艺著作,弹词至少有三百余年的历史,其已刊行及有手钞本流传者,想决不止此百余种。中国小说之最长者,不过一百四十回;戏曲之最长者不过一百出,论其册数,最多不过二十册而已。弹词则最长者可以有三四十册以上,真可谓之中国文艺名著中卷帙最浩瀚者。”由此可以窥见他重视俗文学的一斑。郑公经常对我说:“弹词的祖宗是变文、宝卷,同时也受大曲、词和诸宫调的影响。它是一种韵文和散文的相间体,边唱边讲,唱者为韵文,讲者为散文。其中有一部分作家是妇女,如《笔生花》——邱心如女士,《天雨花》——陶贞怀,《再生缘》——侯香叶夫人。这种讲唱文体为妇女所喜爱,可称为妇女的文学。”他的《俗文学史》是为民间文学写史,这是中国文坛上填补空白的创举,轰动了当时的学界。至于他的论文,也以评论考证民间文学者为最多,后编成专著《中国文学论集》。②用插图复现古意。有一次他对我说:“我搜集版画书近二十年,其中艰苦,只和知者道,难与俗人言。我辈书生,一贫如洗,只能以全部的戏曲藏书归之国库,得六百元,来买目前著述《版画史》所需的书,可谓挖肉补疮。”由此可见他对图版的偏爱和潜心的钻研。其著作以《中国版画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历史参考图谱》为代表。郑公为了搜求这类参考书,不知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所用的书不下百余种,其中有一部分为世人所未见的孤本。如《帝鉴图说》、《程氏墨苑》、《养正图解》、《莲社高贤图》、《唐诗画谱》、《佛本生经变文》等,都为他自己所珍藏。自己没有的,则向北京图书馆或友人处借用,如关于宋词的则借用通县王氏所藏的《诗余画谱》;关于韩愈、白居易的画像,则用南薰殿收藏的《圣贤画册》;元曲部分的图多采自臧晋叔《元曲选》;舜从东家井中出图,则向北京图书馆借。所用的图共一百七十四幅,使这部以民间文学为中心的中国文学史光彩倍增,历代作家的仪容、书版的式样、作品的人物事迹、生活环境及不同时代的风貌,都从这些插图中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了。如《西游记》小说,流行于今者有数种,其中有朱鼎臣作的十卷本《唐三藏西游传》及吴承恩作的一百回本,郑公从明刊本插了这两本书的图,反映了它们的异同及演变之迹。此外,郑公极推崇无名氏著的《金瓶梅》小说,作者只取了《水浒传》的关于武松杀嫂故事而加以烘染放大。郑公认为这本书比《水浒传》、《西游记》、《封神传》都伟大,它是写实小说,赤裸裸地描写人情,不夸张,客观地描写中等社会的男女日常生活和心态。在这一部分,他插了“《金瓶梅》的一幕”——绘杨四嫂的泼骂,显示了作者刻画入微之笔。他说:“画鬼容易画人难。《西游》、《封神》画鬼的作品也,故易于见长,《金瓶梅》则画人之作也,入手既难,下笔却又写得如此逼真,此其所以不仅独绝于这一个时代的小说界也。可惜作者也颇囿于当时的风气,以着力形容淫秽的事实、变态的心理为能事,未免有些‘佛头着粪’之感。”这番评论,体现了此图中“寄意于时俗”的精神。郑公所编《劫中得书记》,记抗战时期所购书,其中很多是带插图的,如图近二百幅的《古今女范》,首附人物图四十幅,金圣叹评点的《西厢记》,以及《离骚图》,《敦煌石室真迹录》,《彩色程氏墨苑》,《十竹斋画谱初印本》,《萧尺木绘太平山水图画》,《宣和博古图录》等数十种,后多收入《中国版画史》中,在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他这一治学的兴趣和特长,为学术界开拓了一条新路,其创始之功是不可泯灭的。③善于辨析古书的版本。多年来,郑公经常留连于古书店、旧书摊之间,买了无数的参考书,由用书而爱书,由爱书而买书,由买书而识书,某种书有某种版本,孰优孰劣,他谈起来往往如数家珍。如《离骚图》,就有罗振常的复印本,武进陶氏的模本,萧云从的初印本,互相比较后,郑公认为“陶氏重绘甚失原作精神,然明晰过于罗氏本。萧云从本之衣冠履杖,古朴典重,雅有六朝人画意,非近人浅学者所能作也。”这种评语,亦非浅学者所能言。接触古籍多了,郑公还学会一套根据纸质辨别版本真伪的本领。如明万历刊宝古堂重修《宣和博古图录》一书,用白绵纸印的为初刻本,泊如斋用竹纸印的为后印本。又如明焦竑撰的玩虎轩本《养正图解》,白绵纸印的。清康熙年间,又有曹重刊的《养正图解》,和明本相较,内容完全相同,“图式绝精工,万非康熙时人所能及。图中细微之线条已有模糊并合之迹。曹氏乃攘为己有,云是重刊,欲以湮其攘夺之实。若余不收得玩虎轩本,几无不为其所愚者”。由此郑公感叹道:“博闻多见,诚为学之要着哉!”确实,郑公鉴别版本的精湛能力,得力于他的博闻多见。但他的这种能力,又不同于书贾的仅为渔利而已,而是应用于著述,为学术研究服务。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郑公写道:“每于所论述的某书之下,注明有若干种不同的版本,以便读者的访求。”如《太平广记》下注云:“宋李昉等撰,有明谈氏刊本,明活字本,明许多昌刊本,清黄氏袖珍本,笔记小说大观本,扫叶山房石印本。”又如《文馆词林》(残本)下注云:“有古逸丛书本,佚存丛书本,杨守敬校刊本,三本各有多寡,张钧衡曾并合三本,除去重复,刊为一册。又武进董氏亦有印本。”此外,郑公对宋金元诸宫调有深入研究,曾作论文探讨,对《董西厢》的版本总结为七种:①万历间黄嘉惠刻本。②万历间屠赤水刻本。③万历间汤玉铭评本。④天启崇祯间闵齐伋朱墨本。⑤崇祯间闵遇五刊西厢六幻本。⑥清暖红室刊本。⑦今坊间之铅印本。以上诸例,都能说明郑公于古籍版本搜集之勤,用力之深,识别之精。同时又融版本学于文学之中,使后者锦上添花,使前者成为他治学的一大特色。后来,他的兴趣逐渐扩大到文物,搜集陕西出土的秦汉陶俑及其他古器,又积累了许多考古的经验,被后人尊为考古学家。溯其源,还是从鉴别古籍版本这条路上走过来的。
二
为什么郑公在几十年中能获得这么多成就呢?我个人认为他的性格有两个特点:一是勤业,一是爱国。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九二〇年,他寄世瑛书云:“韩昌黎以‘业精于勤荒于嬉’鼓励弟子,我则以此为座右铭,藉副雅望。”四十年来,从他十几部著作及几百篇论文所付出的血汗来说,从他创作、翻译、编选所付出的时间来说,从他收藏汗牛充栋的古籍古器所付出的精力来说,“勤业”二字是当之无愧的。有一次,他约周予同、曹未风、张耀翔和我到他庙弄的家里吃晚饭。进门即见他在楼下书房汗流浃背地剪剪贴贴,编写《中国版画史》,聚精会神,旁若无人。君箴站在门外喊:“客人来了,知道吗?每天编到半夜,没办法!”“我是好整以暇的,今晚不是休息吗?享受享受清谈的福!”他抬头微笑地回答。有一天,郑公到我家来,喜形于色,对我说:“今天已经凑齐乾隆刊本十八册的《皇朝礼器图式》全书。此书原来分散在三处,一为九册,为北平书贾所得。一为五册,在中国书店。一为四册,售自传新书店。现在我全得到,把它合成一书,开心不开心!”他在《劫中得书记》里也叙述收得此书的过程:“夫时近二月,地隔平沪,书归三肆,余乃一一得之,复为之合成全帙,快何如也!书之,不仅见余访书之勤,亦以见有心访购,终可求得,费一分力便得一分功。一书之微如此,学问之道亦然。”这段自白,正可说明勤业的精神是贯串郑公一生的。
郑公是一位热爱祖国的忠贞之士,素以保存珍贵文献为己任。每一谈及英人斯坦因、法人伯希和盗取我国敦煌千佛洞藏书时,未尝不咬牙切齿痛恨。有一次,他手拿一份报纸给我看,上面登载美国国会图书馆东方部主任赫美尔的谈话:“中国珍贵图书,现正源源流入美国,举凡希世孤本,珍藏秘稿,文史遗著,品类毕备。国会图书馆暨全国各大学图书馆中,均有发现。凡此善本,输入美国者月以千计。即以国会图书馆而论,所藏中国图书,已有二千万册,为数且与日俱增……”他面红耳赤气冲冲地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将来我们欲研究孤本秘籍,要到外国去参考岂非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我们合力买古书,阻止外流如何?”时周予同先生亦在座,长叹道:“小女正在病中,无力医治,只好听天由命。买书我是赞成的,哪来钱呢?张公的长子病肺,自顾不暇,前些时,将书房中的《四部备要》、《图书集成》卖掉。他的困穷,和我差不多。”郑公瞪着眼睛,久久无言,忽然站起来说:“该死的权贵!乱印钞票,通货膨胀,害死老百姓,自己养尊处优,不知民间疾苦,真是九儒十丐!”这段时间,他情绪低沉,郁郁寡欢。《劫中得书记》说:“私念大劫之后,文献凌替,我辈苟不留意访求,必将有越俎代谋者。史在他邦,文归海外,为我辈奇耻大辱,百世莫涤,寸心如焚!”这些话,都反映了他关心国粹而又无力回天的苦心。当他购得赵琦美手钞、何小山校的《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的时候,到我家好几次。他说:“这部书是国宝,其中包含了二百四十二种元明杂剧,共六十四册,几乎每种都是可惊的发现,即使有个别名目和臧晋叔《元曲选》相同,而文字亦有异同,剧目却比它多了一倍半。买这本书真不容易,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我患得患失地失眠了三夜,生怕它流入异国,终于以九千元成交。”后来他为此书作跋,长达七十页,叙述得书经过、钞校者传略、分类简析杂剧内容等。中有一段说:“这书是得其所了,国宝终于成为国家所有,我的心愿已偿。更高兴的是,完成这大愿的时间乃在民族的大战争的进行中。我民族的蕴蓄的力量是无穷量的,即在被侵略的破坏过程中,对于文化的保存和建设还是无限的关心,这不是没有重大意义。这书的被保存便是一个例。”《劫中得书记》又说:“夫保存国家征献、民族文化,其苦辛固未足埒攻坚陷阵、舍身卫国之男儿,然以余之孤军与诸贾竞,得此千百种书,诚亦艰苦备尝矣……然实为民族效微劳,则亦无悔!”他这种保存文献的爱国精神,素为友好们所钦佩。解放以后,郑公赴京任职,山河阻隔,相见苦稀。但从他几次出差上海与故旧聚会中,顿改往日囚首压抑的气度,总是那么衣冠整洁,满面红光,精神焕发,谈笑风生,屡屡说:“新中国在共产党正确领导下,前景美丽,我们是多么幸福啊!”正是这种热爱祖国、热爱祖国文化以至于痴情的精神,激励他毕生孜孜不倦,为文化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三
一九五八年郑公遇难时,年仅六十岁。如果天假之年,其学术成就决不止乎此。记得抗战期间,他手提新买的二十四册宋计有功著《唐诗纪事》来我家,对我说:“清康熙敕编的九百卷《全唐诗》,虽收集了二千二百余家诗,但关于诗人的传记、评语极简,对读者帮助不大,所以我立志要重编一部全唐诗。我已经买到明胡震亨《唐诗统编》中之《唐诗戊签》、《唐诗癸签》和尤袤的《全唐诗话》,现在又买到计氏这部著作,都是我拟编的《全唐诗》最可靠最丰富的资料。”有一次,他对我说:“为了买书,家中薪火难继,只好将杂剧散曲等卖出,以维持生计,这件事我最痛心!我早有收藏中国全部戏曲书籍的志愿,为衣食所迫,卖了几次书,真无天理!”《劫中得书记》中也说:“自信若假以岁月,余之‘曲藏’诚不患其不复能充实丰盛也。”就我所知,他有重编《全唐诗》和收齐“曲藏”这两桩宏愿,其他我所不知的一定还不在少数,可惜他赍志而没。如今回想起来,当年他寄赠我的著作犹在,而故人墓木已拱,曷胜人琴俱亡之痛!
一九五八年春,郑公出差上海,又约我们在红房子吃蛤蜊,座中有予同、未风、耀翔、王国秀夫妇等。他仍谈笑风生地说:“故人重逢,是人生最大乐事。”饭后,他走到我身旁耳语:“昨天我抽空到世瑛墓前献了花。”谁知这次的相会,竟成永诀!而在座诸公,亦相继作古,这都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一九八八年夏书于上海华东师大
(原载1988年《新文学史料》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