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永远消失的唐中都
三门峡水库的败笔远不止于此。
让我们溯黄河而上,走得更远一些,去寻找和潼关、陕州同遭浩劫的蒲州古城吧。
这几乎是无人不晓的王之焕的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历史上的鹳雀楼建在蒲州城边。一首诗,成就了一个著名诗人。一首诗,定格了一座名楼——这就是蒲州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坐标。
在上中学时,便知道横贯山西的“同蒲铁路”。同是大同,晋北的煤都;蒲就是黄河边上的蒲州。但后来,出版的地图上再也找不到蒲州了。
蒲州城是怎样被抹去的?
让我们先来看一看两位日本学者写的《山西古迹志》上的一段文字:
“蒲州是山西省西南隅的黄河大转弯处发展起来的城市,县名永济。所谓蒲州,是清代以前以此县为中心统辖着邻近五县的府名。这里南距黄河大转弯处约二十公里。在中条山脉北侧,位于中条山脉所构成的盆地的西端。”
“进入汾水流域,可以由此窥视平阳和太原。如果想要从北方进据中原,这里也是必须首先要占据的要地。”
“黄河和渭水文化是首先进入这里再渐渐北上的。这里被视为中国文明的发祥地之一也是有其道理的。传说帝舜以前在这里建都,尧也在这一带活动过。帝舜烧造陶器的所谓‘陶器’和他从事耕作的历山,也从很早以来被认为是在此地。”
1940年,水野清一和日比野丈夫还是年轻的学者,随侵华日军穿过连天的风雪与战火,在日军刺刀的保护下窜至山西考察。1941年元旦那天,抵达蒲州,在枯草丛中隔河窥望了风陵渡与潼关城。滚滚的黄浪永远令这两个日本人畏惧。这片焦黄、广阔土地上的村镇、城市和人民是永远不能征服的。
这两个日本人当年肯定还有其他目的,就是为侵略战争服务。这从他们对蒲州的战略军事定位就可以看出。
但值得尊敬的是,战败后,他们一直没有中断对带回的大量资料的研究。考察山西17年后,即1956年,《山西古迹志》在日本文部省的资助下在日本出版。
他们为什么能“脱胎”成为名副其实的学者?是执著于中国河东这片土地上的历史古迹和文化,以及对它的反省与回望?
今天,读着这两个日本人写下的文字,我还是深深地、沉重地感慨。《山西古迹志》在日本出版的时候,当时正值三门峡水库进入决策阶段,红笔圈入了潼关、蒲州、朝邑、陕州等沿黄古城。次年4月,三门峡水库正式动工。现在,我寻找与千年古城相关的资料时,还不得不买来这本书。
写到这里,真是百感交集。
盛夏,汽车在河东的原野上疾驰。永济县是因普救寺、《西厢记》、张生、崔莺莺与红娘闻名的地方。普救寺在导游的小册子中被称为“爱情圣地”。此外,还有近年来重建的鹳雀楼。
普救寺、鹳雀楼、蒲津渡和蒲州古城的地理方位,在我的心中早已记得娴熟。当公路边掠过几个大土墩和一大片水湾时,我的眼前顿时一亮,连喊:“停!停!”
我下车大步奔去,果然是蒲州古城址。那一大片水洼即护城河。照相、观察和记录城墙的夯土、高度与宽度。我找到了立在此处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蒲州故城”的石碑。
唐中都东门瓮城遗址:蒲州城门,仍在远处注视着世人。
我总觉得一个人的兴趣、关注、知识和执著,与职业和所学的专业无关。今天的我是一个政府官员,不再是技术员和记者,奔波数千里,就是为了求证一段今人毫不感兴趣的真实吗?
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写出来。
蒲州城始建于元魏时期。春秋时属魏,其城濒临黄河,“控据束水,山川会要”,西卫京师,东保三晋,历代为兵家必争。唐代与古都西安、洛阳齐名。唐朝的行政建制中,府是一个特别的概念,即中央直辖政区。唐开元元年,升首都雍州(即今天的西安)为京兆府、东都洛阳为河南府。唐开元九年(公元721年)升蒲州置河中府。两年后,即开元十一年(公元723年),升并州置太原府。至此,唐代形成了西京(长安)、东京(洛阳)、北京(太原)和中都(蒲州)的格局,直至安史之乱以后。蒲州的地位极其重要,首任府尹姜师度由皇上直接任命。著名政治家和书法家颜真卿安史之乱后也曾任蒲州太守。
我在古城废墟边青葱的麦田中走着,对照着《山西古迹志》中的照片,研究蒲州城的形制与规模。据记载,蒲州原有大城和子城,大城周围20里。我认定这个大土城的遗址,应该是位于蒲州城东的子城遗存。
纵目眺望,天地一片寥廓。
宋代在此设河中府河东郡护国军节度。金末,元军进攻中原,大军压境下,金主完颜迁都蒲州死守。蒙古骑兵攻占了山西的平阳、绛州和陕西渭南后,多次攻打蒲州,展开惨烈的反复争夺。1231年,元太宗亲自率军来攻,金守将因兵力不足,退守城内子城,而元人则建起200尺高的松楼,并挖地道百条,全力进攻。无限辉煌的鹳雀楼就在此时毁于战火。明代,蒲州城重建,但规模小得多,周围约8里。但城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有七庙、二府、二署、二治、二楼”,有文庙、玄武庙等著名建筑。
古代,位于河东要津蒲州的文化和商业一样昌盛繁荣,千年不绝。捡一两残碑断片便可证明。
名重天下的《张黑女墓志》是我临写过多遍的魏碑。此碑为北魏普泰元年(公元531年)刻,原石已不知所在,传世仅一原拓孤本。从志文看,出土地点就在蒲坂。北朝的刻石书法,以奇肆雄强、古拙质朴的风格为主调,《张黑女墓志》却是难得的清丽秀美,艺术上融灵秀与古朴为一体。清道光年间,著名书法家何绍基得《张黑女墓志》于山东济南,爱不释手。清末著名收藏家和书法家为这一拓本一跋再跋,推崇备至。此外,蒲州还出土过唐代大书法家李邕的《李元靖碑》。这些都是书法史上的名篇。
蒲州城西紧临黄河,与陕西的朝邑古城隔黄河相望。
黄河出禹门口后,河床展宽。水流经常摆动。“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即指这里。隔河的朝邑,也有1400多年的历史。历史上曾名河西县,也有众多的文物古迹,如隋长喜宫遗址、唐代金龙高塔,等等。
国际排洪委员会荣誉主席巴特·舒尔茨(Bart Schuitz)说:“洪水管理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浇水管理的理念,要依据与洪水和谐相处的原则,采取综合的洪水管理措施,包括工程措施与非工程措施,要恢复河道,给洪水让路,增加河道蓄洪能力。”——与洪水和谐相处,经历千载,先人们对黄河性格的认识,对黄河水文的了解,可以说远胜于今人。河床保持一定的宽度,两岸又有大片的沼泽湿地调节洪水流量,无须高坝堤防,蒲州与朝邑两城即可安然无恙。
1942年初,两个日本专家在战乱中到达蒲州时,黄河主河道东移,直逼城下,蒲州的古城墙基本完整,只是西北角受到黄河浊流冲刷,城墙失修,已经坍塌。城内部分地面积水,西城有一些沼泽,但城内还住着数千居民。
20世纪50年代,黄河又改道河西岸。蒲州城不再受河水侵蚀,开始复苏、兴盛。
1959年,因修建三门峡水库,一声令下,政府机关及百姓全部迁出蒲州城。当时亦动用了民兵,强行搬迁移民,进行毁城,即所谓的清库,就是不在水库淹没区留下建筑物。离开世代居住、万劫不复的家园,多少百姓流下了辛酸泪。此后,蒲州与隔河朝邑古城彻底废弃。像沿用千年的蒲州名弃之不用一样,与古城永诀的永济县城,是迁至蒲州以东大约15公里处新建的。
“古往今来,蒲州孕育了众多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史学家和科学家。5000年里,这里一直涵养着华夏文化的血脉之根,演绎着不朽的历史故事……”当我在蒲州残缺古城墙下徘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段文字。我真的难以相信,柳宗元、王维、王之涣、聂夷中、卢伦、司空图、柳中庸、吕温等都是从这长满衰草的城门下走出来的。
大唐之盛今已远矣,而明清繁华,人烟稠密,甲宅连云,楼台崔巍,货列队分,百贾骈臻的景象亦荡然无存!
繁华了千年的蒲州已无处追寻,更真实更丰满的古城已无从抵达。
走进空空荡荡的荒城,只有百米的一截小街,如同一个小村。
在原十字街中心,还残存一个高台,我想,这应该是鼓楼遗址。而史书中记载的明清时期城南,是别墅幽营,贵家池馆,绮带霞映。如今是一片青葱麦田,当日繁华已了无痕迹。唐朝书生元稹的才华再高,如果今天再游蒲州,落脚在车马店中,面对断墙残壁,天边冷月,我想他也是断然写不出温柔绮丽的《会真记》来了。
在晋南沿黄河奔波调查时,经常有人提起,修建三门峡水库时,在中央领导的亲自过问下,原位于三门峡库区的永乐宫及其珍贵的元代壁画,如何被整体搬迁到芮城。这只是幸运的孤例。不过是在大厦或者城市的毁灭中,抢救出了一件“家具”而已。家具不能代表一个失落家园的全部价值。
时光也许真能抹去一切——一滴水能照见太阳的光辉,但水中的闪烁毕竟不是太阳的全貌。
与潼关、陕州、蒲州遭遇的灭顶之灾相同,朝邑也是被错误的虚高水位线“淹没”的!
在今天看来,三门峡、古潼关,以及陕州古城等,如果得以保存,其带来的旅游产业发展等,所创造的经济和社会效益,实在难以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