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谈兵心壮(1)
一旁须沙看见父王再一次显露出本性,一张古铜色的脸阴沉得如同昆仑山深处的诡秘树林,幽森可怕,不禁打了个冷战。面前的人是他血肉至亲的父王,即便如此,他也难以弄明白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些什么。
西域地形广袤,东接中原玉门关,西限葱岭,共六千余里;北有巍峨雄伟的天山,南止“万山之祖”昆仑山,约千余里。然而这一片土地的中心腹地却是一望无垠的沙漠,西域人称其为“塔克拉玛干”[1],意思是不毛之地,楼兰东部的白龙堆沙漠其实也是这块大沙漠的延伸。
由于受到水源等生存环境的限制,西域国家均是沿塔克拉玛干边缘绿洲分布,沙漠之北称为北疆,南部则是南疆。于阗位于南疆,其国南倚昆仑山,北接塔克拉玛干。车师位于北疆,南接沙漠,北靠天山,与于阗隔大漠相望。
唯有楼兰国和墨山国地理位置特殊些,因为两个邻国均位于塔克拉玛干东部,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既不属于南疆,也不属于北疆。但这两个国家在西域诸国中的地位却不容小觑:楼兰本就是西域大国,又因距离中原最近,成为东西方必经要道,举足轻重;墨山虽然国小力薄,境内却盛产铜铁矿,仗着老天爷的恩赐,国富民足。
自从于阗国王希盾从叔父怀仁手中夺位用武力登基以来,西域就开始变得不太平,南疆诸国如莎车、精绝、且末等国均被希盾派兵灭掉,于阗称霸南疆,成为一枝独秀,其东北部国境一直延伸到与楼兰国接壤。许多人都认为希盾志在整个西域,于阗兵锋正锐,下一个目标必然指向楼兰。甚至连楼兰人也是这般认为,新近问天国王已调遣大批精锐军队赶往南部边境驻扎就是明证。虽然战火暂时还未点燃,明眼人却都知道,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引子,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借口,楼兰和于阗两国就会立即进入敌对状态。
令人大跌眼球的是,希盾国王突然广发公告,称车师国二王子昌迈先是闯入于阗使者营地,意图夺去圣物夜明珠,后又勾结妖魅,杀死黑甲武士,于阗誓报此仇。
于阗国公然示威,以希盾国王狮子般犀利强硬的性格,必会履行诺言,但车师国人却并不如何惊慌,这是因为车师有着天然的地利条件——于阗军队要攻打车师,必定要先过楼兰国境,而车师国王后莎曼正是楼兰国王问天的亲姊姊,虽然莎曼已经过世,然以问天国王友爱敦厚之个性,断然不会允许于阗一兵一卒穿越自己的国土去攻打联姻盟国。当然于阗还有另一条备选的进攻路线,那就是绕开楼兰防线,直接派骑兵穿越一千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而这是根本不可能靠人力办到的。
车师老国王力比已经年近六旬,当大臣们匆忙赶进宫禀告各种紧急政务军情时,他总是面无表情听着,表现出少见的预临忧患的宁静,这大概是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的特质。
而大臣们的焦灼不是没有道理——一向相安无事的邻国墨山忽然宣布与车师绝交,理由是车师王子昌迈有意陷害曾有过争执的墨山商人穆塔,往其行囊中放入蚕种,导致他在玉门关被中原边将所杀。两起事件均与昌迈王子有关,但自从昌迈带着军师无价私自离开楼兰商队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楼兰、车师两国先后派出大批人马寻找,均是一无所获。楼兰王宫卫队侍卫长未翔更是因保护王子不力被罚俸停职。
墨山此番翻脸的直接后果就是所有前往车师的商队不能再借道墨山国境,包括运送粮食回国的车师文书大臣堂哲一行也不得不改绕东面的白龙堆沙漠,道路艰险不说,还有马贼频繁出没。被迫绕道白龙堆的商队一再被马贼劫掠,货物、牲口被抢走,商人则被当场杀死,横尸大漠。马贼们肆无忌惮,甚至一度闯入车师境内,杀人放火,劫掠地方百姓。车师国掌管军队的大王子昌意终于被激怒,亲自带领两千精兵赶往东南边境,一是要接应文书大臣堂哲,保障粮队安全;二来也预备剿灭那伙儿穷凶恶极的马贼。
昌意王子率军离开王城交河后,一支风尘仆仆的骑兵意外出现在车师重镇鄢金城外。虽然只有几百人,可当车师军民意识到这支队伍就是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而来的于阗黑甲骑士时,再无斗志,只一窝蜂地拥进城中,闭门紧守。于阗人倒也没有立即发动进攻,只就地扎营休息。
鄢金被围的消息火速传入交河王宫中,一向波澜不惊的力比国王听到于阗骑兵穿越千里大漠抵达鄢金且人数源源不断时,也不禁悚然动容,长叹道:“希盾果然还是希盾!”
车师[2]国境狭长,鄢金距离王都交河不过四百里,失去鄢金,交河便失去南部屏障,岌岌可危。力比国王不得已下令全国动员,调集全部精锐军队赶往鄢金,意图拒敌于边境之上。
大军紧急出发后不几日,墨山与车师在东南部边境发生激烈冲突,墨山称车师派人过境放火烧毁了军营粮仓,以此为由向车师开战。早已集结好的墨山军队飞快突破边境防线,一路势如破竹,只需要一日一夜,其前锋轻骑就可以快速推进到邺城。
邺城依山隘而建,地势颇为险峻,距车师王城交河仅三十里。而交河四周没有任何屏障,只在游河水分流的开阔地带建城,远远望去,像是旷野中的一座孤岛,因而邺城是王城的最后一道关口。只是此时此刻,邺城兵力薄弱,几成一座空城。
萧扬手挽黄马,正站在鸡头岭的山坡高处上俯视着邺城——太阳新升起不久,阳光温和地照耀着游河东岸的胡杨林,山如眉黛,树如翠玉。天高云淡下,一群牛羊在山坡上悠闲地啃草,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整座小城笼罩着一派静谧安详的景象。
一支驼队正穿过山坡下的小道,领队的是一头罕见的白骆驼,高昂着头,十分漂亮,脖子上挂着一个大铜铃,铃声阵阵,清脆悦耳。驮队的最后是一辆马拉的槛车,里面坐着几名衣衫褴褛的男子,应该是驼队主人预备贩卖的奴隶。奴隶交易一直盛行于东西方,中原权贵富商以家中养有金发碧眼的西域奴隶作为阔谈炫耀的资本,而西方人也常常以买下中原汉人奴隶为荣耀。
萧扬才刚刚到达邺城,尚不知道墨山国已经与车师开战,但他已经得知于阗兵临鄢金的消息,心中有种不祥之感,预料到邺城的平静难以长久,这座小城即将有一场灾祸降临。他又仔细观察了邺城和交河的地形,这才下山进城。
从南城门进来,正遇上一名西域少女,骑一匹棕红大马,一手挽着缰绳,一手牵着一根长长的绳索。绳索上拴着两名男子,均是中原人打扮。萧扬不经意地一望,便立即呆住,他居然认得那两名像狗一样被红衣少女牵在马后的男子,一人是道士笑笑生,一人却是楼兰向导阿飞。两人均是衣衫破碎,脚下虚浮,显是受过不少折磨。
萧扬忙上前问道:“姑娘为何要绑着这两人?”红衣少女道:“这是我新买的奴隶,怎么啦?”
萧扬道:“原来如此。姑娘花了多少钱?”一面说着,一面往怀中去掏钱。他明知道身上的钱远远不够,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笑笑生和阿飞就此沦为奴隶。
红衣少女却蓦然露出了惊喜异常的样子,叫道:“咦,你……你不是大漠里那个……那个游龙么?”
萧扬一愣,尚不及回答,本来迷迷糊糊的阿飞陡然睁大眼睛,紧追几步,嚷道:“啊,你的马……你的刀……你真的是游龙,你真的是游龙。”
萧扬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身黄衣,戴着软皮面具,腰配割玉刀,骑着黄色汗血宝马,已经是游龙的身份,忙压低嗓子道:“小点声。”阿飞应道:“是。”当即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死死盯着萧扬,好像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红衣少女跃下马来,欢声笑道:“真的是你呀,游龙哥哥。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古丽,几年前我阿爹的商队在大漠中遇到马贼,是你救了我,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你呢。”
萧扬一时还难以适应游龙的角色,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指着笑笑生和阿飞道:“可否请姑娘先放了这两个人?”古丽道:“当然可以。我刚刚花了二十个金币从人贩子手中买了他们,本来要带回去好好炫耀,我们家终于也有汉人奴隶了。不过既然游龙哥哥开口,我现在就把他们送给你,他们是你的了。”
萧扬接过绳索,道:“多谢。”拔刀割断了阿飞和笑笑生手上的绳索,问道:“你们如何落在了人贩子之手,又被卖来这里?”阿飞道:“说来话长。游龙君前些日子不是在大漠杀过几名马贼么?我和笑先生到得晚了,只见到你的背影。我远远见到你和那中原逃犯萧扬一起离去,担心你遭他暗算,所以跟笑先生一路追赶寻找,结果半路遇上一群怪人,有波斯人也有西域人,被他们出其不意地擒住。他们见我们身上没有财物,便将我们打晕了,后来不知道怎的就落入了人贩子手中。那人贩子给我们灌下了幻药,我们也不知道怎的来了车师,又被这位姑娘买下。”
萧扬见笑笑生仍然是目光呆滞,一副不清醒的样子,便道:“这样,你先扶笑先生去前面客栈休息。”阿飞却忽然上前,双膝跪下,恳求道:“阿飞一直立志追随游龙君,拜你为师。师傅,请你收我为徒,从此天涯万里,阿飞都要追随在你身边。”
萧扬不免哭笑不得,他此刻有大事赶着去办,当然不能跟这个认得自己真实容貌的人多纠缠,道:“你先起来,拜师之事回头再说。”阿飞却不肯听,道:“阿飞好不容易才寻到师傅,师傅不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起来。”
一旁古丽笑道:“游龙哥哥,这个阿飞看起来很精神啊,我就是看他不错才买他的。大漠里马贼那么多,你又总是一个人,身边多个帮手难道不好么?”
笑笑生也含含糊糊地插口道:“游龙,我劝你还是先答应阿飞吧,眼下可是非常时机。”萧扬听他话中饶有深意,心道:“笑笑生说得不错,可是他和阿飞都认得我,知道我是中原朝廷通缉的重犯,我这假游龙被拆穿事小,真游龙已死之事难免会泄露出去,我如何对得起游龙兄临终托付?”当即坚决地摇摇头,道:“现在不行。阿飞,你先起来,到客栈住下,我回头再来找你们。”
阿飞却无论如何不肯起来。萧扬眼见人来人往,被阿飞长久拖在这里要惹出大乱子,只得应道:“好,我答应你,你先起来。”阿飞大喜,连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让到一旁。萧扬道:“我有事要去交河,你和笑先生先留在邺城等我。”阿飞得偿所愿,喜不自胜,当即应道:“是。”
看着这个笑容灿烂的年轻人,萧扬突然心生一念:“他也许是继承游龙衣钵不错的人选。嗯,回头我要好好想上一想,设法考验考验他。”
古丽微笑道:“游龙哥哥,你能来车师太好了!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好闷的。自从上次大漠一别,我一直很挂念你。”转身吩咐仆从道:“你们先回去告诉阿爹,今晚家里要招待贵客。”仆从应道:“是。”
萧扬忙道:“古丽姑娘,我还有要紧事要赶去交河,怕是不能到府上做客。”古丽道:“那我陪你去。”见萧扬踌躇不应,笑道:“我是本地人,说不定能帮上你。”萧扬道:“也好,就有劳姑娘了。”古丽很是开心,笑道:“咱们走吧。请游龙哥哥别再姑娘姑娘地叫我,直接叫我古丽就好。”萧扬道:“是。”
二人一前一后,快马驰来交河。进城时萧扬被军士蛮横地拦住,称要例行检查。古丽忙上前叫道:“喂,不可无礼,他是我的客人。”军士慌忙退开,赔礼道:“不知道是古丽姑娘的贵客,多有得罪。”
二人径直找到王宫官署,却只有负责驿政的驿长在里面。那驿长正为家事和前程烦恼,他家两个儿子,一个支持大王子昌意,另一个支持二王子昌迈,天天在家中争吵不休。连儿子们都看出老国王身体不行了,他到底要站在哪边好保住饭碗呢?萧扬和古丽进来半天,驿长只是仰面朝天,置之不理。
古丽道:“喂,他可是游龙。”驿长蓦然站起身来,瞪大眼睛问道:“你就是游龙?”萧扬道:“是。”
驿长想到堂兄的商队新近刚在白龙堆遭马贼抢劫,堂兄也被开膛破腹,不免很有些迁怒起游龙来,冷冷道:“久仰。不过游龙君不是在大漠对付马贼么?来我们车师国做什么?”
古丽闻言很是气恼,道:“驿长这是什么话?游龙哥哥就不能来我们车师国么?”驿长认得她是富商之女,也不与她计较,只不断打量游龙,充满敌意。
萧扬一时不明原因,只得直接说明原委,道:“我从大漠赶来,是有重要消息要求见国王陛下,或者拜见其他负责军事防守的将军也可以。”驿长不耐烦地道:“现在关于马贼和于阗的重要消息已经够多了,游龙君还是不要再来添乱了,赶快回你的大漠去吧。”招手叫过军士,不由分说地将二人赶了出来。
古丽直嚷道:“他居然敢这样对待游龙哥哥,真是丢死我们车师国的脸了。游龙哥哥,你怎么不生气?呀,你的脸……你的脸……”萧扬忙道:“我没事,我这人就是这样,脸上总是没有任何表情的。”
古丽道:“哦,刚才看到你的脸这样子,真的有些害怕。我们……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萧扬深感棘手,无意间转头看见街角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心念一动,忙道:“我有办法,不过你得先回家去。我答应你,办完事就来看你。”古丽道:“好吧,那你一定要来哟,我家就是邺城最大的那处宅子。”萧扬道:“嗯,好。”送走古丽,将黄马暂时寄存在官署处,疾奔去追寻那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