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蜃景血光(2)
笑笑生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低声嘟囔着道:“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2]。”
阿飞只觉得这老道士的表情颇为伤感神秘,十分罕见,正待追问言中之意,却听见城门处一片嘈杂,转头望去——原来是他的雇主楼兰商队通行出关了。他知道甘奇这次带有数千斛的粮食,一时想不通如何会这般快就被放行,慌忙舍了笑笑生,迎上前去,变故蓦然发生了。
楼兰商人甘奇也对自己的商队如此轻易便通过了关卡相当惊异,尤其在刚刚亲眼目睹了墨山商人穆塔被杀后,心理上已经做好各种坏的打算,几乎不敢相信中原兵士只大略点了一下货包数量便算检查完了。不过他很快想到这也许是因为他是楼兰人的缘故——这次他奉问天国王之命到中原向敦煌太守李柏高价购粮,并非为了贩卖牟利,而是要缓解楼兰国连年干旱的危机,事先问天国王也派使者跟中原打过招呼,想来玉门关边将已经得到了朝廷知会,要为楼兰商队打开方便之门。
甘奇为此特意走过去拜谢了玉门关守将韩牧。韩牧始终板着脸,只略略点了点头。甘奇见后面等待出关的队伍排得老长,不敢多做停留,忙指挥奴仆、护卫将运粮的牲口赶出城去。
刚走出玉门城关,就听见背后马蹄声、呼喝声大作。片刻之间,已有一队中原骑兵疾速驰出城门,喝令商队停下,将其包围住。楼兰人倒也沉稳,听令拢住牲口,排列整齐,静待事态发展。
只有昌迈看到这些中原兵士个个挺出兵器,剑拔弩张,如临大敌,很有些慌乱,连声问道:“要做什么?他们要做什么?”
甘奇也不知道原因,但猜到不会有什么好事,忙从怀中取出一小袋金砂,向那领头的骑兵校尉递过去。校尉姓金,当即马鞭一指,喝道:“你这是做什么?是要当众贿赂本校尉么?”
甘奇见对方非但不接金砂,而且声色俱厉,大异往日在中原关卡遇到的情形,又是惊愕又是尴尬,讪讪缩回了手,嗫嚅道:“不敢。这不过是……不过是……”他的汉话本来就说得不甚流畅,情急之下更是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忙转过头去,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护卫首领未翔。
未翔沉吟未答,无价已经伶俐地抢上前来,赔笑道:“甘奇是第一次到中原,不大识得规矩礼数,有冒犯之处,望将军海涵。将军带军追出关来,可是有什么要效力之处么?”
无价原本是个通晓医术的江湖郎中,治过不少军民商旅,在敦煌一带颇有名气,新近才因为机缘巧合被昌迈聘做军师。金校尉也曾找无价治过病,见他出面,这才道:“奉上司命令,要重新搜查楼兰商队的货物。”甘奇不明究竟,忙应道:“是。将军请随意检查,除了个人物品,就只有粮食。”
金校尉扫了一眼楼兰商队,见运粮的牲口着实不少,一一搜查起来难免要费许多事,皱紧眉头,道:“甘奇,我劝你最好还是自己交出来,省去我们动手,或许还能从轻发落。”甘奇问道:“将军让我交什么?是蚕种么?将军请放心,我们楼兰人从来不做偷鸡摸狗的事。”
金校尉见他说得很是理直气壮,不由得大怒,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无价忙道:“将军息怒,甘奇汉话说得不好,他其实是想说他们楼兰人其实是最希望丝绸秘技只为中原所独有。”
无价言下之意,无非是如果世界上始终只有中原能生产出丝绸,那么西方各国商人都必须赶来中原购买,而楼兰当东西交通要冲,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处,收取过往商人的关税已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可谓坐享其成。金校尉久在边关戍守,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冷冷道:“不错,楼兰人是不会偷盗蚕种的。”
甘奇更是大惑不解,道:“那么请将军明示,到底要我们交什么?”金校尉道:“交出你们从驿站盗取的于阗使者的财物!使者已经向韩将军告发,你还想装傻充愣么?”甘奇一愣,道:“什么?”
他并不是普通的商人,很有些见识,一听到事情跟于阗使者有关,心中开始隐约觉得大事不妙——于阗跟楼兰一样,是西域举足轻重的大国,两国素来不甚和睦。于阗国王希盾野心勃勃,一直想雄霸西域,近年来疯狂扩张,先后出兵灭了邻近的莎车、皮山、精绝、小宛、且末等国,于阗土地、人口大增,由此成为西域南疆的霸主,其东北边境已经与楼兰国接壤。希盾虽然暂时未征发大军径直进攻楼兰,却积极与楼兰北面邻国墨山国结成联盟,更是在去年将昆仑山下挖到的巨大宝鼎献给中原,为长子永丹王子求娶到中原公主,等于完全得到了中原朝廷的支持。稍微有点见识的西域人都知道,于阗的下个目标肯定就是楼兰,只不过楼兰国富民强,国王问天和王后阿曼达极受军民爱戴,在西域威望很高,希盾一时不敢贸然开战,需要找到合适的借口和时机。这次楼兰不得已出高价向中原购买粮食,原是要缓解国内和盟国车师同时乏粮的危机,莫非于阗有心从中捣乱阻挠,不然何以凑巧于阗左大相菃木一直以使者身份滞留在玉门关驿站?
金校尉却不容人多想其中的背景和关联,冷笑道:“来人,搜!搜出赃物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兵士们应声下马,各自举起手中长枪,往骆驼驮运的货包扎去,白哗哗的大米如水般流泻了出来。甘奇见状大是心疼,忙上前道:“还请将军明示,于阗使者到底丢了什么财物?何以能证明一定是楼兰商队偷的?”
忽听得脚步声纷沓而至,于阗使者菃木率领手下拥了过来,玉门关守将韩牧亲自陪同在一边。菃木三十七八岁年纪,身材矮小精悍,却是出身于阗世家大族,官任左大相,权高位重,姊姊菃秋更是当今于阗王后。甘奇曾因种种因缘见过他几次,算得上是旧识,只得上前见礼。
菃木不动声色地道:“你家主人可还好?”甘奇小心翼翼地答道:“多谢大相关心,主上一切安好。”
他二人交谈所称的主人即是指车师国人阿胡,因贩马经商成为巨富,不仅富可敌国,两个女儿更是了不得,年轻时均是名动西域的绝色美人,裙下之臣无数,长女阿曼达即是现任楼兰王后,次女桑紫也嫁给了楼兰大将军泉苏。于阗国王希盾寒微时也疯狂爱慕追求过这对姊妹,却为阿胡所阻。这件往事极为隐秘,外人不得而知,甘奇却是阿胡心腹,看着阿曼达姊妹长大,自是一清二楚。他听菃木不提别的话头,先问主人阿胡,分明是别有用意,不由得更加忐忑起来。
菃木道:“甘奇,这就将盗取的夜明珠交出来吧,那是中原皇帝御赐给怀玉公主的圣物,不是一般人所能消受。只要你老实交出来,我还可以看在旧相识的分上,替你向韩将军求情。”甘奇惊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夜明珠,又如何谈得上盗取?大相口口声声说是我们楼兰商队盗取夜明珠,可有凭据?”
菃木道:“我知道你主人富甲一方,家中珍宝堆积如山,你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夜明珠本身未必能入你的眼,你其实是想借机挑拨离间我们于阗跟中原的关系,是问天国王指使你这么做的么?”
甘奇更加大惊失色,慌忙分辩道:“哪有这回事!韩将军人就在此处,大相切不可妄言。”菃木冷笑道:“有没有这回事,搜出夜明珠就知道了。”
甘奇知道菃木是于阗国王希盾最倚重的心腹,深沉老辣,足智多谋,永丹王子能够求娶到中原怀玉公主,其人功不可没。他如此明目张胆地向边将告发是楼兰商队盗取了圣物,又请来韩牧压阵,预备当众对质,除非他有十足的把握。
莫非是于阗有意栽赃陷害,想借机兴风作浪?还是真的有楼兰商队的人盗取了夜明珠?可这次商队中除了两人是甘奇最为信任的心腹奴仆外,其余人都是从王宫卫队中千挑万选的武士,根本没有盗取他人财物的可能,更不要说是于阗使者的东西。昌迈就更不可能了,他虽然爱任性妄为,那只不过是少年气盛,究竟还是一国王子,身份尊贵,怎会去做鸡鸣狗盗的事?那么就只剩了唯一可能的人选——昌迈新聘请的军师无价。
想到此节,甘奇心中“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扭转头去,当看到无价失去了一贯的冷静、正神色紧张地凝视那些正搜查驼队的中原兵士时,他意识到大祸临头了——一旦无价盗取的圣物被搜到,不但祸及其本人,还会被于阗人拿来大做文章。至于会给楼兰商队带来什么样的可怕后果,他想都不敢想。他越来越心惊胆战,在这春寒逼人的天气里,额头竟冒出一滴一滴的冷汗来。
韩牧一直冷眼旁观,见状居然问道:“甘奇,你很热么?”甘奇道:“我……这个……这个……”
向导阿飞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排开众人,走到前面,朗声道:“我是向导阿飞,是我拿了夜明珠,跟楼兰商队无关。”
他是西域有名的向导,多次带着商队进出玉门关,在关口混得脸熟不说,就连中原朝廷派往西域的使者有时候也要倚仗于他带路,因而当场大多数人都认得他。他用汉语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并不大,却恍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众人都大吃一惊。全部的目光瞬间转移到他身上。
甘奇惊奇之极,结结巴巴地道:“阿飞……你……你……”
阿飞也不理睬,又复述了一遍,道:“是我拿了夜明珠,跟楼兰商队无关。”昂然走到甘奇的黑马旁,一边取下挂在马鞍边的皮质水袋,一边解释道:“我事先将夜明珠藏在了甘奇的水袋里,一大早又只身抢先出关,原本就是担心万一被人发现水袋中的秘密,你们也只会怪到甘奇头上。不过现下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才是英雄好汉。我交出夜明珠,你们放商队走吧。”
他拔开水袋塞子,用手掌捂住袋嘴,慢慢将水滤干,再张开手掌时,果然有一颗硕大滚圆的白色珠子,发出柔和的光晕。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甘奇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数百人拥在关外,静得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
还是韩牧先打破沉寂,问道:“尊使,那向导手中的珠子,就是本国皇帝陛下御赐给怀玉公主的圣物么?”菃木道:“是圣物夜明珠没错,可是……”他本来一直在等待兵士搜出赃物,此刻夜明珠乍现,却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似乎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
韩牧点头道:“顺利找到圣物就好。来人,将这向导拿下了,圣物交还给于阗使者。”不待菃木回答,大手一挥,命道:“放楼兰商队走。”
他早看出楼兰商队的大多数人是训练有素的军士,应该都是刻意选拔出来的,可见楼兰国对这次中原购粮之行相当重视,既是如此,又怎么会在出关的重要时刻弄个盗窃圣物的事出来?他们着急运回国的可都是救命的粮食,粮食与夜明珠孰轻孰重,明眼人一望便知道。分明是于阗使者有意借题发挥,之前曾私下给了他不少好处,也是想要买通他,让他此刻站在于阗一方。只是,他有他的立场——若果真如于阗使者所愿,下令以盗取圣物的罪名扣留楼兰商队,他顶多只能得到那些粮食,但事情既然牵涉到两国邦交,朝廷必然会派出专员来盘问追查,粮食最后不一定能落到他自己的口袋中,而且必然会因此与楼兰国结怨。他本人也私下组有驼队往西域贩卖货物牟利,若是楼兰从此对他的商队征收重税,他岂不是损失得更多?他的驼队可以不经过于阗,但必须要经过楼兰啊。难得有阿飞这么一个人及时站出来,说不定并非于阗人自己捣鬼,当真是这向导偷的,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夜明珠藏在甘奇的水袋中?抑或当真如菃木所言,是楼兰人存心盗取圣物,好挑拨朝廷和于阗的关系?夜明珠被藏在水袋中,这可是十分隐蔽且不容易被搜到的地方,阿飞不过怕万一东窗事发,不得已站出来为楼兰顶包而已。管它什么真相呢,总算有人主动承认盗取了圣物,且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向导,或打或杀,都不会有任何利害关系。
这其中的得失利弊,韩牧在一瞬间就权衡得清清楚楚,是以也根本不再继续追问楼兰商队是否知情、是否卷入其中,立即下令捉拿阿飞,既不得罪楼兰国,也足以向于阗一方交代。
兵士们轰然答应,取出绳索,一拥上前,摘了阿飞腰间的兵刃,反缚住手臂,推到韩牧面前跪下。
韩牧道:“按照本朝律法,盗取皇家圣物者理该处死。尊使,本将这就下令将这向导在玉门关前斩首示众,好为你出一口气。”
菃木至此方才回过神来,忙叫道:“等一等!”韩牧大奇,问道:“尊使是要为他求情么?”菃木道:“求情不敢。我想请将军将这胆大妄为的小贼交给我带回于阗,由怀玉公主亲自处置。”
韩牧料想菃木带阿飞回于阗后,无非是要严刑拷打,逼迫他承认盗取圣物是受楼兰国王问天主使,心道:“这于阗国的人还真是爱抓住一件事不放,想吞并楼兰就直接出兵好了,还非要找什么盗取圣物的借口!不过这些又关我什么鸟事,正好我两不得罪。”当即哈哈大笑,道:“还是尊使考虑得周全。好,就将这小贼交给你带回于阗,请怀玉公主断处。”又问道:“尊使回国,须得经过楼兰,要如何向关卡解释抓了他们商队的向导?”
菃木道:“自然是实话实说。阿飞当众认罪,这么多人都亲耳听到他承认盗窃了圣物,就算按照他们楼兰本国的律法,也要斩去双手双脚,丢在城门处示众。”
阿飞自从挺身而出,一直相当镇定坦然,听到此处却莫名打了个寒战,露出恐惧的表情来,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人群,然而偏偏在此刻不见了他最想见到的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