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1章 红尘满眼(1)

标准青花龙缸前宽六尺,后如前饶五寸,入身六尺,顶圆,重达二百多斤。如此庞然大物,泥料的配制、加工、成型技术均非寻常青花瓷器所能比拟。由于坯体又大又厚,干燥很慢,而入窑前又必须等坯体完全阴干,因而制作周期漫长无比。整个制作、烧造过程中,经验十分重要,自洪武设龙缸窑以来,龙缸匠技艺代代相传,是十分宝贵的财富。

几家圆器上车盘,到手坯成宛转看。

坯碟循环随两指,都留长柄不雕镘。[1]

出手坯成板上铺,新坯未削等泥涂。

钧陶自古宗良匠,怪得呈材要楷模。[2]

——龚鉽《陶歌》

出来署厅,刚走上甬道,斜地里忽然奔出一名十岁出头的男孩指着周时臣笑道:“我认得你,你是周窑窑主周时臣。”

周时臣大为好奇,问道:“你如何会认得我?”

男孩笑道:“你的名气很大啊。而且你在院子里摔泥巴做坯时,我还趴在墙头看了半天呢。”

周时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也想学烧制瓷器吗?”

男孩不答,只笑笑跑了。

周时臣是杂帮会首,杂帮帮众包含除徽州、都帮之外的地域,亦包括饶州人,而巡检司的兵卒大多是浮梁本地或附近县籍,因而对杂帮有本能的亲近。负责押送的兵卒蒋大忙告道:“这是宋相公的孩子,名叫宋应星,最爱观看机巧一类。”

进来狱厅时,只见一名三十多岁的红脸精壮汉子被剥了衣衫,高吊在房梁下,驻厂巡检方何正持鞭要打。周时臣认得那红脸汉子是官窑龙缸匠童宾,性情最是刚直,忙叫道:“方巡检,手下留情!”

方何回过头来。他在景德镇当差已有好几年了,风土人情皆熟,认出了周时臣,当即哼了一声,问道:“周公子如何来了这里?”

周时臣道:“一言难尽。”又问道:“童匠师犯了什么错,要劳方巡检亲自动手责打?”

方何道:“童宾烧制龙缸不成,还当面顶撞潘使君,该不该罚?”

周时臣道:“烧成龙缸多看机缘,烧制不成,机缘未到罢了,只需多多尝试。童匠师是御窑厂最顶尖的龙缸匠,打坏了人,谁来为朝廷烧制龙缸?”

方何极是傲慢,道:“龙缸是皇上指名索要的贡物,耽误了日期,谁也担待不起。烧成有赏,烧不成有罚,这是御窑厂历来的规矩。”

周时臣冷冷道:“果真是这规矩的话,就不会有督工大臣毒杀龙缸匠,导致龙缸烧制技艺部分失传了。”

标准青花龙缸前宽六尺,后如前饶五寸,入身六尺,顶圆,重达二百多斤。如此庞然大物,泥料的配制、加工、成型技术均非寻常青花瓷器所能比拟。由于坯体又大又厚,干燥很慢,而入窑前又必须等坯体完全阴干,因而制作周期漫长无比。窑的烧成周期也比普通瓷器要长,需溜火七天七夜。所谓溜火,就是将火烧得既小且缓,使坯体中的水汽渐渐干燥,再紧火,即用大火烧两日两夜。等到装烧龙缸的匣钵[3]红了又复白,前后通明透亮,方才止火,封住火口。冷却十天后,再开窑取出成品。整个制作、烧造过程中,经验十分重要,自洪武设龙缸窑以来,龙缸匠技艺代代相传,是十分宝贵的财富。

嘉靖年间,青花瓷器登峰造极,御窑厂龙缸烧制技术也达到从所未有的巅峰。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御窑厂一举烧出十二口青花龙缸,颜色鲜美,独具神韵,历代龙缸无可与之匹敌。督工大臣欣喜若狂,运龙缸回京领赏前,特意摆下酒宴,请主烧的龙缸匠饮酒。

席间,督工大臣问龙缸匠道:“匠师艺高技绝,烧制出如此精美的青花龙缸,可谓劳苦功高。不过我想多问一句,等我走后,若朝廷另派他人督工,是否还能烧出更好的龙缸?”龙缸匠不解其意,回答道:“艺无止境。”

督工大臣为占不世奇功,竟然暗中派人在龙缸匠酒杯投放毒药,将其毒死。由于龙缸烧造全是手工操作,全凭经验和直觉,多年的经验积累才形成了一定的技艺,全凭师徒手把手相授,代代相传。那位龙缸匠含冤而死,许多宝贵的秘技亦随之而去。

由于这位督工大臣的一点私心,伴随着一条性命的代价,龙缸烧造倒退了整整一个时代。兼之苏泥勃青青料渐已绝迹,自那以后,景德镇再也未能烧出精美的青花龙缸。万历皇帝因为百年后需要用到龙缸,督造龙缸甚急,又认为地方官员督造不力,这才委派了心腹太监潘相来管理御窑厂。然潘相一介阉人,既不懂工艺,更不知工匠疾苦,只知奉迎讨好皇帝固宠,日夜催逼,鞭打工匠如家常便饭。殊不知当今童宾等人未能学全前代龙缸匠烧造技艺,许多工艺流程都要靠自身重新摸索,区区二三十年,又怎能比得上前代数辈人的努力?

方何自是知周时臣所指,一时噎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颇下不来台,喝道:“周时臣,你只是个普通民窑窑主,竟敢管起我们御窑厂的事?”

童宾忙道:“周公子,多谢你仗义为我说话,你不必再理会。”

方何料想周时臣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到大狱,又见其身后跟有押解的兵卒,便问道:“他是犯了事吗?”

兵卒蒋大忙告道:“听说是周公子杀了人,陈通判命先将他收监,等到浮梁县衙官差到了,再开堂问案。”

方何这才留意到周时臣衣衫上的血迹,哈哈一笑,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来,正想着要趁机整整对方,忽听到有女子声叫道:“方巡检!”

狱厅门口站着一名二十来岁的青衣女子,英气勃勃,颇有男子气概,正是挛窑世家魏氏的唯一传人魏希光。她既是魏氏仅存在世者,也是结窑技术的唯一传人,连远在北京紫禁城的万历皇帝都知道她的名字,特意下旨将她以重金聘入御窑厂。有这一层关系,素来作威作福的矿税使潘相见了她也是客气三分。

方何料想魏希光寻来,必是为龙缸窑补窑用料一事,不敢怠慢,忙舍了周时臣等人,小跑过去道:“娘子怎么来了这等污秽的地方?有事找我,派人喊我一声就行。”

魏希光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方何忙道:“好,我这就去办。”一时再也顾不上责罚童宾,便道:“来人,将童宾用大枷锁了,饿上三日,看他还敢不敢再对潘使君出口不逊。”又狠狠瞪了周时臣一眼,这才匆匆去了。

狱长名叫陆新,命狱卒将童宾解下来,按照方何吩咐钉了大枷。那大枷有三十斤重,手颈相连,童宾身材魁梧,壮健有力,一套上沉甸甸的包铁枷板,也被压得弯下了腰。他勉强挺了挺身子,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收监登记时,陆新听说周时臣是杀人嫌犯,亦不敢怠慢,取来手铐脚镣,歉然道:“周公子,实在得罪了。按惯例,杀人犯是要钉大枷的。你是好人,常常照顾小的全家,大枷就算了,可镣铐小的不敢给你松。不然被长官看见,小的怕是连饭碗都丢了。”

周时臣点点头道:“动手吧。”

陆新便命狱卒给周时臣手足均上了重铐。正待解进牢房时,本已离开的魏希光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叫道:“几位大哥请稍候,我有事找周公子。”

魏氏挛窑为不宣秘技,其结窑所用泥浆配方独特,稠如糖浆,黏结性能极高,每黏砖一块,只需按三下,即紧黏不动,且多年不会脱落。其窑高低、宽窄、大小、深浅,以及火堂、火眼、火尾位置均有讲究,而这一切都深埋在魏氏的脑子里,做事时全凭感觉。都昌余氏曾千方百计地偷师,也只学得其形,不得其神。而今都帮余茂盛虽涉足挛窑业,然镇上公认,即便是用了百十来年的老魏窑,也比都昌人新结的火窑要强上百倍。

然魏氏人丁不旺,到魏希光这一代时,她竟成了独女。其父连纳五妾,依旧未能生出一子来,于是她便成为魏氏的唯一后裔。魏父也不得不打破“传男不传女”的祖规,将技艺传给了女儿。魏希光学得了挛窑技术,但终身不能嫁人。年纪轻轻,又明艳照人,却要面对漫长的孤独人生,颇令人同情。自魏父死后,全镇上下均对这名将要独力承担家业的女子怀有一份莫名的情感。

魏希光性格沉静,平日沉默少言,然做事却毫不含糊,挛窑技术不在其父之下。后来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令世人对其刮目相看——

历来御窑厂龙缸窑开窑之时,都要以处女祭窑[4],据说可以得精血之气。某日,魏希光受雇到御窑厂补窑,正好见到一名少女被五花大绑,要抬进火窑烧死。一旁围观者如堵,没有一人阻止。

魏希光忽然义愤填膺起来,冲上前夺下少女,大声告知众人说:窑房之精要在于四壁,只有四壁高低大小合适,火气方能矫如游龙,烧出有灵动气韵的瓷器。

旁人为魏氏气势所震慑,竟没有人出声。她是挛窑权威行家,身后是魏氏三百年不坠盛名,也没有人敢当众质疑她的话,少女由此得救。

当时的浮梁知县听说后,特意上书向朝廷奏报此事。万历皇帝由此知道了浮梁魏希光的名字,对这名女子的胆量和技艺赞赏无比,下旨以数倍于平常工匠的工钱请其入御窑厂,专司挛窑。魏希光倒是爽快答应了,却提出了一个条件,须得革除“以活人祭窑”的陋习。万历皇帝准奏后,景德镇欢声雷动。其实镇上人也不如何关心那些被买来祭窑的少女,他们所感动的是,一个弱质平民女子竟有上达天听、扭转乾坤的力量,这可是寻常人做不到的。自此之后,魏希光受到全镇人的尊重。每每她走在大街上,旁人都不敢直眼看她,生怕有所亵渎。

这样一个已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忽然来到大狱,还称呼狱长、狱卒“大哥”,几人登时满面荣光。狱长陆新亦受宠若惊,连连点头道:“娘子请便,请便。”留下周时臣在狱厅,自引狱卒押着童宾进去牢房。

周时臣问道:“娘子找我有什么事?”

魏希光道:“你……你犯了什么事?”

周时臣道:“没什么,不算什么大事。”

他是杂帮会首,被带进巡检司大狱,镣铐缠身,完全是巨盗的待遇,他还说“没什么”。魏希光居然也不再追问,只问道:“你今日不是要开窑吗?”

周时臣道:“是。这会子大概已经开了,只不过我人在这里,未能亲眼得见。那个……嗯,那个……”一向豪爽的他竟有些腼腆起来,欲言又止。

魏希光脸上微微泛出一点红潮,道:“我其实也没什么事,我该走了。”

周时臣忙叫道:“希娘,我……我专门为你烧了一件扇匣……”

忽有人强闯进来,连声嚷道:“不得了!不得了!”

魏希光见来了外人,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来者却是周时臣的好友金英。他是本地世家子弟,其祖父金达是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会元、探花,为浮梁有史以来进士名次最高者。金英本人无意功名,倒是对瓷业颇有兴趣,精于鉴赏瓷器,因而跟周时臣结为好友。他兴高采烈,竟没有留意到魏希光跟自己擦肩而过。

周时臣莫名其妙,问道:“什么不得了?”

金英道:“咦,老周你怎么被锁上了?”一时也顾不上探问究竟,一扬手中的瓷器,道:“你看这件青花,这是刚从你周窑中取出来的。”

那是一只细颈花瓶,只一面有画。青花发色青翠明快,娇艳欲滴。白地甚多,却是空而不虚,意境深远。背景树枝藤蔓纷披垂落,有秋色萧索之感。树下一老翁乘驴而过,仿佛正在吟哦诗句,悠然雅适,神气却跃然瓶上。构图简略,寥寥数笔,已是形神俱备,极富笔墨意趣。最奇特的是,青花线条深蓝且有晕散,疏密有致,极富变化。

周时臣接过花瓶,来回转动。在他眼中,那并不仅仅是一只花瓶,而是一件宝器。珠玉宝器,虽有所深藏,必见其光,必出其神明。观赏宝器,总如花之初放,月之初显,骀荡之情,园满之辉,令人魂醉。

金英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叫了几声。周时臣这才回过神来,先“呀”了一声,问道:“这是周窑开出来的吗?”

金英笑道:“千真万确!你不是一直说想要尝试烧几件青花瓷器吗?果然是大家,一出手便不同凡响。快说,你这见深见浅的青花图案是怎么画出来的?”

周时臣道:“这件青花瓷器确实不同凡响,不过不是我做的,一定是搭窑户的。”

景德镇像周时臣这样拥有全套作坊和火窑的大家是少数,有的工匠没有火窑,只能将自己制作的瓷坯送去他窑借烧,叫做“搭窑户”。专搭烧青花瓷器称“包青”。还有人只有火窑不做坯,专替他人烧瓷,叫做“烧窑户”。周时臣专做琢器,产量不多,作品大多卖给达官贵人,因而他的火窑大多数的时候、大多位置都是搭窑户在租用。

金英道:“啊,竟然不是你的作品?真的吗,你没骗人?”

周时臣道:“真的,金兄该知道我从来不说谎话的。”

金英道:“那好,你是大行家,你来说说这件青花如何?”

周时臣道:“先不说瓷器本身,这《老者骑驴图》构图简洁洗练,布局清新奇巧,以书法笔意入画,人、驴、树、藤画法隐有真、行、草、隶之笔意,令人感觉其间有一股勃勃不息的活力,脱俗免尘,卓尔不群,必是大家手笔。”

金英连声赞同:“不错不错,我也是这样看。此人绘画功力,不独在景德镇称雄,就是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所以我第一眼看到这件青花便呆住了,还以为是老周你的手笔。还跟操骥感叹说认识你几年,竟深藏不露,画得一手好画。听何巡捕说你人在巡司署,一时迫不及待,便直接来找你询问了。”

周时臣道:“决计不是我。”又仔细翻看了一回,道:“从瓷器质地来看,应该是南门头王五制的坯,他一向在周窑搭窑包青。”

金英道:“是医馆背后的那个王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