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在风寒(1)
夜幕降临,千岩万壑悄然隐去。冷月清光下的钓鱼城巍然孤耸,仿若一幅巨大的剪影,孤悬在水中。薄刀岭一带生满野梅花,虽不能见到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美景,梅花的清香却随夜风轻漾开去。人看不见它,但能感受到它的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一丝一缕,沁人心脾。
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
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西风斜日,东帝江山。
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
伤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
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宴安。
叹封侯心在,鳣鲸失水;平戎策就,虎豹当关。
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
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画儒冠?
——陈人杰《沁园春·丁酉岁感事》[1]
夜幕降临,千岩万壑悄然隐去。冷月清光下的钓鱼城巍然孤耸,仿若一幅巨大的剪影,精美而单薄,半浮半现,孤悬在水中。三江[2]春水如练,沉静而稳重地承托着点点白帆。
薄刀岭位于钓鱼城西,虽只是个小山峦,但地势十分险峻——两面均是悬崖绝壁,岭薄如刀,故称“薄刀岭”,号称“钓鱼城最为险绝处”。山道最窄处宽仅尺许,陡然直上,横卧峰巅。行人至此,只要望一望两边悬崖,便会心惊胆颤,有“刀梁径窄,狭者无二,蜿蜒鸟道,侧目骇而神惊”之叹。因是镇西门进入主城的必经之路,兴戎司[3]在牛巷颈西的岭口处置有关卡,号“萦带亭”。
一条火龙在山脊上游弋前行,这是一队高举着火把、全副武装的军士。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穿过薄刀岭,来到萦带亭关卡。
领头的中军都统制张珏二十来岁,瘦削强健,英气逼人。他抚刀驻足关前,向同行的客人高言介绍道:“自这处关卡开始,往东便属于内城了。”
高言比张珏大上几岁,个子不高,却是厚壮结实,一张圆脸红得发亮。他和四名随从都是一身便衣,在一色紫衫[4]戎服的宋军军士中甚是扎眼。几个人张大眼睛,四下扫视,似在寻找什么,模样甚是古怪。
月色下的山岭笼烟带水,香气氤氲,如梦似幻。薄刀岭一带生满野梅花,正值初春时节,寒梅绽放枝头。虽不能见到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美景,梅花的清香却随夜风轻漾开去。人看不见它,但能感受到它的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一丝一缕,沁人心脾。只是山上处处林木成荫,即便有明月相照,四下仍是昏茫一片,要想看清楚具体物事,还真是难以办到。
张珏又道:“钓鱼山整体山势,大致像一条横卧的大鱼。白日大将军到过的东面新东门一带是鱼头,这西面的薄刀岭,便是鱼尾。鱼头和鱼尾在外城,鱼腹在内城。”
高言道:“那么这里就是鱼尾和鱼腹的交接处,该是内城的西入口了,虽无城墙城门,却有西门之实,战时又如何设防呢?应该不只这处关卡吧。”
张珏答道:“平日这里只设这处关卡,一旦有战事,便会调几队弓弩手埋伏在牛巷颈上。敌人如果自西面进攻内城,必然要经过薄刀岭,山道狭窄,仅容人身过,各种攻守器械难以施展,因而只需有弓弩手扼守牛巷颈,便足以将敌人挡在关外。另外,关上还修有一条滑道,就在那边的佛像边上,备有大量滚木,一旦敌人靠近关卡,守卫便会打开闸口,放下滚木,将山道道口堵死,从而阻止敌人通过。”
高言这才看到悬崖上有一座立姿弥勒摩崖石刻造像[5],佛像旁则有一条石砌的坡道,甚为隐蔽,道:“原来如此。”“啧”了一声,又忍不住赞道:“这钓鱼城当真是充分利用了地形优势,防御得无懈可击。”
张珏道:“大将军过奖。钓鱼城是十年前修建的新城,修筑的目的不是为了居住,而是要当作拦截敌人的要隘城堡,在防卫方面自然是考虑得多些。”高言道:“这也得城防设计者慧心独具,善于因势利导才行。”又问道:“是谁设计了钓鱼城?”张珏道:“播州冉氏兄弟。”
高言道:“原来设计者是播州人氏。张将军可否请他二人出来一见?”张珏道:“两位冉先生目下都在阆州,协助阆帅[6]王惟忠将军增强大获城守备。”
高言闻言,露出失望之色来,但也未多说什么。
张珏道:“我大宋有一本军事书籍,叫作《守城录》,多谈城防之策,自绍兴以来十分流行。两位冉先生在设计钓鱼城的时候,也多参照了这本书。我手头正好有一本,回头我转给大将军,也许有所帮助。”
高言喜道:“如此,便多谢了。”又自行走到关口下,仰头观察那条颇为隐蔽的滑道。
今晚在萦带亭关卡当值的是小校唐锐,他听张珏称呼那年青男子为“大将军”,且语气、态度极是恭谨,不由得直咋舌,心道:“小张将军武艺了得,射技蜀中第一,年纪轻轻当上了统制,倒是叫人心服口服,却也十分罕见了。那人年纪跟小张将军差不多,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出众之处,居然已经是大将军?”转念又道:“除非他是名门子弟,老爹是个手握重兵的大官,子承父荫,才能小小年纪便当上大将军,如同当年的吴曦一般。”可脑海中搜了一遍,总也想不起朝中有什么姓高的高官。而且对方既然是大将军的身份,如何又会一副行商打扮呢?
唐锐心中疑惑,见高言几人在观摩滑道,忙上前扯住张珏衣袖,拉到一边,低声问道:“这位大将军到底是什么来头?貌不惊人,架子倒是大得很。听说打前日起,山上寅宾馆四周全封了,不准人靠近。而且……”特意指了指自己身上印有兴戎司记号的背心,续道:“连负责警卫的都不是咱们兴戎司的人,而是制置司余相公从重庆派来的心腹卫队……”又朝高言的背影努了努嘴,问道:“是因为寅宾馆住进了这位了不得的大将军吗?”
张珏斥道:“多话!问那么多做什么?好好守住你的关卡就是了。”
他是从底层士卒累功成长起来的将领,虽是军中最年轻的统制,却是平易近人,不拿架子。唐锐与他年纪相仿,平日在军营中说笑惯了,也不如何恭敬,笑嘻嘻地道:“大家这么熟,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珏正色道:“这是上头特别交代下来的,决计不能泄露贵客的身份,不然军法处置。你想我挨军棍吗?”唐锐吐了吐舌头,道:“这么厉害?那还是算了。要真是因为我害得小张将军挨了军棍,如意小娘子可不会放过我。”
张珏道:“你怕如意,却不怕我?”唐锐笑道:“钓鱼城谁不知道小张将军你为人最是亲和,却有个厉害泼辣的妹妹?对了,如意人呢?最近几次去茶肆都没有看见她。她还在为翁大娘之死伤心吗?”
张珏“嗯”了一声,心中却道:“我最近实在太忙,人又一直住在军营中,竟没有顾得上如意,实是大大的不该。”
忽听见高言指着北面方向问道:“张将军,那片亮晶晶的像面大镜子的是什么湖?”张珏忙上前应道:“那是范家堰,又名大天池,是钓鱼城中最大的蓄水池。”
高言道:“原来是人工挖凿的蓄水池,看情形可真不小。”张珏道:“钓鱼城内有大小天池十四所,井九十二眼,这处大天池是最大的,城中驻军的营房就设在那里,也是为了就近用水、饮水方便。”
高言道:“钓鱼城中泉水汪洋,旱亦不涸,即使被敌军长期围困,也不用担心饮用水源被切断了。”张珏笑道:“比起贵国大理的洱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原来这高言并非大宋人,而是西南大理国人氏,为现任大理相国高祥之子。大理立国一百六十年后,大权为相国高升泰所夺[7],虽后来还政段氏,但从此高氏世代为相,掌握大理实权。大理第十五任皇帝段正淳被迫娶高升泰之妹高升洁为正妻,大权旁落不说,还事事受妻子掣肘,苦笑作诗道:“国有巾帼,家有娇妻。夫不如妻,亦大好事。妻叫东走莫朝西,朝东甜言蜜语,朝西比武赛诗。丈夫天生不才,难与红妆娇妻比高低。”
现任皇帝段兴智年号天定,号天定皇帝,即位已有两年,亦是碌碌无为,成天只向佛事,大理国内的军政大事均由相国高祥处置。不过高祥平时驻在善阐[8],代表其驻守大理都城阳苴咩的是其次子高言,挂大将军头衔,执掌重兵。
高言在大理国举足轻重,如此地位身份,却微服来到川东合州,与一个小小的中军都统制夜巡钓鱼城,自然是别有一番目的——
蒙古灭金后,即倾尽全力进攻南宋,不料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抵抗,就连大汗窝阔台最宠爱的皇子曲出也死在了襄阳前线。原本蒙古人计划用斡腹奇计,迂回绕道西南,避开江淮正面战场,由川蜀进击。皇子阔端虽占领了蜀道天险,先后两度攻破成都,甚至俘杀了南宋四川最高军政长官制置使陈隆之,势力深入蜀中,但却始终难以撕开川东的口子,秦巩豪族汪世显引蒙古军入蜀后,南宋朝廷已意识到蒙古人欲从侧翼进攻的企图,不得不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在四川重新部署防御,以固守长江上游,屏蔽下游,扭转自蒙宋开战以来的颓势。当时南宋声望最隆的名将当属孟珙,在荆襄和四川战区的抗蒙战争中成果卓著。然孟珙毕竟只有一人,分身乏术,宋理宗经过慎重考虑,命孟珙全力主持荆襄战区防务,又破格提拔了余玠,任命其为兵部侍郎、四川安抚制置使兼重庆知府,入蜀主持工作。
余玠,字义夫,号樵隐,蕲州[9]人。出身贫寒之家,少年时求学于白鹿洞书院。他性任侠,喜功名,好大言,常常在书院外的茶肆高谈阔论,议论朝政时事,为人侧目。茶肆主人怕惹来祸事,多次相劝,余玠不肯听。某日,二人终于起了争执,余玠愤怒之下将卖茶翁推倒,致其死命。他见闹出了人命,急忙畏罪逃走,却因受官府通缉,无处容身,便干脆投笔从戎[10],投奔到淮东制置使赵葵麾下,作《瑞鹤仙》词毛遂自荐:
怪新来瘦损。对镜台、霜华零乱鬓影。
胸中恨谁省。
正关山寂寞,暮天风景。
貂裘渐冷。听梧桐、声敲露井。
可无人、为向楼头,试问塞鸿音信。
争忍。
勾引愁绪,半掩金铺,雨欺灯晕。
家僮困卧,呼不应,自高枕。
待催他、天际银蟾飞上,唤取嫦娥细问。
要乾坤,表里光辉,照予醉饮。
赵葵读到词后,很欣赏余玠的志向,遂留他在幕府作幕僚。余玠才干出众,很快因“明敏干炼”擢升为作监主簿。
端平三年(1236年),即蒙古军攻入四川腹心之地的这一年,余玠离开军中,回家乡奔丧守制,蕲州亦受到了蒙古人的进攻。余玠应地方官之召参加守城,以“弩火药箭”和“弓火药箭”等新式武器大败蒙古军。由于军功显赫,被迅疾起复,进官淮东制置司参议。未几,再进工部郎官。
蒙古军在南下反复受阻后,终于意识到水军的重要,亦在开封一带大造战船,训练水军。余玠率领一支精干水军潜入敌后,一举烧毁了蒙古军的造船设备,如此有勇有谋之举,令其名声大噪,迅疾升为淮东制置副使。
淳祐元年(1241年),余玠奉诏入觐,慷慨道:“事无大小,须是务实。”向宋理宗面陈“固本强边”二策:一是革除虚妄空谈之习,动员国人强边防敌;二是文武之士平等相待,一致抗蒙。
第一次入宫面圣,余玠便给皇帝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尤其他极力主张朝廷应该一改“重文轻武”的国策,重视武将,道:“如今称行武之人为粗人,斥责为‘哙伍’。希望陛下对文武之士一视同仁,不要有所偏重。有偏重则必会导致偏激。文武交相偏激,非国家福分。”由于外患严重,南宋王朝处于生死存亡之际,此议极符合时局需要,宋理宗称赞他所论“皆不寻常,可独当一面”。
也就是在这一年,蒙古军再度攻蜀,长驱入川,包围了南宋四川制置司所在地成都。四川制置使陈隆之坚壁不出。数日后,成都守将田世显开门投降,蒙古军突入城内,俘获陈隆之,押赴汉州[11],令其诏谕南宋汉州守将王夔出降。陈隆之手书“城破被执”四字,并呼谕王夔坚守,结果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全家几百口都被蒙古军杀死。王夔率军驱赶火牛突围而走,汉州不攻自破,百姓惨遭蒙古军屠戮。其他各路蒙军四出抄掠,先后攻破西川地区嘉定、泸州、叙州等二十余城,穷幽极远,搜杀不遗,僵尸满野,良为寒心,史称“西州之祸”。直至十一月蒙古大汗窝阔台病死,蒙古军方才退去。
面对如此局面,南宋朝廷急需一位能担当大任者主持四川局面,宋理宗最终破格提拔了余玠,令其入蜀主持抗蒙大业,晓谕其“任责全蜀,应军行调度,权许便宜施行”。
自蒙古军攻入四川后,蜀地几成白地,宋朝将吏各专号令,犹如一盘散沙,四川形势已到了“命脉垂绝,形神俱离,仅存一缕之气息”的地步。余玠到任后,将制置司安置在重庆府[12],定为四川新军政中心,先手书一联置于制司官署外。其联曰:“一柱擎天头势重,十年踏地脚跟牢。”表达了他励精图治的决心。大计既定,便雷厉风行地采取了一系列政治、经济和军事措施——实行“屯兵积粮,备学养士,轻役以宽民力,薄征以通商贾”;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注销擅自逃出蜀地的官吏虚位,选用能人补之;对固边欲进有功的将士予以奖励,对违令和畏缩者给予惩处。
最难得的是,余玠一月方到达四川,置司重庆,三月便出奇计杀死了蒙古总帅汪世显,为南宋除去一心腹大患。短短两月,便取得如此重大成果,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余玠一夜之间名扬四海,成为众望所归的英雄人物,不仅蜀中军民,南宋朝野上下均对其寄予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