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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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梅花那树(4)

安丙侥幸登上蜀帅官位,为巩固地位,大肆铲除异己,不惜诛杀杨巨源等功臣,引来人情汹汹,最终被迫请求辞职。然蜀乱初靖,宋廷需要倚靠安丙统领蜀事,控制局面,因此没有追究杨巨源等暴死之事,但为了防止悲剧再度上演,还是采取了防范措施,密旨命利东安抚使、知兴元府刘甲就近监视安丙,一旦有变,可随时诛杀安丙,代其为蜀帅。然安丙始终没有抗命朝廷的举动,且形势比人强,由于兵变、叛乱等原因,最终宋廷还是需要利用安丙的声名稳定四川形势,刘甲始终没有得到执掌四川大权的机会。

安丙[23]死于四川制置使任上后,其子安癸仲任四川总领财赋,接管了蜀地财政实权。他还积极谋划出任蜀帅一职,但后来被人揭发他与秦巩豪族汪世显来往密切,政敌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安癸仲遂失意于官场,不但未能当上四川制置使,还被免去总领财赋一职,不久即在家乡广安军[24]郁郁死去。一度威震蜀地的安氏家族从此走向衰落。

安丙与刘甲是政敌,魏氏却先后成为了两家人的儿媳。其第一任丈夫安恭行是安癸仲独子,可惜英年早逝,结婚后不久即病死。由于魏氏是前宰相魏了翁长女,许多权贵之家不嫌弃她已是寡妇身份,争相聘她入门。最终,魏氏改嫁给了刘震孙,后产下一子,即是刘霖。刘霖自小饱读诗书,但却性情恬淡,对仕途没有多大兴趣。他先是随父宦游,因母丧送亲返回蜀地安葬后,便再未离开四川。蜀帅余玠因其世家子弟出身,学问渊博,特意聘他为教授。刘霖也有意继承外祖父魏了翁兴学施教、造福于民的事业,欣然应聘来到合州。不过,四川多历战事,许多人家都逃离了蜀地,来州学读书的子弟不多,倒是一些将士因为向学而趁闲暇时来州学旁听,张珏便是来得最勤的一个。他一直恨自小书读得太少,既然有学习机会,便格外珍惜,常常跟在刘霖身后请教个不停。二人年纪相仿,一文一武,久而久之,居然成了兄弟相称的好朋友。

张珏因小敏身份未明,是敌非友,不愿意多言,只道:“我们走吧。”

小敏道:“等一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钓鱼台吗?”张珏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如此兴奋,道:“是啊。”

小敏道:“我想上去看一看。”张珏微一沉吟,道:“好。”命心腹兵士张万陪小敏上去。其实是从旁监视,以防对方跳崖自杀。

钓鱼台耸悬于山巅,台周古榕扶疏,台下则是千寻[25]绝壁,浩荡沧江。立于台上,气象萧森,衣袂飘飘,不觉云为之翻卷,风为之疾走。小敏登上石台,环视一圈,叹道:“人家在水抱山环处,我心如天空月上时。”

张万问道:“小娘子说什么?”小敏道:“没什么。”一改活泼伶俐的性子,变得沉静起来,默默凝视着远方。

张珏则趁机对刘霖、梅应春二人说了小敏自称是大理奸细,且在上天梯当面指证了大理大将军高言等事。

梅应春道:“张将军想让我们帮你判断这小敏到底是不是大理奸细?”张珏点点头,道:“梅秀才是有名的聪明人,就不用多提了。刘兄曾跟在宋慈宋相公[26]身边学习查案,敏锐周到,最擅长发现常人不能觉察的细微之处。此事事关重大,我需要你们二位的帮忙。”

梅应春倒也不谦谢推辞,慨然应道:“张将军有命,我当仁不让。”

刘霖道:“张兄说的大理大将军高言大概是什么模样?适才有人找过我,听他及随从的语气,似乎就是张兄口中的大理大将军高言。”

张珏极是惊讶,问道:“高大将军来找刘兄做什么?”刘霖道:“他来问我是从哪里学来的芦管和乐曲。”

张珏道:“那是芦管吗?我一直以为是洞箫。”刘霖道:“今晚吹的是芦管。”

梅应春料想刘霖不愿意多谈,忙代为解释道:“刘兄有时吹的是洞箫,有时是芦管,这两者表面听起来差不多,其实有很大差别。中原的洞箫是靠气来调节音调,音色柔和,低音深沉,适合弱奏。而芦管是大理乐器,靠口含簧哨深浅来调节音高,多含音高,少含音低,音域也要大一些。”

原来刘霖时常晚间在钓鱼台上吹箫奏曲,已成为钓鱼城一景。旁人均知他是以乐声寄托哀思,也不多加干预。他少时曾与前蜀帅陈隆之之女定亲,然未婚妻子尚未成人便被蒙古人残忍杀害——

淳祐元年(1241年),蒙古军攻蜀,逼近南宋四川制置司所在地成都。四川制置使陈隆之屡次出战都被击败,遂坚守城池不出。城内守将田显因与陈隆之有隙,决意降蒙,遂暗中写信给蒙古军统帅汪世显,约定夜间开城投降。到了夜间时,陈隆之发现了田显的阴谋,亲自带兵在城门堵住了田显一行。城外等待接应的汪世显听到城中有变,急忙下令连夜攻城。蒙古军敢死队登云梯冲上城墙,一举攻克成都,救出了田显,还俘虏了陈隆之。汪世显随即将陈隆之押到汉州城下,令其招降宋汉州守将王夔。陈隆之大声喊道:“大丈夫宁死勿降!”当场被蒙古人斩首于城下。陈家数百口均被蒙古人以极为残忍的方式杀死,尸骨无存,这其中也包括刘霖的未婚妻子。

听到消息后,刘霖之母魏氏当场晕厥,从此卧床不起。刘霖年仅十余岁,却表现出惊人的冷静,只对家人说:“终有一天,我要报此仇。”后来他也果真实现了这一愿望。

汪世显未投降蒙古前,一直有意内附南宋,他与南宋四川高级官员如四川制置使赵彦呐和总领财赋安癸仲均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汪、安两家还私下约为婚姻,汪世显将最小的妹妹汪红蓼许给了安癸仲幼弟安乙仲。后安癸仲未能如愿当上四川制置使,汪世显亦内附不成,婚姻自然难成。汪世显降蒙后,甚至有意将妹妹嫁给年轻有为的蒙古皇子阔端为妃子。然汪红蓼本人并不情愿,称已与安氏约有婚姻,即使因立场不同不能共结连理,她也要终身不嫁,之后更是莫名失踪。汪世显还曾暗中派人到安氏故乡广安军寻找妹妹,竟意外得知安乙仲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失踪,料想这二人必定是冲破了阻力,暗中携手私奔,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躲起来了。

这本是一段为爱情坚贞不移的风流佳话,荡气回肠,足以为文人骚客大书特书,流传千古。然而不想后来却被人利用,成为致人死命的契机。余玠上任四川制置使后,为尽快在蜀中立脚,少不得要笼络广安安氏这样的大族。彼时正好刘霖代表母亲到广安为安氏长辈贺寿,他出身四川名门望族,母亲又曾是安氏儿媳,早从母亲及亲眷口中得知安乙仲与大仇人之妹汪红蓼有婚约、且二人同时失踪之事,便将此节告诉了余玠。并告知汪世显身为长兄,极宠爱妹妹汪红蓼,一直在苦苦寻找她的下落,甚至几次派心腹来到广安,不惜向安氏族人表明身份、许以重诺,也想要探知妹妹和安乙仲下落。

汪世显是大宋劲敌,余玠早有心除之而后快,意外从刘霖口中得知这一段姻缘后,登时计上心来,选派死士冒充安乙仲、汪红蓼信使,前去巩昌求见汪世显,趁汪氏不备,一举将其刺杀。当年,余玠一月方才到达四川,置司重庆,三月便成功杀死了汪世显,为南宋除去一心腹大患,如此成效,令人刮目相看。余玠一时风头无二,声名鹊起,成为民众心中的英雄人物,此事对其在蜀地迅速建立威望起了极大的作用。而蒙古方面痛失良将,惋惜不已。皇子阔端为替汪世显报仇,当年便大举进攻西川,但为宋军击退。

旁人不知蜀帅余玠行刺汪世显其实是出于刘霖的暗示,均以为只是余玠奇谋诡计。刘霖自己从来不提只言片语,张珏还是从余玠那里偶然得知此事,然见好友夜夜在钓鱼台上吹箫,曲子凄婉深沉,知其虽已报岳父和未婚妻之仇,然心中哀伤依旧难以抚平。忽听到高言因为刘霖吹奏芦管一事而赶来相询,忙问道:“高大将军问这个,可是有什么用意?”

刘霖道:“这我可不知道。我适才不知道他是大理国大将军,觉得他又冒失又奇怪,没有多问,只告诉他我是在广州跟人学的芦管。他还问我对方叫什么名字,我说是宋慈宋相公的义女小龙女,他听了便转身走了。”

梅应春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高大将军蓦然在钓鱼城听见乡音,觉得惊诧,还以为是大理人,所以特意赶来看看。”刘霖道:“应该不是这么简单。我看得出来,那位高大将军对这件事很是紧张。”

梅应春道:“前面那位小敏娘子不是自称是大理人吗?高大将军又对突然有人吹奏芦管一事这么紧张,也许这几件事,内中是有关联的。”

张珏道:“若冰娘子也是大理人,会不会跟她有关?”刘霖道:“这应该不可能吧,我是从小龙女那里学的芦管,可从来没有见若冰吹过。而且就算小龙女是从若冰那里学来的,又有什么稀奇呢?芦管是大理最流行的乐器,就跟中原的笛子和洞箫一样,许多人都会吹的。”

话音刚落,便听见西北方有乐声传来,虽不如适才刘霖吹奏的芦管乐曲优美动听、缠绵悱恻,曲调却是一模一样。

张珏一时呆住,忙问道:“这跟适才刘兄吹奏的是同一支曲子吗?”刘霖道:“是同一支曲子。这曲子是我跟小龙女娘子学的,也是大理乐曲。不过,这不大像是芦管吹出来的。”

却见小敏亦是脸色大变,从钓鱼台上一跃而下,奔过来问道:“小张将军,这是谁在吹木叶?”张珏道:“什么木叶?”小敏道:“就是拿树叶吹曲。”张珏答道:“这我可不知道。”

小敏道:“那么刚才那芦管是谁吹的?”张珏望了刘霖一眼,道:“那叫芦管吗?我还以为是洞箫。”

小敏道:“明明是芦管。我可是大理人,芦管和洞箫的分别,我一听就能知道。”又催问道:“芦管也好,洞箫也好,是谁在吹?”

张珏刚要回答,梅应春抢先问道:“敏娘问这个做什么?”小敏道:“我是大理人啊,忽然听见乡音,当然好奇是谁吹的了。”

梅应春道:“你怎么能断定这是大理乐曲?”小敏道:“我在大理经常听到啊。刚才是有人用芦管吹奏,现下是用木叶,但却是同一支曲子。这用木叶的人更不一般呢,不是大理本地人,是决计吹不成这调的。”上前握住张珏手臂,恳切地道:“小张将军,你让我去看看到底是谁在吹木叶,好不好?我保证不会逃走。你要是不放心,干脆跟我一起去。”

张珏狐疑道:“敏娘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吹曲的是谁?他是不是你的同伙?”小敏道:“小张将军想知道对方是不是我同伙的话,可以带着我一起去抓他啊。”

她如此急切地想要见到那吹奏木叶的人,愈发令张珏疑心大起。他微一思忖,便道:“我自会派人去查看,敏娘必须先留在护国寺。”命部下先将小敏带开,低声与刘霖、梅应春商议道:“二位怎么看这事?”

刘霖道:“适才大理大将军因为我吹芦管循声而来,这会子又有人吹木叶,那位自称是大理奸细的敏娘又急切地想要见吹奏者,有没有可能这乐曲是大理人相互传递信息的暗号?”

张珏道:“声音是从西北大天池方向传来的,非但是军营所在地,合州财库和军械库都在那里,是军事重地,决计不能有失。”忙招手叫过部将赵安,命道:“你去看看是谁吹木叶。找到人后,就带他到护国寺来见我。”赵安应了一声,带了几名兵士往西去了。

张珏又道:“这么看起来,小敏可能真的是大理人了。”梅应春道:“不好说。这位敏娘相当不简单。她一个年轻少女,被张将军在上天梯当场抓住,却没有半点惊慌。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张珏道:“也许正如她所言,她只要表明她是大理人,是高大将军派来的,我们就不会动她。最终还得放了她。”梅应春道:“嗯,很有这个可能。不管怎么说,要找到这个吹木叶的人。”

张珏道:“现在想来,适才在上天梯时,高大将军愣在那里,并不完全是因为见到小敏,忽然听到芦管乐声也是原因之一。他甚至顾不得与小敏争辩,便急着离开,应该是急着来找吹奏芦管的人。可惜我当时心思都在小敏身上,竟未留意到这些疑点。”

刘霖道:“张兄无须自责,这不能怪你。因为你以为是我在钓鱼台吹箫,早习以为常,不想大理人听在耳中,则是另外一番含义。只是高大将军循声找来钓鱼台,发现吹奏者是我,并非他期待中的人,只能失望离去。”

照众人推测,是刘霖今夜无意中吹芦管触发了一切。想来大理人约定以吹曲为号,高言在上天梯听到乐曲后,便急忙赶来寻人,不想却只是个巧合,吹奏芦管者是毫无干系的刘霖。而那在西北方向策应的大理人尚不知道究竟,听到芦管乐声后,又以木叶回应。钓鱼城本是军事堡垒,城中又以上天梯和军械库两处为最最要害之地,而今在上天梯发现了自称是大理奸细的小敏,军械库方向则有木叶声传来,再联想到大理大将军高言的种种异常之处,不由得人不怀疑大理人在钓鱼城有所图谋。

张珏忙道:“我亲自到寅宾馆去,看大理诸人是否已经回去。小敏先交给刘兄和梅秀才看管。”

刘霖道:“我和梅兄只负责帮张兄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大理人,可不会帮你看着她。”张珏道:“好。”走出几步,又回头道:“万一小敏不是大理人,刘兄你……”

刘霖道:“张兄放心,就算弄清楚她真的是蒙古奸细,我也不会当场杀了她的。”语气颇为怪异。

张珏嘴唇微动,想婉转劝对方一句——即使思念绵绵,怅恨无穷,人终归要放下过去,走出回忆。但还是没说出来,便留了两名兵士,自己带着余人往山上寅宾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