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长乐未央(6)
诸侯王地位尊贵,比同丞相,上殿觐见时连皇帝也要起立问安。淮南王迅速派人押解太子进京,足见其赔罪诚意。况且刘安与景帝同辈,论起来刘迁算是皇帝的堂弟,王娡也不得不给个面子,命人扶起刘氏兄妹,解开绑索,道:“淮南王太小题大做了,不过是小夫妻拌嘴吵架。淮南太子,你先留在京师,过两日皇帝要在长乐宫为涉安侯举办家宴,参加的都是自家人,你们兄妹也来参加吧。”刘陵忙道:“谢太后。”又狠狠掐了一下兄长,刘迁才勉强道:“谢太后。”王娡道:“嗯,我也累了,你们都退下。”
夷安公主还想跟着刘陵出殿,却被王娡叫住,只得讪讪走到祖母身边,问道:“皇祖母有何吩咐?”王娡叹了口气,道:“祖母知道你不愿意嫁给匈奴太子,那於单年纪又大,确实委屈了你。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父皇成天喊着要报什么九世之仇,只要能打败匈奴,他可是什么都舍得的。你就当是为了你父皇,为了大汉吧。昔日秦宣太后[21]为保秦国边土,亲自献媚,侍奉义渠王三十年,直到秦国国力强大,才亲手杀死义渠,一举灭掉戎狄,报了失身之仇。”
夷安公主仰起头来,眼睛中有泪光晶晶发亮,问道:“皇祖母,十几年前,你是不是也对孙公主说过这番话?”王娡呆了一呆,将夷安公主揽入怀中,泪如泉涌,道:“这番话,祖母当年曾用来打动先帝。祖母生平最恨之事,不是嫁孙公主,而是嫁我妹妹的女儿昭阳公主。”
一时间,又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当年她与妹妹王姁同时入宫,同时得到太子刘启宠爱,她生下了三女一男,妹妹则生下一女四男。所有的子女中,刘启最爱的是王姁所生的女儿昭阳公主,宫里的人都爱那位公主,包括她自己的儿子刘彻。刘启即位为景帝后,先立长子刘荣为太子,后因不满刘荣的母亲栗姬,要改立太子,按顺序该轮到王姁所生的儿子,如此便严重威胁到王娡自己的利益。正好匈奴要求和亲,她便设法使景帝同意以昭阳公主出嫁匈奴军臣单于。昭阳公主离宫当日,王姁哭得晕死过去,刘彻也泪眼婆娑,牵住同父异母的姊姊不肯放手。昭阳走后,王姁一病不起,最终去世。王娡却在馆陶公主的帮助下,终于促使景帝立自己为皇后,立刘彻为太子。虽然她最终如愿以偿,儿子当上了皇帝,自己也入住长乐宫为太后,但她偶然也会想起妹妹以及那死在异乡的昭阳公主。
夷安公主自然不了解这些惊心动魄的宫廷争斗,不知道是无数心机和权谋才换来了她的父皇的登位,只茫然问道:“为什么是昭阳公主?”王娡摇了摇头,悲泣道:“我可怜的孩子,你父皇只依他的意志行事,他只爱他自己,你妹妹们将来的命运未必会比你好。你别再跟你父皇拧了,就安心嫁了吧,祖母是为你好。谁叫你是公主呢,这是你的命啊。也许因为你,咱们大汉以后世世代代都不用再将公主嫁给匈奴了。”
夷安公主觉得心尖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心房像琴弦般颤抖着。那一刹那,她陡然明白了许多事,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轻轻道:“皇祖母说得对,我该嫁给於单太子,为了孙公主,为了十位死在胡地的公主,也为了我们大汉公主不用再嫁去匈奴。”
一切都静寂了下来。偌大的长信殿中,人微小得像是匍匐在地上的尘埃。
款待涉安侯於单的家宴在长乐宫如期举行。本来长乐宫中举办宴会的最佳位置是鸿台,高达四十余丈,是长乐宫地势最高的建筑。台上楼观屋宇千门万户,耸入云天。昔日秦始皇经常登临此台射击空中翱翔的飞鸿,故取名鸿台。由于地势极高,可以俯瞰四周景物,长安巷陌尽入眼中。可惜惠帝四年的春天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这座巍峨高耸的鸿台。鸿台既失,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在大夏殿,时间也特意选在了晚上暮食时分。灯火齐燃,亮若白昼。
大夏殿坐北向南,是一座独立的庭院,宫殿虽不及前殿,但算上庭院中池子和园林的面积,堪称是长乐宫中第一大建筑。四周围有高墙,只在南边有门。城中有宫,宫中有城,是秦汉皇宫的一大特色,据说始作俑者是秦始皇嬴政。嬴政统一天下后,总怕被人暗算,防范极严,又听信方士之言,“居宫毋令人知”,以求长生不老,将一座座宫室修得固若金汤,外表像个城堡,但宫殿之间却有许多复道、阁道、甬道等暗中相连。
大夏殿的设计,本就是专供皇帝举办宴会时使用。进来南门,就是一座极大的庭院,东有鱼池,西有酒池,两池之间是甬道及开阔地带,必要时可当做宴饮场所。昔日秦始皇往酒池中注酒为水,还在池边置肉炙树,所谓“酒池肉林”即是指此。匈奴未平,当今天子当然不会如此奢侈,酒池中的仅仅是水,但却在池边预先放置了许多大铁杯,盛酒其中,预备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正殿东西长三十丈,殿中宽广空阔,是正式的宴会场所。正殿两边还建有偏殿,在临近殿门的地方有小门与正殿相通,供主宾休息。正殿之后则是一片柏树林,据说其中一棵柏树还是秦始皇亲手种植,柏影森森,除了打扫的内侍外,极少有人来此。
既是皇帝为女儿和女婿举办的家宴,参加者均是皇亲国戚。古人之坐,本以东向为尊,但由于宫室的殿堂都是坐北朝南,堂前没有门,只有两根楹柱,堂的东西两壁的墙叫序,堂内靠近序的地方分别叫东序和西序,上首最尊,其次是东序,再次是西序。因而最尊位北首堂上坐着太后王娡,稍西南的位置并排坐着皇帝刘彻和皇后卫子夫;东序第一位安排给了夷安公主和涉安侯於单;西序第一位是江都王刘建及王后胡成光;东序第二位是馆陶公主及她那有“主人翁”之称的男宠董偃;西序第二位则是皇帝乳母侯媪;依次按尊卑爵位轮下来是平阳公主和卫青夫妇,南阳公主,隆虑公主及其爱子昭平君陈耳,宗正颖侯刘弃;淮南国太子刘迁和翁主刘陵;红侯刘辟疆;修成君金俗及女儿梅瓶;卫皇后的姊姊卫君孺及夫婿太仆卿公孙贺;王太后之侄王长林及妻子刘徵臣。
汉代制度,诸侯王及子弟不奉诏不得逗留京师。江都王刘建是按惯例正月来京师朝见天子,至今逗留在长安,未回封国。刘弃和刘辟疆则是高帝刘邦之弟楚王刘交的后人。刘交虽是刘邦的异母弟,在几个兄弟中却最得刘邦信任,大汉立国后被封为楚王,次子刘郢客极得文帝信任,被留在朝中任宗正。但后来楚王太子刘辟非早死,刘郢客回楚国继承王位,成为第二代楚王,宗正之位改由其弟刘礼接替,可见朝廷对楚王一系后人信任之程度。刘郢客之子刘戊为第三任楚王后,因在服丧期间饮酒作乐,被景帝削夺封地,遂决定与吴王刘濞反叛,此即吴楚七国之乱。刘戊举兵前,刘戊之叔红侯刘富担心祸及自身,带着母亲逃来长安,因为其母与太后窦漪房是亲戚,朝廷遂准许他留在京师,刘辟疆便是红侯之子。七国之乱失败后,刘戊自杀。景帝认为楚王刘交有大功于朝廷,不该绝嗣,于是命在朝中任宗正的刘礼继承楚王的位子。第三任楚王刘戊的妻儿子女则受牵连,被除去宗籍,以刑徒的身份迁徙到边郡居住,其中就有年纪尚小的刘戊之子刘弃。直到刘彻即位后大赦天下,才将刘戊家眷赦为庶人,准其迁回京师,等到窦太后去世,又恢复了这些人的宗籍。刘弃在宗正府任职,因办事勤恳,赢得了皇帝青睐,不计较其父曾经谋逆的事实,破格拔擢其为宗正。这也是刘彻用人不拘一格的明证。
大殿中点着十数支修长的鹤状灯具,华彩夺目。上首摆放着一具屏风,屏架以芳香的杏木做成,雕刻繁花累枝,屏幕饰以文锦,映以美玉,画有古代勇士,气度轩昂。四周帷幔高垂,布置富丽堂皇。
汉代是分食制,参宴者一人一案,席地而坐。各人面前的长方形的木制大案上装饰有艳丽的漆绘图案,案上放置有大托盘,盘内放满黄金做的杯盘、酒勺等。
汉宫饮食器皿以玉质为最上,其次是漆器[22],普通百姓家只能用陶器、木器。漆器以蜀中漆器最为贵重,制作精巧,色彩鲜艳,花纹优美,装饰精致。一件漆器要经过素工、髹工、上工、铜耳黄涂工、画工、清工、造工等多道工艺,费时费力,民间有“一杯用百人之力,一屏风就万人之功”的说法,是极其珍贵的器物,只有最上层的权贵人家才用得起。未央、长乐两宫宴饮,历来是用漆器,既坚固耐用,又不烫嘴,所盛食物不改味。直到数年前方士李少君觐见皇帝,自称能役使鬼神和长生不死,告诉刘彻道:“供奉灶神[23],可以招来鬼神;鬼神来,可以使丹砂化为黄金;用黄金制成饮食器皿,可以益寿;寿长,可以见到蓬莱神仙;见到蓬莱神仙,再祭祀天地,可以不死。”刘彻听后信以为真,亲自供奉灶神,供奉灶神的习俗由此流传了下来。不久,李少君病死,刘彻以为他羽化而去,得以长生不老,遂学当年的秦始皇,派方士去海中寻求蓬莱神仙。此后多有燕、齐之地的荒诞不经之徒来到长安,向皇帝陈说神仙事,求得赏赐。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皇宫中开始改用黄金做饮食器皿,以求延年益寿。
众人均已就席,却唯独缺了最重要的人物——涉安侯於单。这不免让诸人心中嘀咕起来,这匈奴太子还真是拿自己当太子了,殊不知天子请客,就连太子也不敢迟到呢。
正当刘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之际,忽听到殿外有内侍高声叫道:“涉安侯到。”
於单扶着一名郎官踉踉跄跄地走进殿来,道:“臣赴宴来迟,请皇帝恕罪。”
刘彻见他脸色苍白,一手抚胸,分明是受了重伤,很是吃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於单摆手道:“没事,没事。”
搀扶於单的郎官正是新从匈奴逃归的赵破奴,忙禀道:“适才涉安侯车驾到西阙下时,忽有几支暗箭连珠射出,射中了车夫和马匹,车子失控,将涉安侯摔了下来。”
刘彻闻言大怒,道:“京畿之地,虎阙之下,竟发生当街行刺事件,长安的一班官吏都是吃白饭的。来人,速持朕节信到中尉寺,命中尉李息征发车骑,全城搜捕刺客。”
皇帝脸上阴云密布,随侍的郎中不敢多看第二眼,慌忙奔出去传令。王娡轻轻咳嗽了声,刘彻这才颜色稍和,问道:“涉安侯伤势要紧么?”於单道:“臣不要紧。”
夷安公主忽道:“长乐宫中自有良医,臣女的主傅就是名医,陛下不如立即派人到永宁殿召她来为涉安侯诊治。”
众人诧异地望着她,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谁都知道夷安公主不愿意下嫁於单,为此闹过多次。但她此刻忽然一改旧态,主动关心起於单,虽不是情意殷殷,但再也没有往日愤怒,实在太过蹊跷。
刘彻也愣了一愣,才道:“还是夷安考虑得周全。来人,速去永宁殿召主傅义姁来。”脸上终于露出几丝笑容,道:“涉安侯,朕来一一为你介绍。”
於单多是第一次见到在场男女,他已经得大行正丘及博士反复教授汉家礼仪,当下一一见礼,再落座到夷安公主身边,见未婚妻子如此年轻美貌,喜不自胜。夷安公主闻见他身上的怪味,几欲作呕,可身在大殿之上,只能强行忍住。
刘彻见於单伤势无碍,便下令开席。顷刻间,宫女、侍者穿梭如云,奉上肉块、黍臛[24]、酒浆等食物。
汉代饮酒礼节繁琐,依巡而饮,一人饮尽,再饮一人,依次饮遍为一巡。於单自惭姗姗来迟,先自罚三杯,再反客为主向众人敬酒,自王太后以下每席敬了一杯。他为人粗豪,比起那些矫情的朝臣要可爱得多,虽然在众人眼中依旧是一野蛮莽夫,但既然皇帝看重他,少不得也要对其礼敬几分。
在座的宾客中,除了於单外,公孙贺也是匈奴人,於单敬到他时,二人按照匈奴习俗交换酒杯饮酒,很是畅快。
酒是醪酒,虽不着烈字,然则於单一番牛饮,二十杯酒浆下肚,肚腹立即胀了起来,便请求暂时告退。刘彻坐得久了,也想上茅房,笑道:“今日是家宴,众卿都是自家亲戚,不必拘礼,大伙儿先各自去方便,放松肚皮,回来再痛饮一场。若有实在等不及的,先自己悄悄饮上几杯也无妨。”
众人一齐哄笑起来,正各自起身,内侍春陀忽急奔进来。刘彻见他神色仓皇,问道:“做什么?”春陀支吾道:“臣有急事要向馆陶公主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