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长乐未央(3)
太后的四个亲生女儿平阳公主刘媖、南宫公主刘婧、隆虑公主刘姈、修成君金俗均侍立在一旁。四女中以金俗容貌最为美丽,艳绝出众。她虽是长姊,却不是皇室血脉,地位远远低于三位公主妹妹,只能站在最下首。
王娡最早嫁给长陵[12]人金王孙为妻,生下了女儿金俗。后来有相士算命,称王娡和其妹王姁是大贵之人。王娡母亲臧儿是燕王臧荼孙女,很有心计和手段,将王娡强行从金家夺回,想方设法送进了太子刘启宫中。后来王娡和妹妹王姁均得到刘启宠爱,王娡生下三女一男,三女即是平阳、南宫、隆虑三位公主,一男即是刘彻,后被立为太子,王娡也被立为皇后,果然母仪天下,大富大贵。金王孙愤恨王娡的背弃,与王家绝交,独自将女儿金俗养大,还向她隐瞒了亲生母亲的下落。金俗成人后嫁给长陵平民梅元,生下一子一女,长女梅瓶,次子梅仲,从不知道当今太后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王娡显贵之后,因为某种原因,也从未派人找过金王孙、金俗父女。她讳忌莫深,又贵为太后,知情者不敢多提,生怕祸从口出。刘彻对母亲梅开二度的经历毫不知情,直到后来他宠信儿时伙伴韩嫣,引来朝野非议,才由此引出金俗身世的曝光。
韩嫣字王孙,是弓高侯韩颓当庶孙,韩王信后人,其名字是名将周亚夫所取。他因年纪与刘彻相仿,三岁时就入宫当了皇子的伴读。他生得容貌俊美,眉目清扬,人又聪慧敏捷,与刘彻极为投缘,二人几乎形影不离。等到刘彻当上皇帝,韩嫣也跟着一飞冲天,被封为上大夫,赏赐多不胜数,有时甚至与皇帝同睡在一张御榻上,同卧同起。李广长子李当户在宫中当郎官,随侍皇帝左右,见韩嫣与刘彻玩笑,语中多有不逊,实在看不下去,挺身而出,当众打了韩嫣。刘彻倒也大度,既不怪罪李当户,但也认为他跟韩嫣无须讲君臣之礼。韩嫣如此得皇帝宠爱,更加放纵挥霍。他好弹丸游戏,常常以黄金为丸射击猎物。长安有歌谣云:“苦饥寒,逐金丸。”意思是只要能捡到韩嫣射出的金丸,就能发财。每每韩嫣出弹,身后无数儿童跟随,望着弹丸落地的地方奔跑争抢。
有一次江都王刘非入朝,刘彻很是高兴,约这位王兄一同去上林苑打猎,命韩嫣乘副车先行出发,去上林苑探视鸟兽的情况,做些准备。韩嫣奉命出宫,率领数十百骑登车,在驰道上快速急驰。所谓驰道,就是专供天于巡游海内时行驰的御道,因此,道蜿蜒伸展之处,都是天子履经之地,不容侵犯,就是王侯将相皇亲国戚,甚至皇太子,如无皇帝诏令批准,也不得行于驰道中,甚至不得跨越驰道而过。被天子批准行于驰道者,在当时是一种崇高的荣誉,刘彻的乳母侯媪就曾获得过这个殊荣。江都王刘非正在未央宫外等候天子銮驾,突然望见车骑如云,一大队人马奔驰在驰道上,声势张天,还以为是天子到来,忙麾退从人,一齐拜伏在地。不料车骑并未停住,一直向前驰去。刘非这才知道事情不对,恼怒地从地上爬起来,问明究竟,竟然是韩嫣坐车驰过。他是皇帝的异母兄长,却平白无故地给一个小小的宠臣下跪,忍不住怒气冲天,立即跑到太后王娡面前哭诉,道:“堂堂皇帝,如此公然地喜好男色,有违圣贤之言,不合礼统,这是皇室的不幸,是皇家的耻辱。”又表示自己愿意辞去封国,回到京师,与韩嫣一道为皇帝宿卫。王娡听了也不禁动容,虽然刘非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毕竟也是景帝的亲骨肉,堂堂诸侯王,竟被韩嫣这样的小人侮辱,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好言抚慰刘非,承诺必定惩治韩嫣。她也是个厉害角色,先隐忍不发,并不去跟皇帝说,只命人暗中监视韩嫣,查访他的过错。
韩嫣隐约听到王太后要对付自己的消息,很是惶恐。他早知道太后有一女儿遗落民间,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相认,于是决意用这件事来讨好太后,跑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刘彻。刘彻也是个不拘形迹的人,听说自己在外面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立即带着韩嫣出宫,一路赶来长陵,亲自拜见大姊金俗,封她为修成君,还引她进宫拜见太后。王娡得与长女相见,极是感慨,虽然也爱怜女儿,但得知事情经过后,对韩嫣更加不满,认为他有意窥测自己的隐私。不久,有人告发韩嫣淫乱后宫,与宫女相奸。王娡立即命人赐毒酒给韩嫣,刘彻闻讯赶来长乐宫求情,反而被母亲严厉训斥一顿。事情无法转圜,韩嫣被迫服毒而死。刘彻失去韩嫣,心痛不已,但太后是他的母亲,又能如何?有传闻说皇帝恼恨江都王刘非在太后面前挑拨,将韩嫣之死算在了他身上,刘非回去封国后不久就莫名其妙地病死,其子刘建嗣封。不久,刘非之女刘徵臣又被选为和亲公主,若不是事情突然起了变化,也会落个老死胡地的凄凉下场。
整桩事情对金俗倒是件大好事,她得韩嫣牵线,与母亲、弟妹相认,从此奴婢如云,衣食无忧,儿子梅仲也有封号,享受食邑,女儿梅瓶则嫁给了淮南王太子刘迁,成为皇帝最敬慕的淮南王刘安的儿媳妇。但她毕竟是在民间长大,见过的世面有限,此刻被母亲召来长信殿中参加重要礼仪,不免很有些拘谨无措。
长乐宫卫尉段宏奔进来告道:“皇上一行已经离开了前殿,正往长信殿来了。”
王娡道:“夷安公主还没有找到么?”段宏道:“没有。为防万一,臣已经派卫卒去了淮南邸[13]和茂陵司马相如君家里。”
原来夷安公主不愿意下嫁匈奴太子於单,向父皇和太后哭闹过多次,然而刘彻意不可转,她也只能认命,只好请求从未央宫搬来长乐宫居住,在出嫁前多陪陪祖母。今日本来是事先约定的於单拜见太后的日子,他也将在长信殿中与夷安公主正式见面。只是一大早近侍去永宁殿叫公主准备时,才发现夷安公主不见了。皇宫禁卫森严,出入宫门有严格的制度,宫门令和各宫门司马均未见到夷安公主离宫,那么她只能躲在宫中某处了。长乐宫周回二十里,等于一座大城邑,当真寻起人来,还真好比大海捞针。
王娡挑起了双眉,额头现出几道沟壑来,道:“夷安若是真出了宫,不会傻到去找刘陵和司马琴心。旁人都知道她三人最为要好,一旦出事,头一个要搜的就是淮南邸和司马相如家。”段宏见太后语气极为恼怒,不敢接话。
王娡转头道:“你们都知道该跟皇帝怎么说了。”平阳公主最为伶俐,立即应道:“是,夷安公主到后苑游春赏花,临时感染了风寒,不便与贵客相见。”
王娡心道:“狗屁贵客,不过是皇帝要拿亲生女儿当招揽人心的筹码罢了。”她是太后,贵为至尊之母,这话当然不能公然说出来,当即赞许地点点头,道:“平阳说得好。”
平阳公主道:“可是三日后还有一场家宴,皇帝、皇后以及在京诸侯王均要出席,万一找不到夷安,岂不麻烦?”王娡道:“卫尉君,你快些派人将刘陵和司马琴心带来长乐宫,就说公主将要大婚,请她二人来帮忙做准备。”段宏忙躬身道:“诺。”
平阳公主笑道:“母后这一招高明,捉来夷安的好友当做筹码,她最重朋友义气,不论她在宫里还是宫外,都会乖乖现身。”
王娡冷笑一声,正要接话,忽望见大女儿金俗站在那里绞动衣角,局促难安,心中一动,一时间回忆起许多往事来,暗道:“俗儿还真有几分我年轻时的模样,比她三个妹妹都出挑得多。唉,当年若是没有与她父亲分离,而今又会是什么样?夷安是筹码,我自己和妹妹当初不也是被母亲当做筹码送进宫的么?”正想得入神,忽听见侍者高声叫道:“皇帝到!”声音未落,刘彻已引着数人昂然进来。
大汉以孝治天下,汉初即设孝弟力田之科[14],自惠帝以下的故去皇帝的谥号中均有一个“孝”字。刘彻贵为天子,见到母亲也要行大礼,当即上前伏地叩拜。王娡微微直起身子,表示还礼,道:“皇帝免礼。”
刘彻又将於单引见给太后。王娡见到於单五大三粗的鲁莽样子,不免更加失望,心道:“孙公主嫁去了匈奴,军臣单于等于是我第一个孙女婿,而今他儿子又要娶夷安,做我的第二个孙女婿,年岁那么大,皇帝倒真是舍得。”也不便多说,只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说明夷安公主不巧染了病。
於单未能如愿见到未婚妻子,稍稍有些失望,但转念想到汉公主金贵娇弱,不比匈奴女子,皇帝既已许嫁,大婚不过是早晚之事,况且皇帝在三日后还要在长乐宫举行家宴,那时必能见到夷安公主,当即恭恭敬敬地道:“见面不急在这一日,请转致公主安心养病,谨祝早日康复。”王娡道:“涉安侯有心。”
刘彻见太后闷闷不乐,意甚怏怏,便命人先带於单去未央宫。他一边向母亲告退,一边向平阳公主使了个眼色。平阳公主会意,跟出殿外。刘彻令从臣退开,才吞吞吐吐地道:“有件事,朕想拜托大姊。”
平阳公主芳名刘媖,正式的封号是阳信公主,因嫁给平阳侯曹寿为妻,所以世称平阳公主。这位公主承袭了母亲的秉性,在刘彻四位姊姊中心计最深,最了解皇帝弟弟的心思,也最会办事。刘彻一度极依恋这位姊姊,微服出游民间时总是自称“平阳君”,在宫外留宿必定是选平阳府。平阳公主深知刘彻喜好美女,而第一任皇后陈阿娇生性好嫉,不令美貌宫女接近皇帝,于是她在自己家中养了十余名良家女子,专供刘彻挑选享用。偏偏这十余名女子刘彻一个也没有看中,反而看上了地位低贱的歌女卫子夫,临幸之后,又带回宫中。平阳公主由此获赐金千斤。卫子夫有一头乌黑亮泽的秀发,很是令刘彻迷恋,入宫后很快宠冠后宫,又因为刘彻生下第一个儿子而被立为皇后。亲属尽沾其光飞上枝头,如其弟卫青本是平阳公主骑奴,因卫子夫之故也被授予官职,入宫担任皇帝身边的亲信侍卫,后来更是当上将军,因对匈奴作战有功而封侯。卫子夫不忘平阳公主举荐之恩,极力撮合公主和卫青结婚。因为这桩婚事,平阳侯曹寿被逼离京,回去平阳封地,卫青原配田氏也与卫青离异。最终由皇帝刘彻出面,下诏卫青与平阳公主成婚,卫氏一门,富贵震动天下。
平阳公主原以为皇帝要追问夷安公主之事,见刘彻神情诡秘,似有难言之隐,忙道:“请陛下明示,臣姊不敢不尽力去办。”刘彻道:“朕适才在殿前看到一名青衣女子,瞧她的服饰打扮,似乎并不是长乐宫的宫女,大姊可方便向太后打听一下?”
原来刘彻进来长信殿前,看到一名青衣女子站在殿旁的花丛中。旁人见到天子,要么伏地下拜,要么远远避开。可那女子就那么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也不是站在大汉最尊最贵的长乐宫中,而是伫立于绝岭雄峰之上,尽情沐浴着怡荡的春风。不经意间,她转过头来,脸庞上挂着绯红,仿若两朵灿烂的朝霞。她就平静地那么看着御道上前呼后拥的皇帝,眼神茫然而天真,那种风韵一下子打动了他。甚至当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失落的滋味。他不能忘怀她的楚楚动人,虽然明知道她很可能是太后的人,还是忍不住地想拥有她。
平阳公主道:“啊,那一定是王寄,就是陪嫁孙公主到胡地的宫女。”刘彻道:“原来她就是那名从匈奴逃归的女子。”
平阳公主道:“正是。太后听说有以前的旧宫女从匈奴逃回,特命接进宫来。最早王寄也是因为与太后沾一点亲,才进长乐宫当了宫女。不过她逃归中受了伤,虽然治愈,人却变得有些痴痴傻傻,以前的事一点也不记得了。陛下真的想要她么?”见刘彻不应,便笑道:“这件事并不难办,不过母后因为夷安之事心中有些不痛快,过几日等她老人家心情好转,臣姊再设法央求,要了王寄送去未央宫。”
刘彻点点头,道:“有劳大姊。”顿了顿,又道:“朕知道太后不愿意将夷安许给匈奴太子,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况且又不是要她嫁去胡地,不过是招女婿上门,有何不好?”
平阳公主道:“陛下说得极是。且不说陛下贵为天子,单是作为父亲,就有权决定儿女的婚姻大事。更何况夷安的婚事关系着国家安危呢?陛下放心,母后只是不喜欢匈奴人而已,臣姊自当设法劝转。”
皇帝辞别平阳公主,出来长信殿时,正巧遇上乳母侯媪。多年前,她因家人犯法,被判举家迁往边郡,多亏东方朔的巧计,才得以留在京师。那以后,侯媪便来了长乐宫居住,名为皇帝恩泽,但家人俱远在天边,她又不能任意出宫,实际上与软禁无异。
迁徙事件后,刘彻极少再见到乳母,此刻偶遇,竟发现她鸡皮鹤发,苍老得不成样子,不禁很是惊讶,遂主动上前招呼道:“大乳母。”
侯媪忙要下拜,却被皇帝亲手扶住,一时感怀哽咽,不能自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滚落。
刘彻已从东方朔等人口中得知侯媪之子阳安及儿媳管媚的故事,料来侯媪如此是为亲人不幸遇害而伤怀,当即安慰道:“大乳母放心,朕早已发出诏书,严令天下逐捕郭解、随奢,等捉到凶手,便可为令郎、令媳报仇。”
侯媪不喜反惊,“啊”了一声,道:“陛下不是刚刚大赦过天下么?按照国法,之前罪犯所犯下的罪行该一律赦免。”
刘彻不过是随口安慰一句,却被侯媪立时抓住了把柄,颇为尴尬。侯媪倒也识趣,不再追问,勉强谢道:“陛下有心。愿陛下强饭自爱,臣妾告退。”刘彻点点头,命随侍侯媪的宫女道:“好好伺候大乳母。”
正好有郎中苏武赶来禀道:“宴席已准备好,丞相派臣来请陛下回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