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金剑之谜(8)
过了几年,右贤王见张骞还算老实,有心笼络,将一名匈奴女子阿月嫁给他为妻。就这样,张骞在匈奴王庭安顿下来,还和匈奴妻子阿月生下一对儿女。但他性情坚毅,仍然时时手持汉节,表示不忘他的使命。因他为人宽厚,与周围的匈奴人相处得都不错,十年过去,他已经能够讲一口流利的匈奴话,儿女也渐渐长大,匈奴人满以为他已以匈奴为家,遂放松了戒备。张骞却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尤其幸运的是,他被单于赐给了右贤王,右贤王的驻牧地是匈奴国境中最靠近西域的。与忠心耿耿的甘父商议好后,张骞抛弃妻子儿女,与甘父一起盗马逃走。
二人也不知道具体哪条道路能到达大月氏,只是一直拼命往西,穿越大漠,风餐露宿,历尽艰险,九死一生,干粮吃尽时靠善射的甘父射杀禽兽聊以充饥。走了几十天,经过车师、龟兹等西域绿洲小国,越过葱岭,终于到达大宛国。当地人懂得匈奴话,张骞与他们交谈起来很方便。大宛国王早已听说有个富庶的大汉帝国,很想同汉朝通使往来,听说张骞来自汉朝,非常欢迎。张骞说明自己是出使大月氏的汉朝使臣,经过匈奴被拘留了十余年,现在逃出匈奴来到大宛,请求国王派人送他到大月氏,将来返回汉朝,定当厚报。大宛国王很愿意与汉朝结交,派出向导和翻译,将张骞送到康居[21]国,再由康居护送他们到大月氏首都蓝氏城去。
张骞到达蓝氏城后,劝说大月氏东归河西地区,与汉朝共同夹击匈奴。然而,大月氏今非昔比,在西迁之后,社会经济有了很大的变化——原先的月氏与匈奴同俗,只是个逐水草而徙的“行国”,居无定所;如今大月氏所占据的妫河流域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月氏人开始从事田耕,种植稻麦,酿造葡萄酒,逐渐由游牧生活变成了农业定居。国境数千里,有大小城邑数百座,人民生活富裕,安居乐业,日子比以前在河西走廊故地要好许多,根本再无东归的必要。加上现任国王是被匈奴老上单于杀死的国王的孙子,对祖父的感情又隔了一层,报仇之心渐淡。他认为汉朝离大月氏太远,如果联合攻击匈奴,万一出现危急情况,汉朝也难以相救,因而婉言谢绝了张骞的提议。但是因为张骞是汉朝使者,国王还是很有礼貌地接待了他。张骞在大月氏住了一段时间,也没有说服大月氏国与汉朝联盟共同夹击匈奴。正是在这里,他第一次听说南方有一个叫身毒的国家,国中盛行浮屠之教,供奉金人[22]为神。
张骞在大月氏住了一年多,见国王意不可转,只好动身返回长安。回中原的时候,他特意选择了另一条路,从大月氏经南道的莎车、于阗[23]等国,然后穿越羌族部落居住的地区,只有这样才能避开匈奴人的势力。
羌人是胡人的一支,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部落氏族无定,不立君臣,无相长一,以力为雄,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春秋战国时与华夏诸侯国有交往,常杀人掠货,与秦国争战,互有胜负,后被秦昭王所灭,设置陇西、北地等五郡。汉初,匈奴强大,河湟[24]一带的羌人服属于匈奴,以畜产与汉朝人交换粮、布及手工业制品,与西域、西南夷亦有贸易往来。汉景帝时,名将李广任陇西太守,一度与羌人开战,杀羌人数千。
然而不幸的是,羌族部落也在匈奴的控制范围之内,张骞和甘父一进入河湟,就被匈奴骑兵发现,扣押了起来,重新押解回王庭,给单于做放羊的奴隶。张骞的匈奴妻子阿月听说丈夫又被俘虏,悲喜交加,忙带着一对儿女来与丈夫相会。有了上一次逃跑的教训,匈奴人自然不会再放松警惕,张骞时刻处于严密的监视中,想再次逃脱,比登天还难。不料不久前,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王庭的另一名汉朝奴隶赵破奴趁看守不备,赶来告诉张骞,匈奴老单于军臣单于突然死去,太子於单正与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争夺单于位,是逃跑的大好时机。张骞遂派妻子阿月冒险联络了甘父,赵破奴则带上了另一名女奴王寄,五人一起盗马逃走。只是张骞的一双儿女被当做人质在另一处为奴,一时联系不及,只能忍痛放弃。一行人生怕被匈奴人发现,决意取道李广驻守的右北平郡,一路昼伏夜行,经常缺粮断水,历经千辛万苦。幸好甘父箭术高超,完全靠他射猎飞禽野兽充饥解渴。然而正当众人远远望见长城而兴奋不已之际,忽有一队匈奴骑兵急追而来,看服饰竟是王庭的龙虎骑士,五人只得猝然上马逃命,混乱中张骞和王寄各中了一箭。幸好追兵远道而来,而五人休息已久,终仗着马力优势逃进了汉军的势力范围,至于迎面遇上李敢、霍去病一行,就完全是巧合了。
听完经过,霍去病慨然道:“听说龙虎骑士是单于的心腹卫队,匈奴人派他们万里追杀张使君一行,可见十分忌惮张使君归汉,愈发显得皇上派张君远交月氏、夹攻匈奴的战略是正确的。”张骞道:“惭愧得紧,张骞在外漂泊十三年,终未能完成天子交付的使命。”
他虽然自责,旁人却尽以钦佩的眼光望着他——他是大汉第一位到过西域的使臣,还是在做了匈奴人十年俘虏后,人生不可谓不传奇,经历不可谓不惊险,若非有超常的毅力和耐心,决计难以做到。
夷安公主问道:“那些西域国家的人也跟咱们说一样的话么?”张骞已知道她的公主身份,忙答道:“回公主话,大月氏人都会讲匈奴语,车师、于阗那些西域国家语言各不相同,需得有专门的通译。”
夷安公主道:“数十个国家,那西域得有多大啊。”张骞笑道:“不是公主想的那样,西域国家大多是绿洲小国,少则几千人口,多则几万人口,像于阗、大月氏已经是西域大国,也不超过数万人口。所有西域国家的人口加起来都不及我大汉一个郡。”
霍去病道:“既是如此,即使大月氏肯同我们联合,也未必能牵制匈奴。”张骞道:“大月氏也许不能,但西域北部还有一个名叫乌孙的国家,人口近三十万,是西域最强最大的国家,以前依附匈奴,现在也跟匈奴不和。如果乌孙肯跟大汉联姻,结成同盟之国,可就远远胜过大月氏了。”
夷安公主对异域风情充满浓厚的兴趣,还待再问,东方朔见张骞神色疲倦,知道他重伤初愈,仍需要休养,忙道:“张卿伤好,这些话回头再问不迟。”叮嘱阿月好好照顾张骞,有需要尽管张口。那阿月甚是淳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茫然点头。
众人退出房来。霍去病问道:“大夫君预备何时启程返回京师?”正使徐乐既出了事,副使自然就成了领头人。东方朔道:“当然要等徐乐解回平刚,咱们一起来,也得一起回去。反正也就是这两日的事,霍君不妨再耐心等等。”霍去病道:“也好。”
夷安公主忙道:“咱们就快要走了么?那马奶酒我还没有喝过呢。”吵着要去城南酒肆饮酒,东方朔被磨不过,只得同意。
忽听得前面有人高声嚷道:“飞将军和小李将军回来了。”
到郡府门前,正遇到几名士卒押着两名五花大绑的军人进来。东方朔一眼认出那年轻将军是边关校尉仆多,不由大奇,问道:“仆校尉犯了何罪?”一名士卒答道:“不听上司号令,当面顶撞飞将军。”
原来李广预料匈奴内乱,朝廷即将用兵,立即赶去边塞阅兵操练。这本是件大大的好事,只是李广一到军营,便按照老习惯大搞射箭比赛,树数个箭靶于帐前,亲自与众弓弩手交流射技,负者饮酒为罚。他箭术天下无双,军营中谁又是他的对手,结果自然是人人被罚喝酒。校尉仆多对此十分不满,认为戍卒之前均当过一年郡兵,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而弓弩手的射术高下不是作战根本,不需要如此刻意操练。
当时汉军武器装备弓、弩并存。弓构造简单,能够大量制造,且重量轻,使用灵活,弓手从上箭、张弓,到瞄准、发射,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迅疾完成,对于熟练的弓手,羽箭射出只在眨眼之间,因而弓箭具有攻击目标的快速性。而弩制作工艺复杂,成本远较弓高,由于箭枝要精确地装进弩机中再扣动勾牙,因而使用不如弓箭便利。但其瞄准和待机时间得到相当的延长,命中率更高,射程、贯穿力以及准确度都比弓要高出一倍,因而强弩被视为“天下精兵,国家胆核”。汉律规定十石以上硬弩[25]不得出关,此律令既针对诸侯王,也适用于匈奴,可见强弩被视为中央朝廷保持军队装备优势的根本。
汉弩构造精巧,均装备有望山,专门用来瞄准,射击者不需要高明箭术即能很容易地命中目标。尤其强弩讲究密集度和连续性,依靠射手齐射和轮射,才能发挥兵器最大的效能。弓凭人力拉射,射击的精度完全依靠个人的技术和素质,弩则凭机械力发射,命中的精度大部分源于弩器的设计。相比较而言,弩只是一种工具,而弓则能很好地展现出射手个人的射艺,昔日孔子寓射于教,也视射箭是君子修行的方式。
李广天生长臂,弓射出神入化,远中百步之外柳叶,射力可穿七重铠甲。他本人既是举世无双的神射手,自然在军中大力推广射术,为此还特意写下《李将军射术》一书,射艺超群的士卒往往得他重用。但仆多认为汉军装备多为硬弩,兵器精良,平常人即轻易射中目标,还让士卒们苦练射术无益作战,不如发动军士在长城外修缮战备,抑制匈奴骑兵威力。李广辖下边军有五名校尉,唯有仆多是匈奴人,其父仆黥于景帝时降汉,被封安其侯,这也是大汉第一次非功而封侯。仆多在汉地长大,却还是匈奴人的直爽性子,又年轻气盛,一时出言不慎,顶撞了李广,将帅顿生嫌隙。
又因为之前匈奴百余骑兵追击张骞入塞,沿途亭燧失职不察,仆多下令逮捕所有燧长,预备在军前处死,以正军法。燧长辩称他们早发现了匈奴人的行迹,但由于飞将军威名远扬,两年来匈奴不敢入侵右北平,亭燧上的柴禾从未动过,加上天气寒冷,难以点燃。李广认为情有可原,下令释放燧长,令他们戴罪立功。仆多气愤不过,上前道:“若因为他们几人有意奉承李将军就轻易放过,军法何存?”李敢见仆多语有讥讽之意,挺身上前训斥。仆多又道:“小李将军是郡都尉,属于郡级官吏,无权过问我戍军军营之事。”李敢脸色极为难看,强忍怒气才没有发作。
正当场面尴尬微妙之时,仆多所属戍卒裴喜忽然冲出队列大骂李广是“老匹夫”,最终导致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军正鲁谒居素来看李广脸色行事,下令左右拿下仆多和裴喜。另一名校尉高不识为仆多求情,也被当场斥退。
然而校尉佩带龟钮银印,其官秩比二千石,仅比李广的真二千石略低一级,涉及这一官秩的大官案解都必须解往京师,由廷尉府审讯判决,若要杀头还得奏明皇帝。鲁谒居遂令将仆多和裴喜押回郡府,下狱监禁,等罗织罪名上报朝廷后再行处置。
东方朔听说经过,忙对押送的士卒道:“我有话问仆校尉,你们先退下。”扯着仆多到一旁,问他当日出塞追击有无捕到匈奴生俘。仆多道:“有,当日入塞的匈奴骑兵只有极少数马快者逃脱,余者要么被杀,要么被俘。我审问过俘虏,他们均是单于王庭的龙虎骑士,奉新单于之命,务必要杀死逃亡的汉奴。”
东方朔道:“新单于?”仆多道:“就是军臣单于之弟伊稚斜。”东方朔道:“啊,这么说,匈奴太子於单争位失败了?”仆多道:“是,俘虏说伊稚斜有足智多谋的中行说辅助,必然会占到上风。”
东方朔道:“看来中行说在匈奴人心中的地位还真不低。”“嘿嘿”两声,又道:“校尉君所犯不是什么大过,不如主动向李将军认个错,我愿意从中说情。”仆多却甚是倔强,断然拒绝道:“不敢有劳大夫君。臣和臣下属在军前当众顶撞上司,是臣的不对,甘愿接受军法制裁。”昂首挺胸去了。
夷安公主道:“这男子不领师傅情,何须多理他。”东方朔便命人叫来赵破奴,道:“我和公主要去城南饮酒,你可愿意侍从走一趟?”赵破奴道:“公主和大夫君有命,小子不敢不从。”
三人来到酒肆坐下。东方朔问起赵破奴身世,赵破奴道:“小子八岁就被掳往匈奴为奴,迄今已二十年。”
东方朔道:“二十年前还是景帝在位,当今皇帝只是太子。”赵破奴道:“是。虽然我大汉自立国以来就与匈奴和亲,称兄道弟,但匈奴还是会时常入境掠边。二十年前,匈奴自代郡大举入侵汉地,太原也一度被围,我就是那时候被掳往胡地。当时因为年纪还小,被留在王庭,为单于牧马。我可以说是在匈奴长大,匈奴人也早把我当成了匈奴人,可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还是大汉子民。”
夷安公主道:“你在匈奴王庭二十年,一定见过我姊姊孙公主了,她长得什么样?美不美丽?她在匈奴过得好不好?本来这些话我想问那宫女王寄的,不过她总是昏迷不醒。”
赵破奴道:“公主一定想知道么?”言语中迟疑的语气,实际上已经在暗示孙公主的命运悲惨。
夷安公主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想知道。我猜姊姊一定过得不好,但我还是想知道,这是她为大汉作出的牺牲,应该让天下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