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一个母亲的名义祈求
母亲看着孩子慢慢长大,慢慢远离自己的视线,如同将一件珍爱的宝贝放到了熙熙攘攘的街头,她多么盼望人们不要碰坏它,不要弄脏它呀。
毕业不过几年的工夫,原本不起眼的小县城就已经变得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原以为还可以顺利找到我的母校,再去看看当年的操场——那里有我在树荫下苦读的身影,有毕业离别时滴落的眼泪——还想站在学校门口书写着“某某市第一中学”的牌匾下留个纪念。可如今的街道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完全不相识的模样。在县城的街道里转了个晕头转向后,终于看到了当年的实验楼,如今已经悬挂了与学校完全不相干的招牌,几经打听,终于确认——原来是学校搬迁了。
新的校址很远,更何况新学校于我是没有意义的。那么,就在学校旧址上新盖的冷饮店里坐坐吧,看不到,安静地回忆一下也是好的。一个靠窗的小桌,一杯凉凉的柳橙汁——靓丽的黄色像极了那时的青春年少,我兀自笑着……
忽然,听到哭声,哭法奇特。我料定这哭法不是学院派,知识分子向来只会含泪低泣,最多不过嘤嘤咽咽。而这个哭声却惊天地、泣鬼神,一面哭又一面说着什么,并没有泣不成声的意思。我好奇,一股脑儿喝完柳橙汁跑了出去。
是一位蓬头垢面的妇人,旁边还站了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我这才注意到,原来这里竟是县城的法院。法院的主要职能便是宣判某人无罪或有罪,或者说某人挨打了或者死了要获得赔偿,或者说某人被打或者死了就活该。被打和死了活该的人的家属通常都会觉得冤枉,于是法院门前就常见有人来诉冤屈的。今天这场面大抵如此。
倒是那警察还很是体谅这位妇人,用对讲机跟里面的同事打招呼,他们竟然给这位咆哮法院的妇人倒了一杯水来。妇人也不客气,接过水来咕咚咚喝个精光,又接着大声哭诉起来:
“我那命苦的儿子啊,从小就没爹呀——”
不明白为什么,我所见的丧事中,人们总是要说死了的人命苦,然后将其生平历数一遍,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就开始讲述这死者死的过程和难以置信。
“从小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呀——哪知道你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啊——你个傻孩子啊——他坑你钱你不杀了他,你怎么杀自己呀——我那可怜的儿啊——你咋就这么白白地死了呀——没人替你说公道话啊——”
警察站在一旁垂手听着,每过几分钟或是等妇人有些停顿时便劝上几句,直到中午将近,那妇人和警察依旧僵持在那里,倒是看热闹的人群换了几拨儿,我也终于离开了。
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实话实说当时我没有太大的感触,反倒是现在,一想起来便觉得莫名的不安和疼痛,这疼痛无关死者,而是那个台阶上痛哭的母亲。这母亲当初十月怀胎,对这个孩子曾经寄予了多少美好的希望啊?她一定想过将来让儿子有所作为,能够光宗耀祖,至少她会盼着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哪怕再平凡的日子,母亲也一定希望儿子能好好活着。她放心大胆地将儿子交给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最终还给她的却是一个伤心的结局。
所以,我的恐惧油然而生。
我常看到一个孩子背着书包与妈妈再见,然后独自上学,临走前妈妈再三嘱咐要遵守交通规则,不要闯红灯,即便是绿灯也要左右看好,宁可迟到也要注意安全。但是脚步匆匆、车轮飞转的人啊,你们可以小心再小心一些吗?不要撞到那孩子。母亲们将孩子交给了道路,也交给了路人,请容许那小小的身影每天放学都能安然无恙地回家。
除此,他们还要读书、读报纸、上网、玩游戏、听歌、看电视、看电影,所以让人们崇敬的知识传播者啊,你们会饮之以琼浆还是哺之以糟糠?那些洁白如纸的小人儿会因此变得善良、正直、乐观,还是走向奸诈、沮丧和邪恶?那些惴惴不安的母亲都情愿或不情愿地把孩子交给了这个世界,她们是否能得到些许美好?
今天早晨,我,一个六岁男孩的母亲,向匆忙赶路的行人、向各种知识的传播者、向不曾谋面的过客、向身边的花花草草,交出了我最最心爱的小宝宝,你们将还我一个怎样的他呢?
——我无从选择,唯有祈求,以一个母亲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