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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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绘画(8)

巴黎美术学院仍在巴黎旧址。列宾美术学院仍在彼得堡旧址——在北京市中心,中央美院总算被彻底拔除,扫荡干净了。今岁,U字楼、留学生楼、南楼陈列馆将陆续夷为平地——狠好,狠好,免得走过看见,徒然念旧。全中国今已面目全非,美院算什么?美院迁移,说破了,事属公然的驱赶,批块野地,拨几亿钱,不是打发,不是安抚,是对艺术的轻蔑,深刻的轻蔑。

帅府园旧址不足惜,只要“中央美院”牌子在,仍然可骄傲。一部“中央美院史”是一部“骄傲史”,在一代代师生继往开来的枉自骄傲中,别忘了早先“文革”的屈辱,别忘了近前这笔深刻的轻蔑。

2003年10月15日

[4]注释:这篇文字应母校一册纪念文集稿约,后来文集出版搁浅,上海《艺术世界》2004年第7期先予发表。

向上海美专致[5]

回忆上世纪70年代沪上油画精英

夏葆元、魏景山、陈逸飞、赖礼庠、邱瑞敏、王永强、刘耀真、严国基……我与这群上海美专毕业生打照面,竟远在1968年,地点是在上海淮海中路今地铁站口至陕西南路整段水泥墙前,拨回记忆去,只见以上画家一字排开,高据木梯,手握大号油漆刷,每人奋笔涂画一幅巨大的毛主席油画像——当其时,政府机关悉数瘫痪,大学院校全部关闭,抄家、造反、游行、抢权,“文革”叫嚣响彻申城——那天淮海路春阳和煦,我混进围观的人群中,14岁年纪,眼看毛润之眉眼鼻唇在笔触油漆间渐次成形,不禁神旺。

我不知道这些画家姓甚名谁,他们也不知道那天在昔日霞飞路上的集体亮相,使他们成为日后70年代上海市最重要的油画家。

多年后,我才知道其中的魏景山、陈逸飞、邱瑞敏、王永强、刘耀真,均属1965年甫告成立的“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新成员,夏葆元、赖礼庠、严国基被分在别的单位,不知他们三位是否参与了那次淮海路行动?那次行动不是“全国美展”而胜过“全国美展”,不似“行为艺术”而胜似“行为艺术”——“文革”飙起,权威靠边,舞台空出,新人登场,我所见证的淮海路一幕,便是以上画家从上海美专60年代本科预科结业后首次出动的大场面。

三十六年过去了。那段墙面早已拆除,种满鲜花,竖起欧美时装广告牌。今日申城画家与70年代沪上油画精英群经已隔代而隔阂,几近形同陌路。大家还记得他们、说起他们么?我不愿忘记,因他们都是我的好老师:在没有艺术学院的70年代,他们影响了上海滩所有向往油画艺术的青少年。

我现在要来说起他们。那是上海美专校友们的集体记忆,也是我私人珍藏的青春记忆——此刻我不知是在怀想长辈抑或回望一群年轻人:70年代初,他们在我眼里都是气宇轩昂的“大人”,现在想来,他们当时的平均年龄不过二十五岁上下,真真年纪青!

只是从何说起?从哪位说起?

民国沪上文化盛世的种种风流,前些年出书出刊,闹猛过了。倒是要来还原70年代上海文艺的真情境,反而很难:日新月异的上海滩仿佛自有一种集体的默契,存心失忆,大家不说起。纳博科夫有本书题曰“说吧,记忆”,是的,谁没有记忆。这本关于上海美专的纪念册恐怕多有讲述吧,此刻我读不到,而很早以前我就想清理自己的记忆。

好像是在经历淮海路“油画震撼”的翌年,我最先望见的创作出自赖礼庠,原作高悬在大光明电影院——何以是大光明电影院,不记得了——画题似乎是“湖南农民运动”?只见画中红旗横向飘扬,两侧密集排列的暴动队身佩刀枪,杀气腾腾,正中间,毛泽东本人阔步走来……两年后,我有幸混进上海美术馆边厅蹭在赖礼庠身后,原来他是位中山装笔挺的绅士,语带微笑,斯文透顶,墙边靠着他刚完成的一幅油画,画着一位慈祥的老工人,而刚刚被所谓“工人画展”主事者当场拒绝。

人群中,当年在野油画新秀汤沐黎单膝跪下凑近细看,再三再四审视画面,然后发问:“那么赖礼庠你说说看,你这块红布用了几种红?”

作者笑而不答,汤沐黎:“玫瑰红?朱标?锌钛白?”作者仍然笑而不答。多年后在西方博物馆眼见文艺复兴经典,我也弄不明白那使目睛略微晕眩的暗红色如何配置:想起赖礼庠,想起汤沐黎。

没有杂志、没有媒体、没有电话、没有网络,那年月所有消息不胫而走——下一波“油画震撼”是在1971年,我已是一介知青,从赣南山沟流窜回沪,立即得知上海滩头条“油画新闻”:根据1969年创作的钢琴协奏曲《黄河》,由张春桥姚文元主政的“上海市革命委员会”重点组织创作同名油画系列,严国基画第一乐章“黄河船夫曲”、陈逸飞画第二乐章“黄河颂”、夏葆元画第四乐章“黄河愤”……消息确凿:“黄河”系列的创作地点就在外滩附近的《解放日报》社。

当年的报社岂能随便出入?当年的创作岂是未经审查而能公之于众——江湖画友或则看过,或则没看过,或没看过而说看过的,或看过了而说不像样的:有说夏葆元画那钢刃的闪光全部使用刮刀,皮肤的颜色居然掺了群青与钴蓝,有说陈逸飞画面上稀薄的部分得见布纹,厚堆的部分干脆破开颜料管直接挤上去……我迷失在各种口传版本中,心事重重,望眼欲穿。

此情此状如今真不易说得周全。日后我在书中读到昔年印象派小子群相窥探德拉克罗瓦一静一动,新作甫出,争睹为快:原来人同此心!而在同一世代,同一城市,年轻人瞻望年事稍长的名家,翘首企盼之状,诚哉心同此理:1971年前后,上海与全国因“文革”暴乱中止油画创作长达五年,虽说谁都知道那时的油画无非政治宣传,但众人渴望一看,更兼作者啼声初试,耸动其事者大有人在。再者,上海美专生尚且60年代得以亲见民国前辈些许原作,盛大苏联油画展也曾来过上海,到了扫荡一切的70年代,我辈长大成人,初涉油画,眼界未开,于是“黄河”系列之出,非同小可——那真是我们平生头一回遭遇同代人的大创制!

这份心思,今时的少年或能有所同感么?

不记得是在当年还是翌年,忽一日,经由大师兄徐纯中慷慨引领,我做梦似的登上《解放日报》老式殖民建筑的石砌楼梯,站在“黄河”系列大画布前……文字是无力的,我放弃描述。是什么使一组作品显得重要而神秘?端看它何时诞生,以何种状况被看见,还有:被什么人看见——真好比《红灯记》歌词“做人要做这样的人”,那年我将届十八岁,心中唯有一念:我也要画大油画!

“黄河”被撤销了。1972年形势逆转,中日建交。除了1977年北京全军美展接纳了陈逸飞的《黄河颂》,其他几幅从未面世。70年代初,画坛中老年权威悉数靠边,创作局面原已万马齐喑,此时有“黄河”系列出,本该是上海乃至全国油画创作的重头戏,那年,外地油画家群曾为此专程组团来沪,寻看受阻,竟在报社街区坐地不去,有如抗议——就在我进入报社那一天,我结识了夏葆元。

时风真是大变了。今日人在官家而正当走红的艺术家,会无事人一般与陌生家伙随意说话么?我看见如今校园里十七八岁的艺术考生像被驱使的草狗,美术界三流角色也懒得搭理年轻人——那天夏葆元眉目英俊走过来,额发飞扬盘旋,“吉人之辞寡”。他仔细看过我递上去的农民素描头像,友善地打量我:

“萧传玖。你学萧传玖,要看尼古拉·费申。”

说来,这也是隔代失传的风习了:江南沪地绘画圈彼此看画从来词句精当,不套术语,不作兴学院腔,如今却是湎于兀谈而言不及义了;尤可贵者,美专才子及美专老师如俞云阶、孟光、张隆基——日后我有幸当面请教这几位老师的老师——他们与晚生、初习者、无名画家面见接谈,总是言笑生风,如晤友朋,从不作施教状。此后我与葆元熟腻,他给我画像,我给他画像,得意之际,免不住话头里寻着机会问问他:你看我画得怎么样?

葆元偏头想想,只一句“任伯年”。这话说得多好呢:抬举夸奖,诙谐的警告——任伯年善画,然而是能品,而葆元这样说,意思是相信眼前的瘪三能够听懂他的话。

什么是性情教养,我以为这就是性情与教养。上海美专毕业生虽则全都画着造反年代的革命画,却是平日里一派斯文谦和,看过去非常之“上海”。上海所谓“老侠客”怎样气质呢,葆元便是,只不过他当时太年轻,而我竟至于从此走路甩手有意无意模仿夏葆元——同年我结识了刘耀真,耿介有礼,行事说话一点不晓得敷衍,今时想来真好比张爱玲时代的女书生。她看出我辈与她周旋恐怕是为认得魏景山与陈逸飞,于是爽然引见,同时结识了邱瑞敏与王永强。

奇怪。这几位才俊个个生得一表人才好模样,年纪青青,待人真心,一次见过,就说“下次来白相”——那时“油雕室”位于瑞金路长乐路,全上海迷油画的小青年对那里是个个望之沮丧而心心念念——我就日后经常去“白相”,好比小阿弟弯到隔壁弄堂面见大兄长,彼此招呼过,他们便手里停下来,对着画面说是“看到哪里不舒服”就“讲讲”。我有什么资格呢?然而那时的画家请教成风,彼此都诚恳。邱瑞敏一向谦和,谁提句意见他就认真想。我曾临摹王永强一沓炭笔素描的黑白照片,说给他听,他竟脸上红起来,大叫难为情;魏景山更是不能夸,他会害羞退开,站在边边上。那年他画一位火车司机,落选了:革命火车头怎能通篇黑气呢?面色白皙的魏景山全不知怎样弄虚作假、“主题先行”,他不过借个画题有滋有味画油画,画中央那青年司机一双污黑结实的大皮鞋,正面透视,形色交织,简直北欧的哈尔斯,众人前看后啧啧称奇,他管自笑笑走开去,一脸标致,真是有教养。

1972年,“文革”后首次全国美展揭幕北京,影响之大,我们这些半吊子油画草寇从此想入非非要来摆弄所谓主题大油画——陈逸飞魏景山合作的《开路先锋》获选进京,初件运走了,两人复制一件挂在南京路上海美术馆,观者如堵。我为看清为首工人腰间那枚铜吹哨,周围拥挤,心里崇拜,汗淋淋几乎对不准目光的焦距——陈逸飞,戴副眼镜,众人堆里似乎数他最年轻,不记得怎样一来,已是他带着单位的同仁到我家里来“白相”,每次人在楼梯口就一迭声连名带姓叫上来。日后他左右逢源摊子铺得开,原是天生忙碌会办事,那时他就头绪多,帮这个买把小提琴,忙那个联络调回来,我后来赣南乡下混不开,也是逸飞几句话荐我找人帮帮忙而有后来流窜苏北一场戏,到得江北,我好像也只送袋花生米算是谢谢他。那时我能看到世界名画集,便是他特意领进单位图书馆陪我看,结果两人张冠李戴错把克里姆特当成女同志……《黄河颂》之后,陈逸飞的年少气盛之作是巨幅双联画《红旗颂》,气势宏大,呕心沥血,也被官家所否决,出不了油雕室的门,直到1996年上海举办所谓“现实主义回眸展”,我才见《红旗颂》正式挂在墙面上,想起当年油雕室壁角里有个家伙全身披挂旧军装,挎着冲锋枪给他画,一站就是好几天。那时逸飞画画好认真,1976年他与魏景山雄心勃勃接手北京军事博物馆《占领总统府》大订件,前后折腾一年多,为了捉摸红旗怎样飘,不知哪里借来庞大的鼓风机,通上电源,对准红旗使劲吹。钢盔枪械子弹壳之类更是从远郊军区借来一大堆,与魏景山两人勾头耸肩爬在木架上,一五一十描质感。

那年陈逸飞仅止二十九岁。我今在学院奉命招收所谓博士生,告诉“博士”说:三十好几还来啃外语、诌论文,休想沾得了艺术的边——当年上海美专小青年出身顶高是本科,陈逸飞不过预科班,然而青春无价,才华不等闲,他们是二十岁出头便在画布上一仗一仗打过来。如今市面上或有瞄着陈逸飞不服气而说闲话的,闲话说过,请哪位说者自己也来一板一眼从头做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