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困难及初步探讨
女士们,先生们!有一天,人们发现某些神经症患者的症状其实是有意义的。这是精神分析作为一种治疗方法的理论基础。在治疗过程中,病人介绍自己的症状时,提及了梦。于是,人们猜测梦也有意义。
我们现在无须重走这条老路,而要回过头来先证实梦的意义,再将其作为研究神经症的基础。这一做法不无根据,不仅研究梦能为研究神经症提供最好的参考,甚至梦本身就是一种神经症的表现。再好不过的是,所有健康的人都会做梦。没错,即便所有的人都身体健康,只是经常做梦,我们也能从他们的梦境中获得研究神经症所需的全部观点。
所以,梦成了精神分析理论的研究对象。与失误行为一样,梦也是一种常见的、不受重视的现象,每个健康人都会做梦,而它看上去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可我们的研究条件远比这糟糕。科学界虽然不太重视对失误行为的研究,但仍有所涉猎;或许这一课题不够重要,但研究一下至少无伤大雅,说不定有收获。而对梦的研究不仅显得无事生非、不切实际,还会招来人们的谩骂。它一直背着有悖科学的恶名,甚至有些人还怀疑这是个体神秘主义倾向的表现。要知道,即便在神经病理学和精神病学界,也有许多严肃的课题亟待研究,如对神经器官造成压迫的最大可有苹果大小的肿瘤,以及血肿、慢性炎症等,这些都是能在显微镜下观察到组织结构变化的课题,一个医生怎么能有空分心,去研究梦呢!不行,梦实在是太不重要了,不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对象。
梦还有一个特点使我们无法进行精确研究。在释梦的过程中,我们的研究对象并不确定。如果一个人有了什么疯念头,肯定会在他身上有所表现,比如,患者会大声说,我是中国的皇帝。可是梦呢?大多数时候,梦是无法复述的。一个人叙述自己的梦境时,难道可以保证自己所说的都是真实的,没因为遗忘,临时编造某些内容?除了一些细小的片段,大多数梦根本无法被人们记起。难道一套科学的心理学理论、一种治疗疾病的方法真的能在解析这类素材的基础上建立起来?
同样的话说太多,反而令人起疑。显然,反对将梦作为研究对象的声音实在刺耳了点。如果说它不重要,请回忆一下我们在研究失误行为的时候说过的,伟大的事物可能只留给人一些微渺的印象。说梦的内容并不确定,这恰恰是它的特点;某样事物有什么样的特点,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更何况,内容清晰、确定的梦并非不存在。精神病学研究的某些其他对象(如许多强迫症)也具有不确定性,这并不妨碍许多德高望重的精神病学家投身于此。这不禁让我想起近来行医碰到的一个病例。一位女患者对我说,她有一种感觉,好像她曾经伤害过,或者想要伤害一个活物……是个孩子吗?好像又不是……或许是条狗,她将它从桥上推了下去,又可能做了别的什么。对梦的回忆的不确定性,我们可以用以下方式来弥补:不妨将做梦人说的一切,都看成梦的内容,不管他到底忘了什么,有没有在记忆里做出篡改。总之,我们不能将梦一棍子打死,说它无足轻重。诸位可能也有这样的体验:做完梦醒来,梦中的情绪依然会伴随我们一整天;许多医生都曾观察到患者由梦生疾,并对梦中的幻象信以为真;在一些历史人物的传记中,我们也能读到他们从梦中汲取重要灵感的故事。于是我们不禁要问,科学界究竟为何对梦嗤之以鼻呢?
我认为,这是对前人过于重视梦境的自然反应。众所周知,还原历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我们还是能肯定地说——请允许我小小地幽默一下——三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像今人一样开始做梦了。据我们所知,所有的古老氏族都认为梦意义重大,对于实践同样有很高的利用价值。古人借梦预测未来,希腊人和某些东方部族的军队没有释梦者在列便无法出征,好比今天的战场上少不了侦察机一样。亚历山大大帝发兵远征时,最著名的释梦家都随军出征。在当时还在一座岛上的推罗城,他的军队遭遇了顽强抵抗,使他一度想要放弃。一天晚上,他梦见一群羊人起舞庆祝。他将这个梦告诉那群释梦家之后,他们答复这象征胜利即将到来。于是,亚历山大大帝下令发起冲锋,一举拿下了推罗城。伊特拉斯坎人和罗马人有其他预测未来的方法,但在希腊和罗马时代,释梦术仍然十分受推崇,得到了很好的传承。至少,阿特米多鲁斯相传成书于哈德良时代的名著《释梦》得以流传了下来。至于之后释梦术的地位为何一再下降,梦境沦为人们怀疑的对象,我无从得知。启蒙运动可能与此无关,因为在黑暗的中世纪后,许多比古老的释梦术荒谬得多的事物仍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总之,研究梦境的热情与日俱减,它沦为迷信,没有教养的人才热衷于此。如今,释梦术的地位每况愈下,甚至被一些人用来推断彩票的中奖号码。尽管如此,当今那些但求精确的科学依然对梦有所研究;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将生理学理论运用在梦的解析上。对那些医生来说,梦当然不是一种心理现象,而是躯体受到刺激从而在精神生活中的反应。宾茨(Binz)在1876年称梦是“对身体绝对无用,而且多为病态的过程,跟它比起来,就连世界有灵魂、人会长生不老这种歪门邪说都显得高尚许多”;毛利(Maury)将梦比作由舞蹈症引起的不规律的痉挛,称其与正常人身体的协调运动完全相反;还有一种古老的说法,将梦境比作“某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在键盘上信手乱弹”所带来的杂音。
解析意味着挖掘深层的意义;由此来看,以上这些对梦的成就的评价,显然不能构成解析。看看冯特、约德尔(Jodl)等新生代哲学家是如何描述梦的:仅仅列举梦境与正常思考的背离之处,强调梦联想混乱、批判性不足、屏蔽知识等不足之处,将其贬得一文不值,于是便心满意足了。这类“精确的科学”对认识梦的唯一贡献,在于指出睡眠时身体受到的刺激会对梦的内容产生影响。我手头有一部挪威专家乔恩·莫里·福尔德(J. Mourly Vold)所著的两大卷关于梦境研究的实验性著作(分别于1910年和1912年被译成德文),这部书被称为精确的梦境研究的典范,但通篇都只是在说睡眠时四肢位置变化所带来的影响。不难想象,这些精确的科学得知我们要找寻梦的意义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样的话他们可能没少说,但我们不会就此却步。如果失误行为有意义,梦完全可能也有意义;多数情况下,这些精确的科学并未注意到失误行为的意义。所以,我们姑且先信奉古老氏族的偏见,追随古代释梦者的脚步展开研究!
首先,我们必须明确自己的任务,对梦全面了解。梦究竟是什么?很难一概而论。当然,我们不会满足于老生常谈,给它一个俗套的定义。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揭示梦的本质。那么如何才能发现它呢?梦的种类有很多,可以说千姿百态,各有不同。所谓本质,是所有梦共有的特征。
没错,梦的第一点共性,是做梦人都处于睡眠状态。做梦显然是睡眠中的精神生活,它与醒着时的精神生活有一定相似之处,也有很大差别,这是亚里士多德对梦的定义。或许梦与睡眠还有更紧密的关系,我们会被梦惊醒,当我们自然醒来或是从睡眠中被吵醒时,往往正在做梦。梦看上去似乎是介于睡眠和醒来之间的状态。所以,我们不妨先来研究一下睡眠,它到底是什么呢?
这是一个生理学还是生物学问题,目前颇具争议。我们无法在两者间取舍,但至少可以试着概括一下睡眠的心理学特征。人处在睡眠状态,便不愿再受外界干扰,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进入睡眠状态,意味着脱离了外界的影响和刺激。同样,如果我厌倦了日间生活,就会选择睡觉。入睡相当于对外界说,别来吵我,我要睡了。反过来,还不愿入睡的孩子会说,我不要睡觉,我还不困,想再多玩一会儿。就是说,睡眠从生物学角度看是一种休养生息的行为,其心理学意义则是与外界保持隔离。我们其实并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所以不能一刻不停地留在此处。借助睡眠这种手段,我们得以回到出生前的状态,回到母亲的子宫中。至少睡眠时的生存条件与子宫中的生存条件十分相似:温暖、黑暗、不受刺激。有些人睡觉时喜欢蜷缩成一团,这正是胚胎在子宫中的体位。由此看来,成年人其实只有三分之二来到人世,还有三分之一仍然尚未出生。每天清晨一觉醒来,都是一次重生。我们常用“重获新生”形容一觉醒来的状态,但我们很可能错误地估计了婴儿出生时的感受。不难想象,新生儿初来人世时,其实感到极度不适。所以,我们也常常说出生是一个“初见天日”的过程。
如果这就是睡眠,梦显然不在它的计划之内,而更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外来产物。我们也认为,没有做梦的睡眠才是最好、最正确的睡眠状态。睡眠中不应有任何心理活动;一旦有心理活动出现,我们就无法达到腹中胎儿般安静的状态;可我们无法彻底清除心理活动的残迹,梦就是它的表现。由此看来,梦其实无须有任何意义。与清醒状态下出现的失误行为不同,梦是在心理活动被叫停,仅有少量残余未受抑制的情况下出现的,所以不必具有意义;即便它有意义,由于其余的心理活动都陷入了睡眠的状态,我也无法利用它。所以,梦完全可能只是一种类似于痉挛的应激反应,是躯体受到刺激后出现的心理现象。它只是清醒状态下心理活动的残余,会妨碍睡眠,却似乎并非精神分析所应该研究的话题,我们应该尽快将它丢到一边才是。
然而,梦虽然多余,却真实存在,所以我们不妨研究一番。为什么我们的心理活动不愿停歇片刻?或许是因为有一些东西使它感到不安。它不断被刺激,因而不得不做出回应。梦是我们的心灵在睡眠状态下对刺激的反应。这为我们了解梦提供了一种思路。我们不妨在不同的梦境中寻找妨碍睡眠、使人不得不以梦的形式对其做出回应的刺激源,或许我们可以就此总结出所有梦的第一点共性。
梦还有其他共性吗?当然,这一点虽然显而易见,却很难体会并用言语形容。睡眠状态和清醒状态的心理活动有很大区别。在梦里,人们会经历许多事情,并对此坚信不疑,虽然实际上这些都是由外来刺激所产生的幻象。这些经历多以视觉图像的形式出现,当然梦中也不乏感情、思考和其他的感官感受,但最主要还是视觉。如何将图像转化为言语,便是叙述梦境的一大难处。做梦者常说,我可以画出梦中的场景,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与愚人心智不全不大相同。愚人与智者的区别在于前者不大动脑,而梦与清醒时相比,梦中的心理活动不仅在数量上有所减少,本质也有所不同,但这种区别一时说不清道不明。古斯塔夫·费希纳(G. Th. Fechner)曾猜测,梦(在心灵中)上演的舞台,与清醒状态下生成意念的舞台并不相同。我们虽然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如何思考,但梦带给我们的陌生感的确印证了这一说法。同样,将梦中的行为比作乱弹琴也不恰当。乱弹琴虽然不成曲调,但每一个按键发出的声音总是一致的。梦的第二点共性虽然不易理解,我们却必须牢记在心。
梦还有更多其他共性吗?我找不出。无论朝哪个方向研究,我看到的都是不同之处。梦有长有短,有模糊有清晰,情感的参与程度和记忆的持久程度也多有差别。事实上,这一切看上去都不像由外来刺激引起的痉挛般的应激反应那么简单。就梦的长短来看,有些梦短到只有一幅场景、几丝念头乃至一个词语;另一些梦则包罗万象,堪比一部长篇小说,持续时间更为长久。有些梦清晰如亲身经历,以至于醒来后还久久不愿承认这只是一场梦;另一些梦十分模糊,如幽灵般难以捉摸;甚至在同一个梦中,两者还能交替出现。有的梦意义非凡,至少内容连贯,显得奇妙而富有创造力;另一些梦则未免有些杂乱无章,甚至显得愚蠢、荒唐乃至癫狂。对有些梦,我们能冷静处之;另一些梦却让我们热血沸腾,痛到落泪,怕到苏醒,或惊或喜,不一而足。大多数梦在醒来后便会被遗忘,有些梦境经日难忘,但记忆终究会淡去,直至出现空缺;还有些梦,例如某些儿时的梦境,却让人印象深刻,以至三十年后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有些梦只会在一个人身上出现一次,另一些梦却会以原样照搬或是大同小异的方式一再出现。总之,夜间的心理活动拥有庞大的素材库;我们心灵日间的创造,都能在夜间还原,但这两个过程不一样。
要研究梦的多样性,我们可以假设它们代表了介于睡眠和苏醒之间的多种中间状态,是不完全睡眠在不同阶段的表现。不过这样一来,价值、内容和清晰度越高的梦自然越容易为人感知,因为心灵在这类梦境中更接近清醒的状态;同样,内容清晰、理性的梦与含糊不清的梦就不可能交替出现了,因为心灵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改变自己的入睡程度。所以,这种解释不会成功,了解梦没有捷径可循。
让我们将梦的“意义”放在一边,从梦的共性出发,找出一条能更好理解它的道路。从梦和睡眠的关系中,我们得出结论,梦是对干扰睡眠的刺激的回应。我们听说,这是实验心理学唯一能为我们提供帮助的一点,它提供了睡眠中所受到的刺激会在梦境中出现的证据。这方面的研究有很多,我们曾提到过的莫里·福尔德便是杰出代表。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观察经验都能证实这一结论。在此,我想介绍几个已有些年头的实验。毛利曾经让人在他自己身上做实验,当他处于睡梦中时,人们让他闻科隆香水的味道。他梦见自己来到约翰·玛丽亚·法里纳在开罗的商店,此后又有许多不同寻常的冒险经历。在另一个实验中,有人轻轻掐了下他的脖子,他梦见了贴药膏,还梦到了一位曾在儿时给他看过病的医生。再举一例:有人将一滴水滴在他额头上,他梦见自己身处意大利,热得大汗淋漓,还喝了产自奥尔维耶托的白葡萄酒。
我们从这几个梦境实验观察到的现象,也许在另一组由刺激引起的梦境中体现得更为明显。才华洋溢的观察家希尔德布兰特(Hildebrandt)曾介绍过三个由闹铃声引起的梦境:
“一个春日的早晨,我出门散步,走在绿色的田野间,一直到邻村。那里,我看到许多村民盛装打扮,将唱诗谱夹在手臂下,成群结队地朝教堂走去。没错!这天是周日,晨祷马上要开始了。我决定加入他们,但因为有些热,便先到教堂旁边的墓地凉快一下。我正读着墓碑上的文字时,听见司钟者上楼的脚步声。高高的钟楼上有一口小钟,钟响是开始祷告的信号。只见钟原地静止了一小会儿,接着它开始摇摆——突然,它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我醒了。原来,这阵钟声其实是闹铃声。
“第二个梦。一个晴朗的冬日,街道铺满厚厚的积雪。我应允参加一次雪橇滑行,不过等了好久,才等到雪橇在门口备好的消息。于是,我开始准备上车,穿上皮衣,取出脚笼,终于坐在雪橇上。又过了片刻,负责拉扯的马匹从缰绳上感受到出发的信号,开始迈步前进。系在车上的铃铛猛烈晃荡,像是一阵猛烈的土耳其军乐,使我从美梦中惊醒。这阵刺耳的声音不是其他,仍是闹铃声。
“还有第三个例子!我看见一个厨娘端着好几打堆在一起的盘子朝餐厅走去。眼看她手中如柱子般高耸的瓷盘摇摇欲坠,我忙出声提醒:‘当心,盘子要掉地上了。’她不以为然,这样的事情她已习以为常。我依然忧心忡忡地目送她离去。果不其然,她在门槛边一个失足,易碎的餐具摔了一地,上百个碎片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不久后我发现,这阵响个不停的不是盘子摔破的声音,而是实实在在的铃声。这个声音自然来自闹钟。”
这些梦很美,很有意义,内容也不像寻常的梦一般毫不连贯,可说没有任何令人指摘的地方。它们的共同之处,便是每个梦中都出现一种噪声,做梦的人醒来之后,发现那是闹铃声。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梦生成的经过,也有了一些别的认识。梦并没有识别出闹铃声——闹铃在梦中根本没有出现;恰恰相反,它用另一种响声替代了闹铃声,用另一种方式对干扰睡眠的刺激做了解读。这是为何?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更像天意使然。但要对梦有所了解,便需说明它为何恰恰在众多声响中选取了某一种,作为对闹铃刺激的解读。同理,我们也要对毛利的实验提出质疑,因为我们只能看到刺激在梦中出现,却不知其为何恰恰以这一种方式出现;这一点,似乎很难从刺激对睡眠的干扰作用中推断出。在毛利的实验中,除了刺激产生的直接后果外,还伴生了许多其他梦境,譬如关于科隆香水的梦里那许多不同寻常的冒险经历,它们由何而来,我们无从得知。
诸位现在肯定在想,那些让人惊醒的梦或许最能证实妨碍睡眠的外来刺激的存在,但大多数情况下,事情远没那么简单。不是所有的梦都以苏醒告终,一个人清晨醒来后再去回想昨夜的梦,怎能轻易确定妨碍睡眠的刺激源呢?有一次,我倒是在事后找到了声响的来源,不过情况十分特殊。一天清晨,我在蒂罗尔高地醒来,发觉自己梦到教皇驾崩了。我无法解释这个梦,直到妻子问我:今天天快亮的时候,你可有听到从四面八方的教堂和礼拜堂传来的钟声?这我可真没听到,当时我睡得很熟;不过这样一来,我倒是理解了我的梦。这种睡眠受外界刺激做梦,醒后却毫无察觉的情况是否经常发生呢?也许是,也许不是。如果事后无法举证,很难让人相信刺激存在。好在我们本就不打算多谈侵扰睡眠的外来刺激的问题,因为我们知道,它只能解释一部分做梦的现象,不能解释整个梦的反应。
这并不意味着彻底放弃这套理论,我们可以对它加以延伸。显然,睡眠如何受到影响,梦境如何产生,都是次要的问题。如果感官受的刺激并非一直来自外部,那也可能来自体内,即由躯体产生的刺激。这种猜测很容易想到,也与大众对梦的起源的看法相符。人们常说梦起源于胃,可惜这种躯体刺激在夜间起作用的说法只能停留在猜测阶段,醒后根本无从考证。不容忽视的是,的确有许多有力的证据能为梦源自躯体刺激的观点提供支持。众所周知,内脏的状态会对梦产生影响。膀胱膨胀、生殖器兴奋与梦境存在关联,是不容置疑的事实。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例子,在另一些案例中,我们也有理由猜断,躯体刺激对梦的内容产生了影响,因为在梦境中能够找到一些可被视作对刺激进行加工、表现和解读的迹象。梦境研究者谢尔纳(Scherner,1861)极力主张梦源自身体器官的刺激,并举了许多有趣的例子。譬如,有人梦见两排长相俊美、肤色清秀的金发少年面对面站立,呈剑拔弩张之势,继而向对方冲去,相互撕扯,直至各自散开,站回原位。这样的过程一再重复。谢尔纳认为这两排少年代表了牙齿,这不无道理,尤其是做梦者醒来从牙床上拔下了一颗长长的牙齿后,更令人信服。同样,将梦中“狭长、弯曲的小路”与肠道的刺激联系到一起,正中要害,也符合谢尔纳的一贯主张,即梦会用相似的物体呈现引起刺激的器官。
我们似乎快承认内部刺激与外部刺激对梦有同等重要的作用了,可惜这种推断同样经不起反驳。在一大批案例中,对躯体刺激的解读都只是猜测,根本无从证实;不是所有的梦都会让人联想到内脏器官的参与;无论是内部刺激说还是外部刺激说,都只能解释梦对刺激的直接反应,梦究竟从何而来,依然无从得知。
且让我们先记下在研究刺激作用的过程中梦表现出的一个特点。梦不会直接重现刺激,而会对它进行加工,影射它,将它加入一个情境中,或用其他事物替代它。梦的这一作业过程值得我们注意,因为它可能更接近梦的本质:某人由某物出发做出某种行为,他的行动却无须受出发点所限。例如,莎士比亚因国王统一英伦三岛而创作了《麦克白》,但这一历史事件并非该剧的全部内容,也并不能解释该剧的伟大和神秘之处。或许作用于睡眠的外部和内部刺激也只是梦的导火索,无法揭开它的本质。
梦的第二点共性,即其心理特征,一方面很难捉摸,另一方面不易深究。梦的感受多以视觉形式出现,刺激说可以解释这一点吗?我们所感受到的真的是刺激吗?眼睛受刺激诱发梦境的案例少之又少,为何梦中的经历多为画面呢?或者当我们梦见有人说话,是否必有人在我们耳边交谈,或者发出一些类似的声音呢?这一点,我可以断然否定。
如果研究梦的共性无功而返,或许我们应该研究一下各类梦境的区别。梦往往是模糊、荒唐而无意义的,但有一些梦十分清晰,符合逻辑且意义非凡。让我们看看后者能否为解释前者提供一些线索。我近来听说的一个合理的梦,来自一个年轻人:“我梦见自己在凯特纳大街散步,遇见了X先生。与他交谈片刻后,我们进了一家饭店。有两位女士和一位先生跟我们同桌坐下。起初,我有些不快,不愿意正眼瞧他们。后来我定睛看去,才发现他们其实并无恶意。”这位当事人特地补充说,在做梦的前一晚,他的确曾到常去的凯特纳大街散步,并在那儿遇见了X先生。梦境并非直接源自当晚,而是对许久前类似经历的回忆。再举一例,当事人是一位女士,她梦见自己的丈夫问她:难道我们不该叫人给钢琴调调音吗?她回答:不值当吧,琴槌的蒙皮反正都要换了。梦中的对话和她前一天与丈夫的对话大同小异。从这两个清晰的梦中,我们可以得出什么结论?我们仅仅发现,两者都重现了日间及相关场景。如果这是梦的共性,我们好歹有所得。可惜事实并非如此,符合情况的梦只是少数;大多数梦与前一日并无关联,我们也无法将其用来解释那些荒唐而无意义的梦。不难看到,我们又有了一项新任务,不仅要知道梦的内容,还要在梦境十分清楚的时候,弄清日前这些熟悉的经历为何会在梦境中重现。
如果仍像之前那样进行尝试,相信不仅是我,诸位也会感到疲倦。可见如果找不到一条可能将我们引向答案的道路,光有一腔热血是不够的。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到这条道路。除了为证实刺激对梦的诱导作用提供了一些宝贵素材,实验心理学并未给我们更多帮助;哲学除了讥笑我们的研究对象鲜有智性价值,也无法提供更多的东西;当然,我们不想求助于玄学。历史和常识告诉我们,梦意义非凡,甚至可以预知未来;这一点很难证实,也不易为人接受。于是,我们的第一次努力便以陷入迷茫而告终。
出乎预料的是,在我们从未注意过的角落,却有线索在向我们招手。我们的日常用语并非偶然,而是古老知识的沉淀,不应被忽视——奇怪的是,俗语中有一个词,叫“白日梦”。白日梦是一种幻想,它十分常见,在健康人和患者身上都可以观察到,人们能轻易对自身的白日梦进行研究。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现象顶着“白日梦”的名号,梦的两点共性却并不适用于它。顾名思义,白日梦显然与睡眠状态无关;就第二点共性而言,处在白日梦中的人不会经历幻境,只是在想象;他们知道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在幻想。白日梦在青春期之初便会出现,甚至常常可以追溯到儿童期末,此后持续经年,直至成年后被放弃,或是延续到老。白日梦的动机十分明显,当事人总会幻想一些有助于满足其自大、野心、权欲乃至性欲的事情。幻想权势滔天的多为年轻男子;将期望寄托在美满爱情上的女子,则多有性幻想。当然,男性的幻想背后也多是性需求在作祟,毕竟所有的英雄行径和成功都是做给女性看的,是为了获得伊人的眷顾。在这一前提下,白日梦样式繁多,结局各异。有些白日梦很快就被舍弃,为新的幻想所取代;有些白日梦旷日持久,能适应当事人生活状态的改变。换句话说,它们与时俱进,既有“时代的烙印”,又受新情况的影响。这类白日梦是文学创作的原材料,作家用特定的手法对它们进行改编、包装和删节,将它们用在故事、小说和戏剧上。白日梦的主角总是当事人自己,他或直接出现,或以显而易见的方式代入另一个身份。
白日梦有此名号,也许因为它与真实的梦一样,内容与现实脱节;也有可能是因为它具备我们未知的某种梦的心理特征,而这也正是我们苦苦寻找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认为白日梦与梦同名说明了很多道理——事实却并非如此。真相究竟如何,此后才能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