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苍天净土
我要的不是一座普通的教堂,我要在人间建筑一座伊甸园。
——罗伯特·舒乐
在陕北的黄土高原,黄河流域的边缘的窑洞是西北部贫瘠荒莽的原野之上最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建筑。沉默,木讷,古朴,安宁的黄土窑洞,在绿色的山脊上呢喃着,唱着歌。沿着黄土屋脊雄奇的山脉和黄河的古老河道,遥望吕梁山,六盘山以东的荒野,另一种神秘主义色彩的建筑沧桑的色彩流溢着,充满了晋西的金黄色,那是云冈石窟浮云流水一般的微笑的佛像石刻。这些石器,木质,砂石,茅草,瓷片,金箔,水墨构成的黄土长卷上,漫山的绿色从远古消逝,只留下粗糙的花纹和甲骨文字的哀愁,陕北的黄土窑洞和这流水般的云冈石窟雕刻下来的微笑。
我像一粒种子,被青鸟和云朵带到了武周山下。
在武周山麓之下,绿色的屋瓦,黛蓝的水痕,飞翔的青鸟在石刻上入梦。这些古老陈旧的瓦片和雨水都在缓缓的张开嘴巴,呼吸,吐纳,伸展身体。从黄土高原的脊背上遥望这东方纯净的石刻,佛像的微笑有一种晶亮的光泽,繁体的文字,简洁的壁画,像是七彩的天空,朵朵白云。青黑色的梅花篆字,泛黄的经文,竹简浸渍在流水里,我手掌里的种子和沾满泥土的化石映照着武周山的光辉。
武周山下,云冈石窟始凿于北魏兴安二年(公元453年),大部分完成于北魏迁都洛阳之前(公元494年)。在云冈石窟的浮云下,青色的河谷,冷黑色的佛龛,这些石刻丰满圆润,双耳垂肩,双目有神,两肩宽厚,它们安稳的栖居在石崖上。这些石刻的线条朴秀,清丽,媚艳,与甲骨文,金文,青铜篆文的笔触不同,它是飘渺的,虚空的,石像的本质只是游人的一种欲念,它像青山下的流水,不停的清洗着云冈石窟沉寂的记忆。
石窟依山而凿,东西绵亘,气势恢弘,但它内心的柔软,细腻,婉媚都与古代建筑的气质不同,远望这绵延在山地间的石刻,透过绿色葱郁的树木,你看到的是一片绿色。黄土,古木,石器,这些元素构成了黄土高原的灵魂。水墨和古文字,山脊构成了云冈石窟形而上的寓意,白云悠然的漂浮在微笑的石窟佛像之上,流水穿过黄土河道,直奔东南,陡峭的崖壁,曲折盘旋的山谷,蜿蜒着,吟唱着,随着呼吸起伏。
在这些古代遗留的建筑物和采用不同几何形状构筑的金粉迷失的云冈石刻中,可以读到佛经故事与经文。花冠精细、衣纹流畅的石刻,线条优美,浮雕生动,这一切都与我梦中的那个绿色的花园如此相似,或者是它是一个启示,假象,但着石器中却是藏着汉字的真身。那是云冈石窟之上的云朵。
当你在如此神秘的建筑和微笑之前产生疑惑的时候,你只能在古代的建筑师的作品中去寻找这些菩萨、力士、飞天的存在意义。它们两颊腴润,体态丰满,形态自然,衣纹流畅。它包括建筑的意义以及人如何面对时间的流逝,风蚀,流水的浸渍保存高贵灵魂的方法。乐伎、舞伎在石刻中沉思着,舞蹈着,它们的身躯已经融化成这武周山的一部分。所有的烦恼和哀愁都消逝了。
武周山下,天似穹庐,四野茫茫,古人看到的是云冈的黄昏落日。在黄河流域没有文字记载的时代,建筑的意义首先是一种启示,建筑活动本身是一种苦行。这些木石建筑,栖居着古人沧桑的灵魂和疲惫的身体。流水冲刷着菩提,如今云冈石窟的石刻只剩下浮雕的微笑。微笑不会腐朽,衰败,只会如流水一样深入人心,山谷,渗透到现代人的梦境中。
这个寓言的本质意义是指向建筑内部的一种暗示,它与1968年建筑师罗伯特·舒乐(Robert Schuller)的预言和结论是一致的。尽管师罗伯特·舒乐(Robert Schuller)所说的伊甸园只属于基督。
1968年的春天罗伯特·舒乐(Robert Schuller)告诉设计师菲利普·约翰逊关于他对建筑的理解与构想“我要的不是一座普通的教堂,我要在人间建筑一座伊甸园”。菲利普·约翰逊(Philip Johnson)在他的设计理念里否定了这种设想,因为他的设计是在一个人性的真空里用线条,力学曲线,数据,审美意向做出的实验,没有人知道他怎么理解和解释1968年的第三世界的那些“上帝之城”的街角里的帐篷,汽油桶,茅舍和沙漠里的泥土建筑。约翰逊不会针对上帝的城市里的棚屋,疑惑的残障者,双语使用者的哀伤做出判断,只有舒乐会认真的用玻璃和几何线条建造悲悯的伊甸园(the Garden of Eden)。然而云冈石窟的建筑,佛的微笑,不是1968年的达达和朋克将愤怒,同情与虚无用金属和知识的利刃混合在一起,用涂鸦的形式宣告这种理论的消亡这么简单。神父的话依然在起着寓言的作用。科学的知识和数字化的建筑,文学世界的诗意依然统治着建筑的身体,艺术家和贫困的诗人得到的只是灵魂的躯壳,罗伯特·舒乐(Robert Schuller)的建筑理念与北魏兴安二年(公元453年)的君主之间并不存在本质的区别,它们都是人类心灵中萌发的一粒种子。
时间就是一粒种子,需要雨水,节气,温度,养分它才能结出果实。我在更多的时候像是从汉语言的母体里成长起来的一粒草籽,让我对这武周山下的云冈石窟有着更为感性的理解。这粒种子要离开盛产民谣和疾病的城市的汽油桶,沙漠里的帐篷,贫民窟,重返伊甸园。
伊甸园,the Garden of Eden。
站在武周山下,你会对这纯净之地产生一种错觉。本质上它与这云冈石窟石刻的琉璃净土都只是一种现实之外的乐园,但是繁密的汉字似乎记载的却是纯净的土地,它的确存在于云冈石窟,或者更遥远黄土高原的山谷,窑洞,山梁。黄土是纯净的,这壁画也是清洁的,云冈石窟留下的不是时间的躯壳,风云侵蚀并不能改变建筑的本质。我从一个遥远的城市来到这里,看到的是它的肉体与灵魂。你在凝视中可以看到它的眼睛,那深邃如河流的目光,慈悲的凝视着山脚下的游人和流云,树木,沙石,落叶。贫困的,骄傲的,暴戾的,悲悯的,轻薄的性格,心灵都是这些肉体的折射,一种生命展现,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人类建造起直达窟顶的方形塔柱,构图繁杂,玲珑精巧,引人注目的佛雕。
黄昏的时候,站在武周山下,我抬头看到的是手执弦管、打击乐器的石刻乐伎。五头六臂乘孔雀的鸠摩罗天,琉璃瓦顶,雕饰精美,姿态飘逸。没有烦恼与苦痛的鸠摩罗天和这云冈的流云一样姿态轻盈,美妙。
佛的慈悲与微笑,这是纯净之地,琉璃的光辉晶莹剔透,清澈,明媚。纯净的种子。
神父说,在伊甸园里人类纯洁的心灵受到了引诱。当你的视野里出现的不再是黄土高原的火焰绿,而是沙漠里的帐篷,草原上的敖包,工业城市郊区的汽油桶,铁锈,乌黑而原始的狩猎工具,雕刻石器,砍砸器,火镰,建筑的意义就彻底的紊乱了。云冈石窟的佛像,菩提的微笑给予我的这是关于建筑的启示,茫茫的黄河文明之外,我像一个虚伪的艺术家一样,在戈壁滩上喘息。
在岩画和彩陶的对立面,是懂得政治权利的知识分子和勤恳的传教士。流水,月光,桂花,这些古典的影子已经从乐园消失了。失意者,流浪人,乞讨者,他们的只能在废弃的汽油桶里烂醉,陷入愤怒,嫉妒,悲伤。
这一切与罪恶,道德无关,它只是一粒种子的迷失。在混乱喧杂的街头和现代主义的夹缝中,它褪色了。绿色的光已经涣散。
视野逐渐扩散,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与文明绿色的橄榄树,黑森林。在云冈石窟的意象之外,我寻找着建筑师罗伯特·舒乐(Robert Schuller)所设计的水晶教堂。清澈的花纹,明亮的光线,它代表的是一种无邪而纯净的艺术。因为无论在设计师还是畅销书作家的观念里,童话依然存在,苦涩的橄榄枝依然具有经济价值。
中世纪的祭祀抚摸着经文在讨论基督的身体与圣母的时候,他们担忧自由与权力的辩论会导致人们对信仰的质疑。而那些漫步云端建筑高层商业大楼的芝加哥学派的设计师则直接将新的材料和技术填充到建筑物的内部,创造出新的身体。在伪现代艺术的观念体系里,流浪汉,窃贼,道德败坏的瘾君子,同性恋只能居住在汽油桶和棚屋里,这是神圣而自然的法则。在这个混沌的空间里滋生着暴力与犯罪,毒品,也包括新的街头音乐和说唱艺术。
在庞大的城市里我寻找着云冈石窟山谷里的那种绿色。当火车穿过华北平原,黄土高原,起伏的土浪个远山下的麦田,那种绿色使我嗅到涩涩的芬芳。这些绿色凝固在山色里,我从南国的水稻一直向北方追溯,直到这云冈石窟之下的松木。老实的火车窗外,清凉的绿色平静的流淌着,像是风筝和鸥鸟那摇曳的线路。飘过那些居住在贫民窟里的孩子疲惫的眼睛,飘过天空,没有时间和方位的概念。
逃离那个逼人说谎的城市,我在武周山下的云冈寻找我的绿色精灵。
我的菩提树,Ficus religosa,深绿色,有光泽,不沾灰尘的菩提树,枝叶扶疏,浓荫覆地。我在云冈石窟的山崖上静静的看着流水和浮云从我的眼前飘过,仿佛时间不曾逝去,绿色的精灵就在我的衣袖中沉睡。大地如此安宁,山色明媚。我的Ficus religosa像婴儿一样纯净,白如霜雪,有着明亮的眼睛。
快节奏的舞曲和杂乱的语言都指向一个语义中心,“妈妈,我想在黑暗中找到回家的路”,这句话可以用另一个德国诗人的诗歌来替换,“在柔媚的湛蓝中,教堂钟楼盛开金属尖顶。燕语低回,蔚蓝萦怀。”这是荷尔德林的混沌空间,它甚至允许读者在这教堂是涂鸦,是混沌,也属于涅磐,属于陈旧而落寞的云冈石窟悲观的微笑。是的,法官是公正的,神是仁慈的,但是我们,无家可归。
是的。每一个人都无家可归,政治家和经济学家不断的对城区进行大规模的改造,拆迁,诗人已经不懂得像古埃及劳动者使用棕榈木、芦苇、纸草、粘土和土坯建造房屋,那些绿色已经枯竭了。是的,我所寻找的只是七彩云朵之下的一颗绿色的小树,绿色的精灵,它生长在云冈石窟的流水和浮云深处。那是纯净的泥土和新鲜的琉璃瓦映照的童话世界。
武周山下,云冈石窟佛雕的微笑令人悲伤,剥落的色彩,腐蚀的石块,被流水带走了。原始粗糙的佛像,它的微笑是苦涩的。而我们怎能如此悲伤的走回家?
伊甸园,the Garden of Eden.我的菩提精灵,云冈的云朵,请带我去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