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沉寂的“桃源”(2)
“要是大家都象你这样想,就没事了,不知先前,大家吵的多厉害,都说他贪污了,要不,分的怎么全是乱衣服呢?”
“这等年月出这等惨事,看村干部该如何向上面交代?”
“交代个屁,谁管你怎么死?”
“是啊,谁管你怎么死?”
“他可是个倔强的人,吞药就没得救了。”
刚分完被子衣服的人们回来看到这一幅稀奇,兴奋到了极点。只不过嘴上还挂着同情而已。夜风阵阵袭来,谈论了一会,感叹了会,人们便三三两两的回去。啊,这乡村夜色多么沉静,却藏着人从未见的阴森。
一大早,阳光和暖,雾气腾腾。晨雾中透出的清冽叫人感觉无比新鲜。晨雾悄悄收拢。万物一片新辉,大地一片生机,鸟儿在田梗边清幽鸣唱。
“唉,昨夜吞药的杨老二不知怎样了?”一起来鹿女便惦念着。
“怎样了?死了,本来还有救的,只是要车没车,要船没船,要器材没器材,如此颠簸几个小时,还没到小河医院就死了。”阿利疲倦的说。
“死便死了,好容易啊。”鹿女有些惋惜。
“死了也好给上面一个教训。”
青苔码头那个从车上摔死的农妇教训了谁啊。还不说是自尽的,只是苦了他的亲人。
“其实我们也没抢着什么衣服被子的,他真不该死,不值。”
“不值也死了,要死也只由他去。”
鹿女与阿利感叹了会,各自进屋去做早饭。
杨老二是天鹅村二队的队长,也算为公殉职。村里拿出两千元安葬费。上面还下来两个干部看望他的家属。把他儿子提到村上当了干部。此事算告一段落。
他不就是个枯老百姓么,有当官的看望,有公家的钱送葬,有政府给了他家六千元补贴,还把他儿子弄去当村官,还要怎样?
有什么值得眼红的呢?鹿女不理解这些乡亲,每听到他们对死去的杨老二议论纷纷,心里特不是滋味。他们似乎只是些行尸走肉,每日里就等待提供他们打发无聊时光的谈资,缺乏起码的同情心。
感叹了一阵,议论了一阵。热闹的几天过去。杨老二便告别了人世,告别了贫苦与这多灾多难的天鹅洲。因着这事,上面给大家又分发了些救灾米票,人居住越发平稳。似回到了一个远古荒漠的地方,离天鹅洲十分的遥远。
到了冬月,天鹅洲码头,路边又热闹起来。拉牛草的老百姓,咧着皱巴巴的脸苦笑。命根子似的牛要过冬了,码头聚满了从河那边弄牛草回村的人。他们或是亲戚稻田送的,或是自己帮工换的。村路上成天都不寂寞。
基于96年的经验,一下堤,鹿女就做起了救灾米票换新米的生意。陆仔运了些好米在家,生意竟出奇的好。每百斤米票兑换九十斤优质大米,因为米票只能兑到霉米黄米,且去镇上粮站的路烂死不好走。大卬小窟窿的,板车都挺坏。这年头小菜也精贵,没钱买肉鱼,当得吃点好米。老农一边拉牛草,顺便也拉些米回去。
鹿女每天坐在案头记帐,替人换米,收票存票,真象个米行老板。这情景使鹿女感觉希奇。先些年,他们还为买点米到粮站一等就是半天,这时候自己倒象粮站经理了。北风吹的有些冷寂,她穿着素日不常穿的红袄子,有种恍惚隔世之感:我这是在哪里呢?儿子荞放学回来,突从禾场跑进屋里大叫:“妈妈,我肚子饿,我要钱。”“锅里炖着饭呢,你去吃罢。”“我不吃饭,我要钱。”儿子在她腿缝里绊来绊去,她烦了,把钱往桌上一搭:“拿去吧。”儿子拿过钱,一溜烟跑了。
啊,这日子似乎与从前的某些日子是重复的。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天当黑,陆仔披着满身金光回来。面带微笑的亲吻她,与她共进晚餐。乡村黄昏仍旧洋溢着甜蜜气氛。而此时,好些老农正饿着肚子赶着从渡口把牛草拉回去。与他们相比,他们真是美满的如同天上了。
灯光下,望着陆仔,鹿女总有种莫明的恐慌,仿佛这一生一世与他有那么多话讲么?要是突然一天,所有话都讲光了,怎么办?这么想,她便当真不知该同他讲什么了?但见他不断蠕动的嘴唇,又感觉十分古怪,他谁呢?他只不过在吻从前那个属于他女子的身体罢,她的灵魂早已离开这,离开身体了。
可天一亮,鹿女恍惚的感觉就消失了。而这门前,雷打天不动的,每天都要走过一大群去拉牛草的老农。一边走一边吆喝,是在吆喝心中的郁闷,还是吆喝牛的脚步太慢?若是好年景,这吆喝当属于喜悦,现在这年景就无法猜测了。起初牛草很好弄,过完冬月,牛草就很难弄。弄一板车牛草,要跟人家换一个星期的工。
“怎么弄点牛草要去七八天的?”鹿女问陆仔。
他笑说:“总不要帮人家割谷,才能有稻谷草啊,出些力气,但不要钱。”
“力气不是钱么?力气也可以卖钱的。”鹿女接过陆仔的话。
“力气是自己的,这年头什么都值钱,只有力气不值钱。”
“有亲戚,还去换什么工,送点不得了,以前我们的牛草可都是送的。”鹿女开玩笑说。
“哎呀,这当是有亲戚的人家,没亲戚的,想这么作,都不行,牛草多贵啊,一板车一百多,今年多少地方受灾了啊,月亮湖,潭洲子,江滩……”
“也是啊,好年景,那枯黄稻草真没人要,这不,稻草也变金条了。”
陆仔隔天就参合在这人群中,去横市镇进些好米回来,每次都是早去晚归。这天头一次,天黑了还没回。鹿女心中惦念,跑到路边去问拉牛草的老农,他们都说没看见陆仔。阿利见她这么急,安慰她说:“我看你是与陆仔一起过习惯了,分个一夜,也是不习惯的。看那些一年上头都不在一起的夫妻,该乍办?”
“我怕他出什么岔子。”鹿女说。自从94年柴码头翻船事件后,往后陆仔出门,迟一会会回来,她总担心得不得了。
“出什么岔子,又没去多远。”阿利安慰她。
话尽管这样说,心里还是不落拓,夜里也睡不安稳。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天鹅洲北头出现了一群吹吹打打的道士,穿着青色衣服,不断的跳舞跳舞跳舞,舞起的灰尘,遮盖了半边天。远看去,简直就是地狱,充满阴森。还有叽光叽光的锣鼓甲叶声,听了叫人碜得慌。好在那群道士没有近来。鹿女吓得浑身是汗。原是做了一噩梦。
第二天阴天,一大清晨的寒风有点刺骨,村头村尾没有一个人走动。夜里的噩梦搞得鹿女一大早害怕往村子北头望一眼。其实村子北头就死了个杨老二,送他上山的那个情形与梦中有些相似。但远不及梦中的黑压压,阴森森。望路上,也不见陆仔身影。清晨的天鹅洲特别寂静,只是太过寂静了,静得冒出股阴风。她一个人觉得太冷,便关好门去小姑家坐坐。小姑在做早饭,春春,狗狗两姊妹一大早去黑鱼浃里摸鱼了,小姑厨房的脚盆里还喂着几条大鲤鱼。小姑说:“这两个孩子回家了,就只晓得摸鱼,这不摸了这些天,还卖了几个钱。”看情形,小姑的生活似乎比小姑父在时还好过些了。望着小姑锅里冒着的热气,闻着小姑家的饭香。不等小姑开口留她吃饭,她又跑回家来。
阿利一见她,就疯了似跑出来,惊恐的对她说:“鹿女,鹿女,不好了,不好了,出大,大事了…”
“出什么什么,大,大大事了?”
“陆仔,陆仔,他,他他回回回来没?”
“没,没,没回回来,怎么了?”
“听听听说复复复兴兴闸闸闸翻翻翻船了,一船死死了十十三个,好好好吓人啊……”
鹿女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锅铲“咣”的一声掉在地上。
阿利见鹿女如此惊恐,反倒镇定下来,说:“昨天拉牛草的老农有七八个,船上据说装满了牛草,没装米,陆仔应该不在上面。”
听阿利这样说,鹿女有气无力的问:“怎么翻的?平风息浪的。”
“有个老农牵头母猪到河那边配种,回来搭了那船。母猪太饿,把船底塞洞的泥巴当做粮食咀嚼,水灌沉了船,才发现。现在船码头到处是人,哭爹喊娘的,寻亲寻爱的,乱翻天了。”阿利说着,也慌乱的回去了。
那噩梦原是真的,鹿女痴笑了两下,躺在椅子上不能动弹。这个时候的天鹅洲多宁静啊,空无一物的青光大道上,不久便会涌现出梦中的那群道士,吹吹打打,送走那些落水的人。这时候,陆仔的身影隐隐而来,远远地望着她笑,笑,似梦一般的……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乖乖,吓坏了吧;乖乖,我好好的。”陆仔边拍打着她,边搂紧她。她却在他怀里缨缨的哭起来。
早饭一过,人们就一群一群赶往出事地点,情绪空前高涨。先前那桩吞药自杀的人命案,比起这桩沉船事故,简直大巫见小巫。人们很快就把那杨老二忘了个一干二净,满脑子都是那些落水的苦命人。一刹间,天鹅洲天昏地暗起来。那艘我们学生时代便破旧的老船,到今天已是千疮百孔。但为了赚钱,它没有一天停歇,加上这年年倒堤,船上生意特别好,更没有时间修补一下。
“这个时候,我才真感到生在天鹅洲的悲凉。”陆仔沉重的说。
鹿女因过度的惊吓,神经还处于极度状态,来不及对那些死者表示哀痛。她以为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月,定会失忆。正如陆仔所说,这是何等的一种悲凉。倘不是泻洪无人管理,人们也不会乘这艘破船去弄牛草。那只破船倘不是生意太忙,也不至于用胶纸装着泥巴塞进破洞,直到船沉了,才知是破洞被母猪咬通了。
“真是惨不忍睹啊,两姑嫂起水时,手还紧紧拉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那娘一见状就昏死过去。”
“一个十三岁的男孩被自行车压在河底,尸体捞了三天,才捞着,淹死的他妈起水时,眼睛还瞪着,也许是想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吧……那家的男人一到河边,就往河里蹦……”
……
每个去现场回来的人,都忍不住唏嘘叹气,精疲力尽。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天鹅洲每个角落都只听见哭声,吵闹声,敲锣打鼓声,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也许是过了一百个世纪。人们终于平静,天鹅洲不再那么闹腾,也不再那么阴森。那些落水鬼都已安葬,年老的年少的,一律逃脱了苦难进入天国。其实,他们谁也不曾料想,那么大的洪水,他们没死,水下去了,倒死了。试想天鹅洲几十平方公里的巴院,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人,是什么气氛。人白天行走在这,身子都发冷。
渡船老板的良心受到了极大折磨,自知难逃其咎。就此投案自首。还以为他会自杀以赎罪恶。正式接管天鹅洲的天发集团,一举下令废除小木船通渡。赔偿每个死去家属三百元钱,此事便告一段落。
许多日子过去,人们似乎忘却了一切。日子在平淡中一日一日逝去。只是鹿女的心情,永远无法回到从前。倘使不是手中正整理的手记,心中还存在一份遥远的希翼,还有一线光亮透过黑暗……她会逃离。是远方金木给她留在此处的力量,是陆仔给她从前美好日子的回味,是周一菊菊的存在……使她浸在昔日此处的温馨里。她已无法从现在的天鹅洲找到与从前天鹅洲一点相似的地方。心怀过去,展望未来,只是怎么也赶不走眼前的困惑与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