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等到风景都看透

一

生命在一瞬间退去一切华彩。只有黑与白寂寞的映照。我仿佛每天都在流离之中，18岁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半生，轻轻一抖抖就可以落下无数尘埃，而这一路的风尘仆仆，并非自我甘愿，而是一种被迫地接受。如同一次艰难的行走，我走过无数的岔口，上帝却没有给予我选择的权利，我所走的每一个路口都有指向，无从选择。敏感的孩子通常都很早熟，我总觉得我的童年比别人短。于是匆匆品尝世态炎凉，那些单纯而美好的日子总是格外仓促，令我们来不及回味就草草收场。

我的父亲是个工人。常年辗转在各个工地之中，他亦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为人粗暴，没读过什么书。说话常常粗言秽语。因着生活的重压令他酗酒，本就微薄的薪水加之这种不良嗜好，家里的条件更加拮据，每晚醉醺醺的回来，母亲稍有微词父亲便大打出手，拳打脚踢，而这种场面父亲从来不对我避讳，于是从小便在心里呐喊着离开，潜意识里认定这里并非我的归宿，只是一个暂时栖身的地方，从未感觉到家的温暖。因为无法安定。

母亲并不是没有反抗过，也曾还手。可母亲不比男人，越反抗他打得越凶，母亲身上总是伤痕累累，常常无法出门。也不知何时起，我的耳边常常出现幻觉，总回荡着争吵声，儿时日夜纠结我的只有恐惧。

母亲渐渐对这种打骂习以为常，不再反抗，只是每次都是用最恶毒的语言反击，直到最终跪在他的脚边告饶，他打累了就骂骂咧咧的回去睡觉。那个时候父亲的词语相当模糊，我对父亲的恨犹如一棵被深深植在沙漠里的树，看上去不动声色，可是其实已经深深地抓住地下的泥土，时光辗转而去，渐渐的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那次我亲眼看到她用烟头烫在母亲的肚子上，母亲生我时留下的那套丑陋的伤疤恍了我的眼睛。我跪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腿请求他住手，可是他非但没有停止，回手给了我一记耳光，骂道，我他妈的对你不好么？你护着她？这是他第一次打我。

他并不知道如何传达他对我的爱，平时对我说话粗声大气的。吃饭的时候我只要吃得少了点，或者剩饭，他就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吃光他们。每天早上我要去上学的时候，他会走过来摸摸我的衣服，然后说，太薄了，再去加衣服。这些关心的话在他口里讲出来变得如此生硬。我小小的年纪根本就无法体会他的爱，加上父亲对母亲的一切罪行，让我在儿时对他非常嫉恨，包括记恨一切男子。所谓的婚姻，所谓对男人的依靠，在我眼里变的一文不值。不过是一种哄骗，任何男人都不值得信任。

我顿时觉得鼻子一阵酸痛，头开始晕眩，之后粘稠的血液从我的鼻子里缓缓得流出来，抵达口腔的味道令我恶心，血和泪统统停留在我的脸上，我想我当时一定非常的赃。

他像往常一样打累了回去睡，我慢慢的爬到母亲身边，看着母亲疼得龇牙咧嘴的表情，我用小手擦着母亲的眼泪问，妈妈，你没事儿吧？

母亲费了好大的力气把我抱在她的腿上，哭着对我说，遥想，你以后要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他不可以打你。

二

假如有一个男人说爱我，我最想问他的问题是，你会打我么？

三

他不可以打你。

这句话一直留在记忆深处，像一句经文被我日日诵读，夜夜膜拜，一直被那种无休止的噩梦纠结，睡觉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苦难的事情，我经常失眠，17岁的时候就已经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可是好不容睡着了又被噩梦惊醒。这种恶性循环导致我的身体非常差，月经不调，面黄肌瘦。

我拼命的学习，只为走出这个家重获我自由。我太迫切离开这个地方，像渴望冲破牢笼的鸟，这日日束缚我翅膀的囚笼已经夺走我的童年，我的青春应该飞扬。父亲的暴力并没有因为岁月的车辙轻轻碾过而减少分毫，我也开始为了母亲的逆来顺受而绝望，甚至偷偷嘲笑母亲的懦弱。

父亲在工地做了数年，被提升为包工头，工资渐渐多了，对这个家也开始厌倦，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女人，比母亲年轻，比母亲漂亮。这就已经给予他背叛家庭的全部理由。很多年以后，我会不自觉地把父母的感情拿出来审视一番，带着旁观的冷静以及无奈，他们是否有爱情？假若没有何至于令母亲如此委曲求全？假若爱过，背叛又将作何解释？那句背叛说得如此轻易，谁能看到那颗心的鲜血淋漓呢？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竟然不再沉默，那次跟踪父亲抓到了两人偷情，她抓起酒瓶狠狠地像女人的头砸去，最终自然逃脱不了父亲的一次毒打，那次母亲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母亲能够下床以后就不辞而别，只留了一张字条给我，遥想，记得，可以容忍男人的打骂，却不能容忍他的不忠。

母亲把对父亲的失望转变成了对我的遗弃，从此我没见过母亲，我常想，她是不是死掉了。

父亲的离开举动仿佛令10岁的我懂得了什么，在爱情里，女人可以原谅男人的一切过错，包括他用最极端的方式对待自己，但只要他还爱着，只要她认为他还爱着，她便可以赴汤蹈火，哪怕抵上命也值得，可若辛苦维系的爱情都没了，那不忠显然比自己挨打还要令她觉得羞耻，那么她便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母亲走后的一个月，父亲把女人接来家，从此，我畸形的家庭变得更加畸形。

四

冷是我的高中同学，英俊且优秀，我喜欢站在舞台纵情拉着小提琴的姿态，他骄傲的像个王子。冷是所有女孩子的梦，于是我把梦悄悄的锁起来。我在学校没有朋友，我没有钱去买漂亮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沉默寡言。我从来不曾奢望冷的眼睛会在我的身上定格，哪怕一秒。于是，更多的时候我只能偷偷的站在角落静静的看着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那是一个童话，一个在阴暗里成长起来的少女做过的唯一的梦，那个梦那么甜美，与以往任何一次的噩梦都迥然不同，那个梦可以令我去死。

可是命运总是喜欢和我们开着或大或小的玩笑。我常常想，假如那天，我没有在我的书桌里发现那张苍劲有力的字条，没有因为他的那句：“我喜欢你。”而忘记了王子和灰姑娘的距离。那么也许，接下来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吧。

你知道的，儿时的爱情并没有道理，爱上的也许只是爱情本身，那样一个男子本身就无法令人抗拒，加之我想没有一个孩子会像我一样对爱那么饥渴，我需要很多很多爱，我对周遭一切事物都缺乏安全感。于是冷的出现仿佛是一道光芒，虽然非常稀薄，却足以照亮我整个人生，它暗淡太久，一束光足够。

我紧紧地抓着那张字条，来到他约我的地方。那个篮球场，曾经是我偷偷关注他无数次的地方。那天非常的闷热，我跑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手心涔涔的冒出汗来。

远远的看见他站在篮球场，孤零零的样子令我心疼，我跑得更快了，我不要让他孤单。

“你等很久了么？”我气喘吁吁的问。

“来了一会儿了。我……我喜欢你。”他羞涩的说，完全没有了平日的骄傲，那一瞬间我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冷，为什么喜欢我？我那么平凡。”

“因为我看到了你的不平凡。”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云黑压压的连成一片，树叶被风吹得狠狠地摇曳，雨点放肆的砸在我的身上非常的疼，可是我倒在冷的怀里却一点都不觉得疼，那是仅有的拥抱，却和母亲那晚的拥抱截然不同。我和冷都被淋湿了，可是我觉得那感觉棒极了。我躲在他撑起的衣服下面小声的问：“你会打我么？”

五

女人来到我家以后，我的噩梦并没有结束。女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子，一下子，这个孩子成为了家里的宠儿。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对谁如此温柔，如此体贴。女人更加肆无忌惮。看我的眼光更加令我毛骨悚然，父亲常年不在家，稍有不如意就对我拳打脚踢。毫不留情的骂道：“拖油瓶！你怎么不去死？你妈是和那个野男人生下了你这么个野种！”父亲在家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收敛的意思。父亲被她治得服服帖帖，不敢多言语半句，恍然间，我竟然误以为曾经对母亲百般凌辱的日子都是我的错觉。而母亲悲惨的日子转嫁到了我身上。我开始恨，恨父亲，恨母亲，恨这个扭曲的世界。

我总会在梦里梦到母亲，只是她的面容开始模糊，她离我那样遥远，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忘记她的种种，包括那个令我颤栗的拥抱。

一次我来了例假，痛经几乎折磨我致死。头上一直冒着虚汗，浑身发抖。这时，她狠狠地踹开我的门骂道：“贱货，你在这儿装什么死？赶紧给我做饭去，都她妈几点了！”

我哭着说：“姨，我肚子疼得不行了，今天你自己做一口行么？你把碗放哪，我好点了我去刷。”

“你说什么？我去做饭？我去做饭我儿子谁管？发生什么事儿你担待的起么？你生病了？你能生什么病？贱命一条！”说完过来拉我，她把我从床上拽下来，由于体力不支，我没站住，狠狠地跌坐在床下，她开始扯我的头发，我拼命的告饶，我说，别打我，别打我，求你了，求你了！她没有住手的意思，把我往屋外面拖。我忍无可忍的吼道：“你会有报应的！今天你怎么对我，明天就有人怎么对你儿子！”

她仿佛被我彻底激怒了，骂道：“贱人！你敢诅咒我儿子？”于是狠狠地踢在我的肚子上，一下，两下，三下……最终我失去了知觉。你知道么？许多个日夜，我都希望那一刻我就静静的死去了。这样，我的生命中是不是就可以永远没有疼痛，没有仇恨，没有折磨？

六

我和冷在那个夏天走到一起，那个夏天下了有史以来最多的雨。他说，遥想，我想要照顾你。

遥想，我想要照顾你。

这一句话就是最有魔力的承诺，我长到16岁都没有人认认真真地说过想要照顾我，它令我温暖。在一起的日子亦不好过，我敏感而多疑的性格令我非常没有安全感，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问得最多的是，你爱我么？

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根本不爱我。

我每天为这个问题纠结的几乎疯掉，我没那么疯狂的爱过谁，没有理智，丢掉我所有的骄傲和自尊。我几乎每天都在哭。可是一切的快乐和痛苦却如此清晰，并且心甘情愿。

那次冷终于忍受不了我的患得患失，对我吼道，你他妈的有完没完？我怕极了，开始哭，跪在他的脚边说，不要打我，求你，不要打我。他非常惊讶，抱着瑟瑟发抖的我问，遥想，你怎么了？我怎么会打你呢？我不会的，你别吓我呀……我听到我的牙齿咯咯的响，深深地陷入在童年的梦魇里，父亲的打骂声充斥耳边，我说，冷，对不起，我再也不那样了，我错了，求你别不要我，别打我，求你了。

冷第一次看见如此失态的我，非常心疼，他把我抱在怀里说，遥想，我是真的要给你幸福，无论你曾经经历过什么，都忘掉它，都过去了。你要相信我。

七

那次的毒打，没有令我丧命。却夺走了我做母亲的资格。她仿佛开始收敛，虽然打骂仍旧频繁的在家庭中上演，只是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已经不再那样肆无忌惮。只是这个时候我觉得她的手下留情并非对我心存愧疚，而是因为我的那个诅咒。一个人，无论她对世界的感情多么的稀薄，她始终有她所在乎的人，何况是一个母亲。

冷，你对我说，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忘记他们，都会过去。可是，当那些切肤之痛仍旧历历在目，犹如一柄坚硬的尖刀深深的划刻在生命的顶层，笼罩的都是对这个世界的绝望以及仇恨。你要我如何用一颗感恩的心情去面对这个世界，如何对往事视而不见，任凭他们张牙舞爪的示威我却无能为力。我们总是天真地以为，每一次的困苦都是一个终结，可是是一切都只是一个开始。

父亲在工地干活时，从楼上掉下来一根钢管砸在了他的头上，从此我彻底成为了一个孤儿。父亲死后的三个月，女人带着她的儿子改嫁。临走时塞给我500块钱，以及留了这个房子给我。拿走了我父亲所有的钱。临走时她说，我不欠你们家的，我把我最好的青春都给了你父亲。这是我应得的。你没生在一个好的家庭里。你怨不得别人。说完拖着行李走掉了。

我没有钱，我只能辍学。我在什么地方都是无足轻重的人，没有优秀的学习成绩，令我的离开不动声色。老师和学校都没有找我。全世界记得我的只有冷。

他来到我家，看到这个破败而萧条的景象，狠狠地把我搂在怀里，他说，遥想，我会照顾你的。我以后会赚很多很多钱，我可以养你。那一刻，积压在心里的无助与绝望彻底崩溃，我终于可以依偎在一个人的怀里失声痛哭。我不知道明天我是不是依然在你的怀里，可是此刻，你就是我的天，我的全世界。

我把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胸前，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在我的胸前发抖。他说，遥想，你真美好。

那夜，我们在那个简陋的屋子里彼此交付。我没有想过用什么牵绊他，只是想在生命中留下点什么。亲爱的冷，这夜之后，我们就当作彼此从不相识，我的命贱，配不上你。你该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我轻轻的闭上眼睛，这一刻，仿佛全世界都静止了，我听见什么东西在我生命中断裂的声音，震耳欲聋。

八

我卖掉了房子，在一家餐厅里做服务员。我不知道冷有没有找过我，总之我并没有跟他告别。我以为，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也许人和人的缘分总有寿终。比如我和母亲，明明血肉相连，却可能余生都无法想见，我埋怨命运的不公，可是，我能怎么样呢？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和冷竟然还能够再见。只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宁可那夜就是永别。

那日，冷来这家餐厅里吃饭。我忘不了他见到我的时候那个愤怒的眼神。像气红了眼的骑士，仿佛手心仇恨，要把所有人都碎尸万段。

他紧紧地抓着我的说问：“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挣扎着要他松开：“冷，你放了我吧，我们是不可能的。就当我从来都没有来过。”

“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你要我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对不起……我……”这个时候我在这家餐厅里最好的朋友嘉华从走了过来，问道，“遥想，怎么了？他是谁？”

“好，我明白了……你就是为了他对不对？你就是为了他背叛我是不是？遥想，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多情呢？”

“不是，冷！不是这样的！”

“不是？别解释了。我什么都懂了！也对，你可以把你自己轻易给我，就同样的会给别人……”嘉华这个时候已经狠狠地给了冷一拳。骂道：“你他妈的说的是人话么？”

冷爬起来不甘示弱。两人在餐厅里开始大打出手。我哭着把刀逼在脖子上说，你们再不住手我死给你们看！

冷不再说话，擦了擦嘴角的血，走过来对我说，遥想，我爱过你，很深。

然后狠狠地在我的身边擦肩而过。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九

假如我们不能对一段爱情看的透彻，那么必定是因为我们的全情投入。我其实根本就不知道爱他多深，只是唯一一个男人可以轻易牵动我的喜怒哀乐，我曾经偷偷想着要在他生日那天送给他我的日记，写满他的名字，这个愿望扼杀在我们的失散里，所有的爱与恨，情与怨都已尝尽，疯狂的爱一次就够了，刻骨铭心的情会铭记一生。

只是，也许只有让你对我带着恨，才能够做一个彻底的了解，冷，我宁愿让你恨我，也不要你忘记我。

彼时，我带着对上帝的埋怨，对父母的嫉恨，对冷的依恋孤零零的走在生命的路途里。我知道，这个世界是真实而有效的，来不及半点哄骗，我也知道，只要生活在世上一日，就不能停止折磨。可是我仍旧没有想过要去死。我坚强的活，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在我面前无所遁形。

那夜，我梦到冷。仍旧是一个雨天，我们的身上已经湿透，我在他撑起的衣服下一脸阳光的微笑，他说，偶然，你要相信爱，每一场雨下的都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