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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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亚庚之死

亚庚又从街角跳出,看好了周围的形势,举起枪枝,射击起来。这一回他已经知道瞄准,沉静地开枪了。

他首先去打那在灰色的天空之下,看得清清楚楚的烟突,此后是狙击了挂在邻街的角上的一盏大电灯。一开枪,电灯便摇动了。

“打着了哩!”亚庚满足地想。

略略休息之后,他从新射击,打破了杂货店的大玻璃,打着了红色房子的屋角,看见洋灰坠落,尘埃腾起,高兴了。于是又狙击了万国旅馆的嵌镶壁画和招牌。

轰!——在对面的房屋后面忽然发出大声,同时在近旁也起了尖利的嚷叫。

亚庚大吃一惊,蹲了下去。看见红色房子的一角倒坏了。兵士和工人,接着是亚庚,都乱成一团,从转角拚命地向横街逃走,好容易这才定了神,一个一个地停留下来。

“开炮了!”有谁在对面的街角大叫。“留神罢,同志们!”

轰!——又来了炮声。

大家动摇了,但立即镇定,回复了街角的原先的位置。亚呵德尼·略特方面的枪击,也更加猛烈起来。

“敌人在冲锋哩……!”有谁在什么地方的窗子里面叫着。

于是发生了混乱,五个兵士从对面的街角向德威尔斯克街的上段一跑,一群工人也橐橐地响着长靴,跟在那后面跑去了。剩下来的,则并不看定目标,只向着大街乱放。亚庚所加入的一团中,已经逃走了十个人,只留得四个。亚庚发着抖,喘着气,在等候敌人的出现,觉得又可怕,又新鲜。这之间,就看见穿着灰色和蓝色的长外套的人们,从一所房屋里跳到车路上,向亚庚躲着的角落上开着枪,冲过来了。

“他们来哩,”亚庚想。他激动得几乎停了呼吸。

兵士们向横街方面奔逃,叫道:

“来了,来了!……”

亚庚也就逃走,好容易回头一看,但见大家都没命地奔来,他的脊梁便冷得好象浇了冷水。后面的枪声愈加猛烈,仿佛有人要从背后赶上,来打死他似的,亚庚将头缩在两肩之间,弯着腰飞奔,竭力想赶上别人,使枪弹打不着自己……他跟着那逃走的一团,跑进一条小路时,忽然有一个横捏步枪的大汉,在眼前出现了——大喝道:

“站住!乏货!发昏!……回去!枪毙你!”

亚庚逡巡了。那是水兵。

“回去!”

大家错愕了一下,便都站住了。

那水兵一面发着沙声大叫,一面冲出小路,到了横街,径向德威尔斯克街的街角那面去。亚庚很气壮。他自愧他害怕着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至于逃跑,便奋勇跟着水兵,且跑且装子弹,因为亢奋已极了,牙齿和牙齿都在格格地相打。他很想赶上水兵,但水兵却一步就有五六尺,飞似的在跑。只见他刚到街角,便耸身跳上车路,露着身体在开枪了。亚庚走到水兵旁边去看时,那些在亚呵德尼·略特和德威尔斯克街的街角吃了意外的射击的人们,都在慌张着东奔西走,但俄顷之间,在大街和广场上,便都望不见一个人影子了。水兵和亚庚也不瞄准,也不倾听,只是乱七八遭地开枪。忽然间,水兵一跄踉,便落掉了枪枝,亚庚愕然凝视时,只见他呼吸很迫促,大张着嘴,手攫空中,向横街走了两步,便倒在步道上,侧脸浸入泥水里,全身痉挛起来了。亚庚连忙跳上了街角。

“给打死了!水兵给人打死了!”他放开喉咙,向那些从横街跑来的兵士和工人们叫喊:“给人打死了!”

大家同时停住脚,面面相觑。

“到这里来呀!”亚庚说。“他给打死了!”

兵士和工人迟疑不决地一个一个走近街角去,有的是被驱使于爱看可怕的物事的好奇心,有的却轻蔑地看着战死者。

“哈哈……多么逞强呵!”一个兵士恶意地说。“说我们是‘乏货’。现在怎样。我们是乏货哩。”

大家聚在街角上,皱着眉。那水兵是脸向横街,胡乱地伸开了手脚,倒卧着。这时只有亚庚一个,还能够看清这人的情形。他还年青,长着黑色的微须,剪的头发是照例的俄国式。从张着的嘴里,流出紫色的血来,牙齿被肥皂泡一般的通红的唾液所遮掩,那嘴,就令人看得害怕。两眼是半开的,含着眼泪。而且脸面全部紧张着,仿佛要尽情叹息似的:

“唉唉……”

然而说不出。

聚到街角里来的人们,逐渐增多了。然而全都只是看着水兵,并不想去开枪,不知怎地大家是统统顺下着眼睛的,但竟有人用了怯怯的声调,开口道:

“将他收拾掉罢。”

大家又都活泼起来了。

“不错,收拾起来。收拾掉。”

于是就闹闹嚷嚷,好象发见了该做的工作一样,两个兵士便跳上车路,抓住战死者的两手,拖进街角来,从此才扛着运走。亚庚拾取了缀着黑飘带的水兵的帽子,跟在那后面,但终于将帽子放在战死者的胸膛上面,回到街角上来了。在水兵被杀之处,横着他所放过的枪,那周围是散乱着子弹壳。

“吓,可恶的布尔乔亚真凶!”一个工人骂着说。

别的人们便附和道:

“总得统统杀掉他们。”

大家变成阴郁,脸色苍白,不象样子了。独有亚庚却于心无所执迷,一半有趣地在看大家的脸。奇怪的是,战死了的水兵的那满是血污的可怕的嘴,总是剩在眼中,无论看什么地方,总见得象是嘴。地窖的黑暗的窗户,对面的灰色房子附近的狗洞,都好象那可怕的张开的嘴,满盖着血的唾液的牙齿,仿佛就排列在那里似的。他脊梁一发冷,连忙将眼睛滑到旁边。不安之念,不知不觉地涌起,似乎有一种危险已经逼近,却不知道这危险在那里。他想抛了枪,回到家里去了。

工人和兵士们,一句一句,在用了沉重的,石头一般的言语交谈。此时射击稀少了,周围已经平静,而在这平静里,起了远雷一般的炮声。亚庚一望那就在对面的房屋时,所有窗门全都关闭,只有窗幔在动弹,不知怎地总好象那里面躲着妖怪。枪声一响,两响,此后就寂然,又一响,又寂然无声了。倾耳一听,是卢比安加那方面在射击。

忽然间,听到咻咻的声音。

“喂,大家,象是摩托车!”向来灵敏的兵士一面说,便将身一摇,横捏着枪,连忙靠近屋角,悄悄地向亚呵德尼那面窥探。

大家侧耳听时,声音渐渐分明起来了。

“的确:摩托车。来,认清些罢……”

大家立刻振作了,密集在街角上,将枪准备端整。

从亚呵德尼的一角上,有运货摩托车出现,车上是身穿蓝色和灰色的长外套的武装了的一些人,枪枝参差不齐地向四面突出,摩托车正如爬着走路的花瓶,枪,头和手,蓝色的灰色的长外套,就见得象是花朵,摩托车向别一角的方向走,想瞒过人们的眼睛。

亚庚,工人和兵士们,便慌忙前后挤着,对准摩托车行了一齐射击。摩托车立刻停止了,从机器部冒起白烟来,车上的人们将身子左右摇摆,恰如发了痉挛一样。

“唉唉!……”在亚庚的旁边,起了不象人的,咆哮一般的声音。

被这咆哮声所刺戟的兵士和工人们,便跳到步道上,忘记了危险,聚在一起,尽向摩托车开枪。从比邻的街角,也有兵士和工人们出现,一同猛烈地射击。亚庚一看,只见车上的人们恰如被卷的管子一样,滚落地上,有的爬进摩托车下,有的急得用车轮和横板来做挡牌,想遮蔽自己的身躯,狼狈万状,摩托车的横板被枪弹所削,木片纷纷飞散。见了这情景的亚庚,咽喉已被未尝经历的涌上来的锐利的喜悦所填塞了。

“杀掉!剥皮!”有人在附近大叫道。

“杀掉!”亚庚也出神地大叫。连装弹也急得不顺手地,连呼吸也没有工夫地,只是开枪。

大约过了一分钟罢,摩托车已被破坏,在那上面,在那近旁,没有一个活动的人影子了。

“呵呵!”这边胜利地说。“了不得。一个不剩。”

大家高声欢笑,为热情所激动,为胜利所陶醉,不住地互相顾盼。

然而火一般烧了上来的激情一平静,亚庚便觉得对面的毁掉了的窗户,又象张开的死的巨口了。但大家还在想打死人,在等候什么事情的出现。从远处的街角上,忽然现出一个革制短袄上缀着红十字的臂章,头上罩着白布的年青女人来,以镇静的态度,走向摩托车那面去。围着发红的围巾的一个工人,便举起了枪枝。

“你!喂,你干什么?”一个兵士大声对他说。

工人略略回一回头,但仍将枪托靠在肩膀上。

“不要打岔!这布尔乔亚女人,我将她……”

于是兵士大踏步跑过去,抓住了那工人所拿的枪的枪身。

“昏蛋,不明白么?那是看护妇呀。”

“在打那样的人么?我们是来讨伐女人的么?”别的人也叫起来。“发了疯么你?”

“由我看起来,看护妇这东西……”那工人还想说下去,但大家立刻将他喝住了。

“那边去!”

“给他一个嘴巴,否则他不会明白……”

“看哪,看哪……她多么能干!”

那年青女子在摩托车周围绕了一圈,向那堆着好象破得不成样子了的袋子似的团块的车轮那面,弯了腰一一注视着走,用手去摸,默然无言。

兵士和工人和亚庚,都屏着气看那女人的举动。只见她叫了一声什么,用一只手一挥,就有缀着红十字的臂章的两个兵士,从街角飞跑到摩托车旁,注视着一个团块,于是一个兵转过背来,别一个则将包在外套里的僵硬的袋子拉起,便挂下了一双长统靴,将这些都载在先一个的背上了。就这样地开手收拾着尸体。

当对面在收拾尸体时,这面却在当作有趣的谈资:

“搬走了。又是一个。原来是那么办的,那是我们的搬法呵。”

“瞧呀,瞧呀,那是——大学生。”

“呵呵,这回的是将官了。”

“好高的个子!”

“这是第八个了。”

“真的:我们一个,就抵他们十个。”

亚庚高兴得要发跳。心里想,这是可以做谈天的材料的,待回了家去……

然而,最后的死尸一搬走,兴奋的心情也就消失了。

摩托车就破坏着抛在十字路的中央。

拍拉!

那是起于远处的街角的枪声。大家的脸上即刻显出紧张模样,连忙毕毕剥剥地响着闭锁机,动摇起来。生着黑色的针似的络腰胡子的兵士,走近街角来,断断续续地说道:

“就要前进了,同志们。准备罢。”

“前进,”亚庚自言自语地说,“前进。”

他的心脏发了抖。他跑来跑去,寻觅他自己该站的位置,——他以为前进是排着队伍才走的。

“友军的一队,要经过了后街去抄敌人的后面。一开枪,我们就……”兵士还没有说完话,在对面的角落上已经开了枪。兵士慌忙叫一声“跟着我来!”而且头也不回地在步道上奔向亚呵德尼·略特方面去了。亚庚喊着“呜拉”——跟定他。并且赶上了大家。独自在众人之前,目不他顾地走。有什么热的东西触着脸,也许是空气,也许是子弹——而风则在他的耳边呻吟。

亚庚在红色房子附近的角上站住了看时,只见蓝色和灰色的外套,正在沿着下面的摩诃伐耶街奔走,他便从背后向他们连开了三回枪。他气盛而胆壮了,又走上亚呵德尼·略特的礼拜堂的阶沿,想更加仔细地观察四面的形势。亚呵德尼·略特,戏院广场,以及所有的街道,是全都空虚的。从小店后面,钻出一群人——大抵是孩子来,在街道的角角落落里聚成黑黑的一团,凝视着兵士和工人的举动,望着抛在十字街头的血污的破掉的摩托车,仿佛在看什么珍奇的事物。孩子们在从摩托车的横板上挖下木片来,并且拾集子弹夹。不多久,群众便混杂在武装的兵士和工人里面了,三个十岁上下的顽皮孩子,站在亚庚的面前,羡慕似的对他看。

“放放瞧,”一个要求说。

这样的要求,是很使亚庚不高兴的。

“走开!”他威吓那孩子说。并且将身靠在礼拜堂的石壁上,横捏着枪,俨然吆喝道:

“不相干的人们走开,要开枪了!”

于是向空中放了一枪。

群众都张皇失措。连兵士和工人们,虽然拿着枪,也动摇混乱起来了。

“走开,走开!”发出了告警的声音。

瞬息之间,群众已经一个不见,象用扫帚扫过了一般,惊惶颠倒的他们,推推挤挤地挨进小杂货店中间,躲起来了。兵士和工人们集合在万国旅馆的近旁,独有亚庚留在礼拜堂的阶沿上。四面没有一个人。自己的伙伴都在对面的街角,破坏了的摩托车的背后。亚庚忽然觉到了只有自己一个人,便害怕起来,疑心从礼拜堂背后会跳出恶棍来,要将他杀掉。帽子下面的他的头发,在抖动了,脸色转成苍白的他,便跳下阶沿,横断街道,跑过摩托车旁,奔向对面的街角的工人们那边去。在途中跌了一交,这使他更加害怕了。

“小心!”在角上的人笑着说。

亚庚气喘吁吁地到了目的地的街角。他的恐怖之念,也传染了别人,大家都捏紧枪身,摆出一有事故,即行抵抗的姿势。但是,过了一分钟,那紧张也就消失了。

“是自己在吓自己呵,”有谁用了嘲笑的调子,说,“敌人一个也没有呀。”“有的,”亚庚答道。

“在那里?”

亚庚是本不知道敌人在那里的,但他指着靡呵伐耶街的一角,将手一挥。“那边。”

他忽然觉得害怕。无缘无故又想抛掉了枪,赶快回到普列思那的家里去,而且这感情,此刻也愈加强烈了。他凄凉,冰冷,浑身打着寒噤。

附近突然起了尖锐的枪声。和工人一同,兵士也将身子紧贴在墙壁上。亚庚吓了一跳,也跟着大家发慌,竭力想要躲到谁的背后去。而且,仍如半点钟以前那样,又有猛烈的恐怖,象一条水,流过他的脊髓和后头部,使他毛发都直竖了。一种运命底豫感,在挤缩了他的心,至于觉得了痛楚。

“离开这里罢,”他哀伤地想。

射击没有继续。站在墙边的兵士和工人,便宽一宽呼吸,动弹起来。

亚庚举起枪来,向空中开了一枪,借此壮壮自己的胆,而且又开了一枪。兵士们也就跟着来开枪了。是射击了好象躲着看不见的敌人的那邻近的房屋的窗门和屋顶。大家一面射击,一面都走出街角和十字街头来。亚庚也回了礼拜堂的阶沿的老窠,由这里射击万国旅馆的房屋,作为靶子的,是挂着体面的绢幔,在那深处隐约可以望见金闪闪的大装饰电灯和豪华的家具的窗门。因为开了枪了,所以也略为沉静了一点,因为动了兴了,所以他就半开玩笑地,用枪弹打碎了挂在旅馆的停车场附近的彩色玻璃的电灯,以及摆在窗前和桌上的水瓶子。

这射击,后来就自然停止,兵士和工人们聚集在礼拜堂附近,平稳地谈话,吸烟,将危险忘却了。于是又从各个裂缝里,各个空隙间,蟑螂似的钻出孩子来,走近他们,也夹着一些大人,四近被群众填得乌黑,孩子们好象小狗,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检取子弹夹。更加平稳了。然而亚庚的不可捉摸的悲哀之情,却未曾消失,他在心里知道什么地方有危险,在这就伏在邻近的处所的。但那是什么处所呢?

在大学校的周围和克莱谟林的附近开了枪。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从这里都看不见。

亚庚担忧地环顾周围,搜寻着危险的所在,然而不能发见它。

“士官候补生来哩!”在礼拜堂后面,有了好象孩子的声音。

和这同时,礼拜堂的周围和街道上就都起了急射击。群众发一声喊,往来奔逃,孩子们伏在地面上,爬着避到杂货店那面去了。亚庚浑身发抖,想跑到德威尔斯克街的转角这边去,但一出礼拜堂,便立刻陷在火线里。他看见从四面的房屋的门里,或单个,或一团,都走出拿枪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来,在屋顶上,也有武装着的人们出现。而且盘踞在屋顶上的人们,又好象正在向他瞄准似的。他退到礼拜堂的阶沿,墙壁的掩护物去。大学生和士官候补生一面跑,一面向兵士和工人们施行着当面的射击。礼拜堂附近和满是秋季的泥泞的步道的铺石上,已经打倒着几个人,还在呻吟,还在抽搐,那旁边就横着抛掉的枪枝。五六个兵士将身子紧贴在礼拜堂的墙壁上向士官候补生射击。然而候补生们却分成散列,一直线前进,一跳上礼拜堂的阶沿,失措的兵士便仓皇乱窜起来。候补生们挺着枪刺,去刺兵士,兵士则发出呻吟声和嘶嗄声,用两手想将枪刺捏住,或者在相距两步之处,开起枪来,亚庚仿佛在梦境中,目睹了这些鏖杀的光景。

射击和抵抗,亚庚都忘掉了,只是贴住墙壁,紧靠着冰冷的石头,好象要钻进那里面去。他用了吓得圆睁了的两眼,看着起身边的杀戮的情形,上气不接下气地在等候自己的运命。两个士官候补生走到最近距离来,一个便举了枪,向亚庚的头瞄准。亚庚还分明地看见那人的淡黑的圆圆的眼睛。火光灿然一闪,亚庚已经听不见枪声。他抛了枪,脸向下倒在石阶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