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布尔乔亚已经亚门了!
普列思那这街道上,已经塞满了人们。直到街角,步道,车路上,都是群集;电车不通了,马车和摩托车也消声匿迹,街上是好象大典日子一般的肃静。而从市街的中央,从库特林广场的那边,则没有间断地听到隐隐约约的枪声。
紧张着的群众,发小声互相私语,用了仿佛还未从恶梦全醒似的恍惚的没有理解力的眼色,眺望着远处。
穿着黑色防寒靴和灰色防寒外套的一个老女人,向着半隐在晓雾里面的教堂的钟楼那边,划着十字,大声说给人们听到:
“主呵,不要转过脸去,赐给慈悲罢……主呵,请息你的愤怒罢……”华西理简直象被赶一般,奔向市的中央去。
他飞跑,要从速参加战斗——将疯狂的计划杀人的那些东西,打成虀粉。他因为飞跑,身子发抖了,但步法还很稳,大摆着两手,橐橐地响着靴后跟,挺起胸脯,进向前面。异样地担心,恐怕来不及,这担心,就赶得他着忙。
在动物园的后面,这才看见了负伤者。还很年青的蔷薇色面庞的看护妇,将头上缚着绷带的一个工人,载在马车上,运往医学校那边去。那绷带身上渗着血,绷带上面是乱发蓬松的头发的样子,恰如戴着红白带子做成的首饰的派普亚斯土人的头。工人的脸是灰色的,嘴唇因为难堪的苦痛,歪斜着。
到库特林广场来一看,往市中央去的全是青年工人或青年,从那边来的是服装颇象样的男女。有抱孩子的,有背包裹的。他们的脸都苍白色,仿佛被逐一般,慌慌张张地走,躲在街角上休息一下,便又跑向市街的尽头那一面去了。一个头戴羊皮帽,身穿缀着大黑扣子的外套的中年的胖女人,跨开细步在车路上跑,不断地划着十字。
“阿唷,爸爸,主子耶稣……阿唷,亲生爹妈!……”她用可怜的颓唐的声音,呻吟着村妇似的口调。
这女人的两颊在发抖,从帽边下,挤出着半白的发根的短毛。剪短了胡子的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大的白包裹,和他并排是脸色铁青的年青女子,两手抱着哭喊的孩子,跑来了。在街角上,群集中的一个发问道:
“怎样?那边怎样?”
“在抢呀,驱逐出屋呀,我们就被赶出来的。什么都要弄得精光的。”他并不停脚,快口地回答说。
群集中间,孩子们在哭。那可怜的无靠的哭声,令人愈加觉得在豫告那袭来的雷雨之可怕。华西理的喉咙忽然发咸,眼睛也作痒。他捏着拳头,大踏步进向市的中央去。快去呵,快去呵!
起了枪声,那接近和尖锐,使他惊骇。是在尼启德大广场和亚尔巴德附近,射击起来了。已经很近,大概就在那些人家的后面罢。
华西理想一径走往骑马练习所[1]那面去,但在尼启德门那里,有一队上了刺刀的兵士塞着路,不准通行。
“不要走近去。不要过去,那边去罢……。”一个生着稀疏的黄胡子的短小的兵,用了命令式的口调大声说。这兵是显着顽固的不够聪明的脸相的。
兵的旁边聚着群众,也象普列思那街的人们一样,是惶惶然,倾听枪声,一声不响,无法可想,呆头呆脑的人们。
华西理站住了。向那里走呢?还是绕过去呢?……他一面想着,忽然去倾听兵们的话了。
“布尔乔亚已经亚门了。[2]统统收拾掉。”一个士兵将步枪从这肩换到那肩,自负地说。“智识阶级一向随意霸占,什么也不肯给我们。现在,我们来将那些小子……”
兵士怒骂着。
“那么,你们要怎样呢?”帽檐低到垂眉,手里拿杖的白须老人问。
“我们?我们要都给工人……我们现在有力量。”
“你们也许有力量,然而暴力是灭掉智慧的呵,愚人从来是向贤人举手的,这一定。”老人含着怒气说。
群众里起了笑声。老人用黄的手杖敲着车路,还在说下去:
“你们还是用脚后跟想事情的青年人,即使你是布尔塞维克罢……上帝造了仿照自己的模样的人,但布尔塞维克的你们,却是照了犹大[3]的模样来造的,是的……”
兵士愤然转过脸去,老人向群众叫了起来:
“都是卖国贼,没有议论的余地的。是用了德国的钱在做事呀。德国人用了金的子弹在射击,金的子弹是决不会打不中的。‘黄金比热铁,更易化人心’这老话头,是不错的。现在呢,是德国的钱走进了墨斯科阿妈这里,在灭亡俄国的精神了。一看现状,不就明白?……”
红胡子的兵士又走近老人去,似乎想说什么话,但中途在邻近的横街里起了枪声,这就象信号似的,立刻向四面的街道行了一齐射击。这瞬间,市街仿佛是发狂了。令人觉得当下便会有怪物从什么角落里跳了出来,也许在眼前杀掉人类。
不知道是谁,粗野地短促地喊了一声:
“唉!”
心惊胆战的群众,便沿着房子的墙壁走散,躲在曲角里,凹角后,大门边,遍身在发抖。兵们将身体紧贴着墙,神经底地横捏了步枪,在防卫自己,并且准备射击敌人。被群众的恐怖心所驱遣的华西理,也钻进一家小店的地窖去,那里面已经填满了人们……
然而枪声突然开始,又突然停止了。从各处的角落里,又爬出吓得还在慌慌张张的人们来。于是那短小的兵便到街中央去,放开喉咙大叫道:
“喂,走,都退开!快走!要开枪了!”
他将枪靠在肩上向空中射击了。接着又放了两三响。
群众又沿着墙壁散走,四顾着,掩藏着,跑走了。
华西理心里郁勃起来。他看见那放枪的兵连脚趾尖都在发抖,单靠着叫喊和开枪,来卖弄他的胆子。他想,给这样的小子吃一枪。倒也许是很好玩的。
但他知道了从这里不能走到市中央去,华西理便顺着列树路,绕将过去了。
注释
[1].在克莱谟林附近。
[2].Bourgeois在现在的意义为“有产者”。Amen本是希伯来语的赞叹词,意云“的确”或“真的”,基督教徒用于祈祷收场时,故在这里作“完结”解。
[3].耶稣的门徒,而卖耶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