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法兰西大革命直前的美术界
以法兰西大革命为界,展布开来的近世美术史潮的最初的发现,不消说,是古典主义。在批评家有温开勒曼(注一),在革命家有大辟特,在陶醉家生了凯思典斯的古典主义的滔滔的威力,风靡了美术界的情状,且待后来再谈。当本稿的开初,我所要先行一瞥的,是这样的古典主义全盛时代的发生以前的状态。盛于十七世纪的,以中央集权制为基础的绚烂的宫廷文化的背后,是逐渐凝结着令人豫感十八世纪末叶的巨变的启蒙思想的。这启蒙主义的思潮,出现于美术界的姿态,凡有两样。就是古典主义和道德主义。
启蒙思想和古典主义之间,是原有着深的关系的。讨论改良社会的人们,就过去的历史中,搜求他们所理想的社会的实例时,那被其选取的,大抵是古典希腊和古典罗马。在十八世纪的启蒙期,往昔的古典文化的时代也步步还童,成了社会改良的目标和模范。于是美术上的古典样式,即势必至成为社会一般的趣味了。画家则于古典时代的事迹中寻题材,建筑家则又来从新述说古典样式的理论。而这时候,恰又出了一件于古典主义的艺术运动,极为有力的偶然的事件。朋卑,赫苦拉尼谟的组织底的发掘事业就是。埋在维苏斐阿的喷烟之下的古典时代的都市生活,从刚才出炉的面包起,直到家犬,从酒店妓寮起,直到富豪的邸宅;具备一切世相照样的情状,都被发掘出来了。举世都睁起了好奇的眼睛。朋卑式的室内装饰流行起来,以废址作点缀的风景画大被赏玩。往意太利的旅客骤然加增,讲述古典时代的书籍也为人们所争读了。即此,也就不难想见那憎厌了巴洛克趣味的浓重,疲劳于罗珂珂的绚烂的人心,是怎样热烈地迎取了古典趣味了罢。温开勒曼的艺术论之风靡一世,曼格司(Raffael Mengs)和凯诺伐(Antonio Canova)的婉顺的似是而非古典样式之为世所尊,即全是这样的事情之赐。在德国美术家们之间,这倾向所以特为显著者,是不难从北欧民族的特性,推察而得的。
这时候,好个法兰西的作家们,居然并没有忘了他们的正当的使命。以巴黎集灵殿的建设者蜚声的司拂罗(Jacques Germain Soufflot),以参透了服尔德性格的胸像驰誉的乌敦(Antoine Houdon),以妩媚的自画像传名的维齐路勃兰(Vigée–Lebrun),虽说都是属于似而非古典主义时代的作家,但决不如北欧的美术家们一般,具有陶醉底的婉顺。个个都带着“时代思想的绣像”以上的健实的。这是当然的事,仰端庄而纯正的古典主义的作家普珊,为近世美术之祖的法兰西人的国民性,要无端为时代思想所醉倒,是太禀着造形上的天分了。
话虽如此,对于古典主义的思想,未曾忘了本分的法兰西国民,对于启蒙思想的别一面——道德主义,却也不能守己了。愤怒于布尔蓬王朝特有的过度的官能生活所养成的蒲先(François Boucher)所画的放浪的裸女的娇态和茀拉戈那尔(Honoré Fragonard)所写的淫靡的戏事,而生了极端地道德底的迪兑罗(Denis Diderot)的艺术观。想以画廊来做国民的修身教育所的他,便奖励那劝善惩恶的绘画。成于格莱士(J.Baptiste Greuze)之笔的天真烂漫的村女和各种讽刺底家庭风俗画,便是这样的艺术论的产物。而从中,如画着父子之争之作,也不过是小学校底训话的插画。在茀拉戈那尔的从钥孔窥见房中的密事似的绘画之后,有格莱士的道德画,在蒲先的女子的玫瑰色的柔肌之后,有村女的晚祷,这是势所必至的。
还有,启蒙期所特有的这样的现象也见于英吉利(注二)。将劝善惩恶底的故事,画成一副连作的荷概斯(William Hogarth),是那代表者。史家是往往称荷概斯为民众艺术之祖的。但是,有一个和典型底的北欧人的这英吉利人,成为有趣的对象的作家。带着典型底的南欧人之血的西班牙的戈雅(F.J.de Goya)就是。作为一种罗珂珂画家,遗留着肖像画的戈雅,在别方面,也是豪放的热情的画家。对于在决斗和斗牛的描写上,挖出西班牙的世态来的他,自然并无启蒙思想之类的影响。他但以南方风的单刀直入的率直,将浮世的争竞,尽量摊在画面之上罢了。
然而也有虽然生在这样眩目的时代,却以象个对于社会的艺术家似的无关心,而诚实地,养成了自己的个性的法兰西作家。这就是反映着摄政期的风雅的趣味的域多(Antoin Watteaue),路易十五世时代的代表底肖像画家拉图尔(La Tour)和呼吸那平民社会的质朴的空气的夏尔檀(J.S.Chardin)。
域多的画,引起人仿佛听着摩札德的室内乐一般的心情。在风雅而愉快的爽朗中,有轻轻的一缕哀愁流衍。那美,就正如反复着可怜的旋律的横笛的声音。知道将那时贵族社会的放纵的挑情的盛会在最好的意义上,加以美化的他,是高尚的“爱的诗人。”手卷似的“船渡”之图和极小幅的“羽纱”和“兰迪斐朗”——惟这些,正是布尔蓬王朝之梦的最美的纪念。
拉图尔是能将易于消逝的表情,捉在小幅的垩笔画上的画家。当时一般的肖像画,一律是深通变丑女为美人的法术的幻术师,独有他一个,却描了照样的表情。无论在什么容颜上,都写出可识的活活泼泼的个性的闪烁来。虽然也出入于显者之间,但未尝堕落在廷臣根性的阿谀里。虽在以纤手揽了宫廷的实权,势焰可坠飞鸟的朋波陀尔夫人之前,也随便地自行其奇特的举动。虽然夹在只有成衣匠一般根性的当时肖像画家之间,而惟有拉图尔,是画着真的肖像。
为外科医生画了招牌,遂成出世之作的夏尔檀,是送了和当时贵族社会并无交涉的生涯的。生活在巴黎的质朴的平民之间的他,即从平民的日常生活中,发见好题目。有如迭出于十七世纪的泥兑兰的优秀的画家们一般,谨慎平和的日常生活的风俗画和穆然沉著的静物画,是他的得意的境地。相传眼识高明的一个亚克特美会员,曾经称赞他的静物画,以为是拂兰特尔画家的作品。夏尔檀的画风,是如此其泥兑兰式的。一面呼吸着万事都尚奢华的空气,而追随在荣盛于一世纪前的邻国的作家们之后,独自静静地凝视着碟子,鱼,果物的他,恰在一世纪后,又发见一个伟大的后继者了。这人便是绥珊。
这时的情况,大体就是这样。在这里,大概可以这样地说罢。大革命以前的时候,指导着一般社会的思潮,是启蒙主义的思想。以法兰西为中心而兴起的这思潮,在法兰西的美术界,自然也留下浓厚的痕迹的。和将起的大革命一同,这样的倾向便更加彻底,一时也获得画家的支配权。但是,另外还有几个作家,却并不为启蒙主义的思想底风潮所扰,而静静地走着艺术的本路。普珊,域多,夏尔檀——在这里,虽然隐约,却有着十七世纪以来,直至大革命止,统御着法兰西画界的强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