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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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约翰(8)

“讲那涂鸦泼剌的故事。那是十字蜘蛛中的大英雄,很久以前活着的,而且有一个网,张在三颗大树上,它还在那里一日里捉获过一千二百匹飞蝇们。在涂鸦泼剌时代以前,蜘蛛们是都不结网,单靠着草和死动物营生的;涂鸦泼剌却是一个明晰的头脑,并且指出,活的动物也都为着蜘蛛的食料而创造。其时涂鸦泼剌又靠着繁难的计算,发明了十分精美的网,因为它是一位伟大的数学家。于是十字蜘蛛才结它的网,线交线,正如它所传授的一样,只是小得多。因为蜘蛛的族类也很变种了。涂鸦泼剌曾在它的网上捉获过大禽鸟,还杀害过成千的它自己的孩子们,——这曾是一个大的蜘蛛呵!末后,来了一阵大风,便拖着涂鸦泼剌和它的网带着紧结着网的三颗树,都穿过空中,到了远方的树林里,在那里它便永被崇拜了,因了它的大凶心和它的机巧。”

“这都是真实么?”约翰问。

“那是载在这书儿上的,”将知说。

“你相信这些么?”

小鬼头细着一只眼,且将示指放在鼻子上。

“在别种动物的圣书里,也曾讲过涂鸦泼剌的,它被称为一个剽悍的和卑劣的怪物。我于此不加可否。”

“可也有一本地祇的书儿呢,将知?”

将知微微怀疑地看定了约翰。

“你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约翰?你有点——有点是人似的,我可以说。”

“不是,不是!放心罢,将知,”旋儿说,“我们是妖。约翰虽然先前常在人类里往来,但你可以相信他。这于他无损的。”

“是呵,是呵!那很好,然而我倒是地祇中的最贤明的,我并且长久而勤勉地研究过,直到知道了我现今所知道的一切。因了我的智慧,我就必须谨慎。如果我讲得太多,就毁损我的名声。”

“你以为在什么书儿上,是记着正确的事的呢?”

“我曾经读得很不少,但我却不信我读过这些书。那须不是妖精书,也不是地祇书。然而那样的书儿是应该存在的。”

“那是人类书么?”

“那我不知道,但我不大相信,因为真的书儿是应该能致大幸福和大太平的——在那上面,应该详细地记载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的,象现状这样。那就谁也不能再多问或多希望了。人类还没有到这地步,我相信。”“阿,实在的。”旋儿笑着说。

“然而也真有这样的一本书儿么?”约翰切望地问。

“有,有!”小鬼头低声说,“那我知道,——从古老的,古老的传说。静着呀!我又知道,它在那里,谁能够觅得它。”

“阿,将知!将知!”

“为什么你还没有呢?”旋儿问。

“只要耐心,——这就要来了。几个条件我还没有知道。但不久我就要觅得了。我曾毕生为此工作而且向此寻求。因为一觅得,则生活将如晴明的秋日,上是蓝色的天而周围是蓝色的雾;但没有落叶簌簌着,没有小枝格格着,也没有水珠点滴着;阴影将永不变化,树梢的金光将永不惨淡。谁曾读过这书,则凡是于我们显得明的,将是黑暗,凡是于我们显得幸福的,将是忧愁。是的,我都知道,而且我也总有一回要觅得它。”

那山鬼很高地扬起眉毛,并且将手指搁在嘴上。

“将知,你许能教给我罢。”约翰提议道,但他还未说完,便觉得有猛烈的风的一突,还看见一个又大又黑的形象,在自己前面迅速而无声地射过去了。

他回顾将知时,他还及见一只细小的脚怎样地消没在树干里,噗哧!小鬼头连那书儿都跳进他的洞里去了。小光烧得渐渐地微弱了,而且忽然消灭了。那是非常奇特的烛。

“那是什么?”在暗中紧握着旋儿的约翰问。

“一个猫头鹰。”旋儿说。

两个都沉默了好些时。约翰于是问道:“将知所说的,你相信么?”

“将知却并不如他所自负似的伶俐。那样的书他永远觅不到,你也觅不到的。”

“然而有是有的罢?”

“那书儿的存在,就如你的影子的存在,约翰。你怎样地飞跑,你怎样地四顾着想攫取,也总不能抓住或拿回。而且你终于觉着,你是在寻觅自己呢。不要做呆子,并且忘掉了那山鬼的胡说罢!我愿意给你讲一百个更好的故事呢。同我来,我们不如到林边去,看我们的好父亲怎样地从睡觉的草上,揭起那洁白的,绵软的露被来罢。同来呵!”

约翰走着,然而他不懂旋儿的话,也不从他的忠告。他看见灿烂的秋晨一到黎明,便想那书儿,在那上面,是写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象现状这样的,——他并且低声自己反复着说道:“将知!将知!”

从此以后,他在树林中和沙阜上,旋儿的旁边,似乎不再那么高兴和自得了。凡有旋儿所讲述和指示的,都不能满足他的思想。他每次必想那小书,但议论却不敢。他所看见的,也不再先前似的美丽和神奇了。云是这样地黑而重,使他恐怖,仿佛就要从头上压下来。倘秋风不歇地摇撼和鞭扑这可怜的疲倦的林木,致使浅绿的叶腹,翻向上边以及黄色的柯叶和枯枝在空气中飘摇时,也使他觉得悲痛。

旋儿所说的,于他不满足。许多是他不懂,即使提出一个,他所日夜操心的问题来,他也永是得不到圆满分明的答案。他于是又想那一切全都这样清楚和简单地写着的小书,想那将来的永是晴明而沉静的秋日。

“将知!将知!”

“约翰,我怕你终于还是一个人,你的友情也正如人类的一样,——在我之后和你说话的第一个,将你的信任全都夺去了。唉,我的母亲一点也不错。”

“不,旋儿!你却聪明过于将知,你也聪明如同小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切的呢?就看罢!为什么风吹树木,致使它们必须弯而又弯呢?它们不能再,——最美的枝条折断,成百的叶儿纷坠,纵然它们也还碧绿和新鲜。它们都这样地疲乏,也不再能够支撑了,但仍然从这粗野的恶意的风,永是从新的摇动和打击。为什么这样的呢?风要怎样呢?”

“可怜的约翰!这是人的议论呵!”

“使它静着罢,旋儿。我要安静和日光。”

“你的质问和愿望都很象一个人,因此既没有回答,更没有满足。如果你不去学学质问和希望些较好的事,那秋日便将永不为你黎明,而你也将如说起将知的成千的人们一样了。”

“有这么多的人们么?”

“是的,成千的!将知做得很秘密,但他仍然是一个永不能沉默他的秘密的胡涂的饶舌者。他希望在人间觅得那小书,且向每个或者能够帮助他的人,宣传他的智慧。他并且已经将许多人们因此弄得不幸了。人们相信他,想自己觅得那书,正如几个试验炼金的一样地热烈。他们牺牲一切,——忘却了所有他们的工作和他们的幸福,而自己监禁在厚的书籍,奇特的工具和装置之间。他们将生活和健康抛在一旁,他们忘却了蔚蓝的天和这温和的慈惠的天然——以及他们的同类。有时他们也觅得紧要和有用的东西,有如从他们的洞穴里,掷上明朗的地面来的金块似的;他们自己和这不相干,让别人去享用,而自己却奋发地无休无息地在黑暗里更向远处掘和挖。他们并非寻金,倒是寻小书,他们沉沦得越深,离花和光就越远,由此他们希望得越多,而他们的期待也越滋长。有几个却因这工作而昏聩了,忘其所以,一直捣乱到苦恼的儿戏。于是那山鬼便将他们变得稚气。人看见,他们怎样地用沙来造小塔,并且计算,到它落成为止,要用多少粒沙;他们做小瀑布,并且细算那水所形成的各个涡和各个浪;他们掘小沟,还应用所有他们的坚忍和才智,为的是将这掘得光滑,而且没有小石头。倘有谁来搅扰了在他们工作上的这昏迷,并且问,他们做着什么事;他们便正经地重要地看定你,还喃喃道:‘将知!将知!’

“是的,一切都是那幺么的可恶的山鬼的罪!你要小心他,约翰!”

但约翰却凝视着对面的摇动和呼哨的树木;在他明澈的孩童眼上,嫩皮肤都打起皱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严正地凝视过。

“而仍然,——你自己说过,——那书儿是存在的!阿,我确实知道,那上面也载着你所不愿意说出名字来的那大光。”

“可怜的,可怜的约翰!”旋儿说,他的声音如超出于暴风雨声之上的平和的歌颂。“爱我,以你的全存在爱我罢。在我这里,你所觅得的会比你所希望的还要多。凡你所不能想象的,你将了然,凡你所希望知道的,你将是自己。天和地将是你的亲信,群星将是你的同胞,无穷将是你的住所。”

“爱我,爱我——霍布草蔓之于树似的围抱我,海之于地似的忠于我,——只有在我这里是安宁,约翰!”

旋儿的话销歇了,然而颂歌似的袅袅着。它从远处飘荡而来,匀整而且庄严,透过了风的吹拂和呼啸,——平和如月色,那从相逐的云间穿射出来的。

旋儿伸开臂膊,约翰睡在他的胸前,用蓝的小氅衣保护着。

他夜里却醒来了。沉静是蓦地不知不觉地笼罩了地面,月亮已经沉没在地平线下。不动地垂着疲倦的枝叶,沉默的黑暗掩盖着树林。

于是问题来了,迅速而阴森地接续着,回到约翰的头里来,并且将还很稚弱的信任驱逐了。为什么人类是这样子的?为什么他应该抛掉他们而且失了他们的爱?为什么要有冬天?为什么叶应该落而花应该死?为什么?为什么?

于是深深地在丛莽里,又跳着那蓝色的小光。它们来来去去。约翰严密地注视着它们。他看见较大的明亮的小光在黑暗的树干上发亮。旋儿酣睡得很安静。

“还有一个问,”约翰想,并且溜出了蓝色的小氅衣,去了。

“你又来了?”将知说,还诚意地点头。“这我很喜欢。你的朋友在那里呢?”

“那边!我只还想问一下。你肯回答我么?”

“你曾在人类里,实在的么?你去办我的秘密么?”

“谁会觅得那书儿呢,将知?”

“是呵,是呵!这正是那个,这正是!——你愿意帮助我么,倘我告诉了你?”

“如果我能够,当然!”

“那就听着,约翰!”将知将眼睛张得可怕地大,还将他的眉毛扬得比平常更其高。于是他伸手向前,小声说:“人类存着金箱子,妖精存着金锁匙,妖敌觅不得,妖友独开之。春夜正其时,红膆鸟深知。”

“这是真的么,这是真的么?”约翰嚷着,并且想着他的小锁匙。

“真的!”将知说。

“为什么还没有人得到呢?有这么多的人们寻觅它。”

“凡我所托付你的,我没有告诉过一个人,一个也不。”

“我有着,将知!我能够帮助你!”约翰欢呼起来,并且拍着手。“我去问问旋儿。”

他从莓苔和枯叶上飞回去。但他颠踬了许多回,他的脚步是沉重了。粗枝在他的脚下索索地响,往常是连小草梗也不弯曲的。

这里是茂盛的羊齿草丛,他曾在底下睡过觉。这于他显得多么矮小了呵。

“旋儿!”他呼唤。他就害怕了他自己的声音。

“旋儿!”这就如一个人类的声音似的发响,一匹胆怯的夜莺叫喊着飞去了。

羊齿丛下是空的,——约翰看见一无所有。

蓝色的小光消失了,围绕着他的是寒冷和无底的幽暗。他向前看,只见树梢的黑影,散布在星夜的空中。

他再叫了一回。于是他不再敢了。他的声音,响出来象是对于安静的天然的亵黩,对于旋儿的名字的讥嘲。

可怜的小约翰于是仆倒,在绝望的后悔里呜咽起来了。

早晨是寒冷而黯淡。黑色的光亮的树枝,被暴风雨脱了叶,在雾中哭泣。下垂的湿草上面,慌忙地跑着小约翰,凝视着前面,是树林发亮的地方,似乎那边就摆着他的目的。他的眼睛哭红了,并且因为恐惧和苦恼而僵硬了。他是这样地跑了一整夜,象寻觅着光明似的,——和旋儿在一处,他是安稳地如在故乡的感觉。每一暗处,都坐着抛弃的游魂,他也不敢回顾自己的身后。

他终于到了一个树林的边际。他望见一片牧场,那上面徐徐下着细微的尘雨。牧场中央的一株秃柳树旁站着一匹马。它不动地弯着颈子,雨水从它发亮的背脊和粘成一片的鬉毛上懒散地滴沥下来。

约翰还是跑远去,沿着树林。他用了疲乏的恐惧的眼光,看着那孤寂的马和晦暗的雨烟,微微呻吟着。

“现在是都完了,”他想,“太阳就永不回来了。于我就要永是这样,象这里似的。”

在他的绝望中,他却不敢静静地站定,——惊人的事就要出现了,他想。

他在那里看见一株带着淡黄叶子的菩提树下,有一个村舍的大的栅栏门和一间小屋子。

他穿进门去,走过宽广的树间路,棕色的和黄的菩提叶,厚铺在地面上。草坛旁边生着紫色的翠菊,还随便错杂着几朵彩色的秋花。

他走近一个池。池旁站着一所全有门户和窗的大屋。蔷薇丛和常春藤生在墙根。半已秃叶的栗树围绕着它,在地上和将落的枝叶之间,约翰还看见闪着光亮的棕色的栗子。

冰冷的死的感觉,从他这里退避了。他想到他自己的住所,——那地方也有栗树,当这时候他总是去觅光滑的栗子的。蓦地有一个愿望捆住他了,他似乎听得有熟识的声音在呼唤。他就在大屋旁边的板凳上坐下,并且静静地啜泣起来。

一种特别的气味又引得他抬了头。他近旁站着一个人,系着白色的围裙,还有烟管衔在嘴里。环着腰带有一条菩提树皮,他用它系些花朵。约翰也熟识这气味,他就记起了他在自己的园子里,并且想到那送他美丽的青虫和为他选取鹧鸪蛋的园丁。

他并不怕,——虽然站在他身边的也是一个人。他对那人说,他是被抛弃,而且迷路了,他还感谢地跟着他,进那黄叶的菩提树下的小屋去。

那里面坐着园丁的妻,织着黑色的袜子。灶头的煤火上挂一个大的水罐,且煮着。火旁的席子上坐着一匹猫,拳了前爪,正如约翰离家时候坐在那里的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