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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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说旧闻钞(7)

《明史·宦官传》:郑和,云南人,世所谓三保太监者也。永乐三年,命和及其侪王景宏等通使西洋,将士卒二万七千八百余人,多赍金帛。造大舶,修四十四丈,广十八丈者六十二,自苏州刘家河泛海至福建,复自福建五虎门扬帆。首达占城,以次遍历诸番国,宣天子诏,因给赐其君长,不服,则以武慑之。先后七奉使,所历凡三十余国,所取无名宝物不可胜计,而中国耗费亦不资。自和后,凡将命海表者,莫不盛称和以夸外番,故俗传三保太监下西洋,为明初盛事云。是郑和之事,在明代固赫然在人耳目间。光绪辛巳岁,老友吴平斋假余《西洋记》一书,即敷衍此事。作者为罗懋登,乃万历间人。其书视《太公封神》、《玄奘取经》尤为荒诞,而笔意恣肆则似过之。乃彼皆盛行而此顾不甚著,何也?文章之传不传,若有数存,虽平话亦然欤?平斋曰:此必明季人所为,以媚权奄者。余谓不然。读其序云:今者东事倥偬,何如西戎即叙,当事者尚兴抚髀之思乎?然则此书之作,盖以嘉靖以后,倭患方殷,故作此书,寓思古伤今之意,纾忧时感事之忱,三复其文,可为长太息矣。书中却有一二异闻。如术家有金木水火土五行遁法,见于诸书者,字皆作遁,此独作囤,未详其义。又如世俗所传八仙,此书则无张果、何仙姑,而别有风僧寿、元壶子,不知何许人,岂明代有此异说欤?《图画见闻录》孟蜀张素卿画八仙真形,有曰长寿仙者,或即此风僧寿乎?书虽浅陋,而历年数百,便有可备考证者,未可草草读过也。

世间有《牙牌数》一书,言近而指远,占之亦时有巧合者。余闻许子社言,杭人有为之笺注者,惟其中有五鬼闹判一语,不知所出;以问余,亦无以应也。今乃知出于《西洋记》,第九十回云灵曜府五鬼闹判,即其事也。开卷有益,信夫。

《茶香室丛钞》十四

明人有《西洋记》一书,载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事。中有八仙:一汉钟离,二吕洞宾,三李铁,四风僧寿,五蓝采和,六元壶子,七曹国舅,八韩湘子,无张果、何仙姑,而别有风僧寿、元壶子,亦异闻也。

《茶香室续钞》十七

明朗瑛《七修类稿》云:太祖建都南京,和尚金碧峰启之,见《客座新闻》。按明代坊间有《西洋记》一书,叙三保太监事,书中有金碧峰和尚。

封神传衍义

《两般秋雨盦随笔》六

《封神演义》一书,可谓诞且妄矣,然亦有所本。《旧唐书·礼乐志》引《六韬》云:武王伐纣,雪深丈余。五车二马,行无辙迹,诣营求谒。武王怪而问焉,太公对曰:此必五方之神,来受事耳。遂以其名召入,各以其职命焉。案五车二马,乃四海之神祝融、句芒、颛顼、蓐收、河伯、风伯、雨师也。又《史记·封禅书》:八神将,太公以来作之。则俗传不尽诬矣。今凡人家门户上多贴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亦由此也。

《浪迹续谈》六

余于剧筵喜演《封神传》,谓尚是三代故事也。忆吾乡林樾亭先生尝与余谈,《封神传》一书,是前明一名宿所撰,意欲与《西游记》、《水浒传》鼎立而三,因偶读《尚书·武成篇》惟尔有神尚克相予语,演成此传。其封神事,则隐据《六韬》《旧唐书·礼仪志》引、《阴谋》《太平御览》引、《史记·封禅书》、《唐书·礼仪志》各书,铺张俶诡,非尽无本也。我少时尝欲仿此书演成黄帝战蚩尤事,而以九天玄女兵法经纬其间;继欲演伯禹治水事,而以《山海经》所纪助其波澜;又俗演周穆王八骏巡行事,而以《穆天子传》所书作为质干,再各博采古书以附益之,亦可为小说大观,惜老而无及矣。

《归田琐记》七

吾乡林树亭先生言:昔有士人罄家所有嫁其长女者,次女有怨色,士人慰之曰:无忧贫也。乃因《尚书·武成篇》惟尔有神尚克相予语,演为《封神传》,以稿授女;后其婿梓行之,竟大获利云云。按《史记·封禅书》云:八神将,太公以来作之。《旧唐书·礼仪志》一引《六韬》云:武王伐纣,雪深丈余。有五车二马,行无辙迹,诣营求谒。武王怪而问焉,太公曰:此必五方之神,来受命耳。遂以其名召入,各以其职命焉。《太平御览》十二引《阴谋》所载,与此略同,而以祝融、玄冥、句芒、蓐收为四海神名,冯修为河伯神名,使谒者各以其名召之,五神皆惊云云。则知太公封神,古有此说。今人于门户每书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亦非无所本矣。

水浒后传

《茶香室续钞》十三

沈登瀛《南浔备志》云:陈雁宕忱,前明遗老,生平著述并佚,惟《后水浒传》一书乃游戏之作,托宋遗民刊行。按此书余曾见之,不知为陈雁宕作也。

《明诗综》八十

陈忱字遐心,乌程人。唐罗隐诗中称钱镠为尚父。遐心诗云:余杭山水役精魂,末世才人眼界昏。憔悴感恩依尚父,可怜尚父事朱温。

《国朝诗人征略》二编四引《听松庐诗话》阅罗隐诗,议论自佳。但罗昭谏曾劝钱镠讨朱温,未可以此诮昭谏也。

案:清初浙江有两陈忱:一即雁宕山樵,字遐心,乌程人;一字用亶,秀水人,著《诚斋诗集》、《不出户庭录》、《读史随笔》、《同姓名录》诸书,见《两浙囗轩录补遗》一及《光绪嘉兴府志》五十三秀水文苑。清《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三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中有《读史随笔》六卷,提要云:国朝陈忱撰,忱字遐心,秀水人云云,乃误合两人为一人也。近胡适作《水浒后传》序,引汪曰桢《南浔镇志》,所记雁荡山樵事迹及著作颇详。汪志谓道光中范来庚所修。《南浔镇志》亦云忱又有《读史随笔》,其误与《四库书目提要》正等。

今古奇观

《茶香室丛钞》十七

明祝允明《野记》云:吴邑朱生,宣德中商湖、湘,泊舟官河下。有名妓新王二者,一优偕来。其船密比生舟,凡生言笑动静,娼罔不密察,使优邀之饮,潜告生曰:君但言延我入舟,我欲有言于君耳。生从之,娼入生舟,戚戚无欢容,中夜,低语生曰:我淮安蔡指挥女也。吾父调襄阳卫,挈家以行,舟人王贼,乘父醉挤之水,并母死焉。以我色,独留犯之,呼为妻。吾父资素丰,贼厚载欲商于他,复为盗劫,罄焉。遂以余资买小舟,俾我学歌舞为娼。君能复我仇,我终身事君耳。生许诺。翌日,优来曰:二姐未起乎?生骂曰:贼不知死所,尚觅二姐乎!优知事泄,投于水,生持娼归家。按小说有蔡女忍辱报仇一事,即此也。

《茶香室续钞》十七

国朝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引《鸿书》云:昆山舟师杨姓者,与金姓者善。金死,有子曰三,年十七,杨怜之,招入府,杨一女年相若,因以妻三。岁余,三沾疾囗羸,杨悔恨。一日,江行泊孤岛下,赚其拾薪,弃之去。三欲归无路,转入林中,有八大箧,盖盗所劫财。三更临江滨,适有他舟,三招之来,悉以箧入舟,抵仪真,启视皆金珠也,即售得如干,服食起居非故矣。一日行过河下,杨舟适在,三使人顾其舟。先是,杨弃三时,女哭不欲生,父母强之更纳婿,不从。及三登舟,女窃视,惊曰:客状甚似吾婿。母詈之,遂不敢言。三顾女佯谓舟人曰:何不向船尾取破毡笠戴之?盖三初登舟有是言也。于是妻觉之,出见,相与抱哭,欢如平生。杨夫妇罗拜请罪,三亦不之较,寻同归三家。会剧寇刘六、刘七叛入吴,三出金帛募死士,直捣狼山之穴,缚其渠魁,授武骑尉,妻亦从封云。按小说中有宋金郎事,即此。但据此,则金其姓而非名,殆传闻之异乎?

今古奇闻

《春在堂随笔》十

南宋临安有刘贵者,字君荐,妻王氏,妾陈氏。一日携其妻往祝妻父寿,妻父王翁以其贫也,予钱十五贯,使营什一,留女而遣婿先归,途遇其友,同饮而醉。及归,妾见所负钱,问其故。刘贵醉后戏之曰:吾因家贫,不能共活,已赁汝于人矣,此赁钱也。明日当送去。言已就枕,即入睡乡。妾思告知其父母,乃之邻人朱三老家,告以故,且寄宿焉,黎明即行;而刘贵固孰睡未醒。有贼入其家,窃其钱;刘警觉,起而追之。适地下有斧,贼即取斧,斫刘杀之,尽负钱去。次日,邻人见其门久而不启,入视得状。朱三老乃言夜间其妾借宿事,因共追。妾行路未半,力疲少憩;有崔宁者自城中卖丝,亦得钱十五贯,与之同憩。追者至,并要之归,闻于官,谓妾与崔有奸,杀其夫,窃资偕亡也,竟尸于市。后其妻以夫死家贫,其父王翁使人迎之归,途遇大雨,避入林中,为资所得,据为妻。偶言及数年前曾为贼入人家,杀其主人,得钱十五贯。妻乃知杀其夫者即此盗也,乘间出告于临安府,事乃白。杀盗,没其家资,以其半给其妻,妻遂入尼庵以终。按此事不知出何书,余于国初人所作小说曰《今古奇闻》者见之,与今梨园所演《十五贯》事绝异,且事在南宋,非明时也。疑自宋相传有十五贯冤狱,后人改易其本末,附会作况太守事耳。《十五贯传奇》乃国朝吴县朱素臣作,去况远矣。

案:《十五贯戏言成大祸》一篇,盖取自《醒世恒言》之卷三十三。原本大祸作巧祸,下有注云:宋本作《错斩崔宁》。可知此篇本宋人作;曾有单行本,见钱曾《也是园书目》卷十《宋人词话》类,亦在缪荃孙所刻残本《京本通俗小说》卷十五中。余所见《今古奇闻》二十二卷,为王冶梅翻刻日本国本,中有发逆字,当为清咸丰同治时书,曲园乃云清初人作,岂王氏翻本又有所增益欤?

聊斋志异

《国朝诗人征略》十四

蒲松龄字留仙,号柳泉,山东淄川人,诸生,有《聊斋集》。

柳泉屡试不利,遂肆力于古文,以余闲搜抉奇怪,著为《志异》一书。

又引《山左诗钞》

又引《松轩随笔》

小说家谈狐说鬼之书,以《聊斋》为第一。渔洋有《聊斋志异书后》一绝云: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冷庐杂识》六

蒲氏松龄《聊斋志异》流播海内,几于家有其书。相传渔洋山人爱重此书,欲以五百金购之不能得。此说不足信。蒲氏书固雅令,然其描绘狐鬼,多属寓言,荒幻浮华,奚裨后学?视渔洋所著《香祖笔记》、《居易录》等书,足以扶翼风雅,增益见闻者,体裁迥殊。而谓渔洋乃欲假以传耶?

《桐阴清话》一

国朝小说家谈狐说鬼之书,以淄川蒲留仙松龄《聊斋志异》为第一。闻其书初成,就正于王渔洋,王欲以百千市其稿,蒲坚不与,因加评囗而还之,并书后一绝云: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余谓得狐为妻,得鬼为友,亦事之韵者。

《虫鸣漫录》二

《聊斋》为蒲留仙殚精竭虑之作,为本朝稗史必传之书。其中未及检点者颇多。最可笑者,《贾奉雉》一段:贾既坐蒲团百余年,其妻大睡不醒,迨其归来,已是曾元之世,又复应试为官,行部至海滨,见一舟,笙歌腾沸,接引而去。贾之识为郎生,固宜,何以云仆识其人,盖郎生也?夫此仆为贾生归后所用,不得识郎生,为贾未遇仙时所用,则早与其子孙沦灭矣。文人逞才,率多漏笔,此类是也。

《春在堂随笔》六蒲留仙《聊斋志异》一书,脍灸人口久矣;然世所传本皆十六卷,但云湖前辈评本亦然。乃今又见乾隆间余历亭、王约轩摘钞本,分十八卷,以类相从,首考,次弟,终仙鬼狐妖,凡分门类二十有六;字句微有异同,且有一二条为今本所无者。卷首有乾隆丁亥横山王金范序,其略云:柳泉蒲子,以玩世之意,作觉世之言,其书汗漫,亥豕既多,甲乙紊乱;又以未经付梓,钞写传讹,寖失其旧。己亥春,余给事历亭,同姓约轩,假得曾氏家藏钞本,删繁就简,分门别类,几阅寒暑,始得成帙。然则其书亦旧本也,其异同处多不如今本,不知谁是留仙真迹。至所分门类,则无甚深意,殊觉无谓。又删异史氏曰四字,其评语亦不全。惟今本所无诸条,好事者宜录补之。

同上八

纪文达公尝言:《聊斋志异》一书,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先君子亦云:蒲留仙,才人也,其所藻缋,未脱唐、宋小说窠臼;若纪文达《阅微草堂五种》,专为劝惩起见,叙事简,说理透,不屑屑于描头画角,非留仙所及。余著《右台仙馆笔记》,以《阅微》为法,而不袭《聊斋》笔意,秉先君子之训也。然《聊斋》藻缋,不失为古艳,后之继《聊斋》而作者,则俗艳而已。甚或庸恶不堪入目,犹自诩为步武《聊斋》,何留仙之不幸也。留仙有文集,世罕知之;朱兰坡前辈《国朝古文汇钞》曾录其文二篇,其用意,其造句,均以纤巧胜,犹之乎《志异》也。留仙之子名立德,字东石,亦有文集,笔意颇肖其父云。

案:俞鸿渐语在《印雪轩随笔》中,今录入《阅微草堂笔记》目下。

同上九

《搜神记》载吴时有徐光者,尝行术于市里,从人乞瓜,其主勿与,便从索瓣,杖地种之。俄而瓜生,蔓延生花成实,乃取食之,因赐观者。鬻者反视所出卖,皆亡耗矣。按蒲留仙《聊斋志异》有术人种桃事即本此,乃知小说家多依仿古事而为之也。

同上十